虞雪把帳篷紮在山崖邊,按照風向,這裏剛好是死角。為了防止帳篷被掀翻,她在固定帳篷的繩子末端多釘了好幾根釘子。

忙完之後,她圍著帳篷打量幾圈,還是覺得不放心。她從背包裏翻出冰鎬,橫卡在山崖的石頭縫裏,在冰鎬上係上麻繩,分別綁在了自己和閻寒的腰上。高繼明告訴過她,冰川的風雪一般都著力於地麵,她不能保證那幾根釘子可以固定住帳篷。

閻寒問她:“這樣應該不會有問題了吧?”

“但願吧。”她也不確定。最好什麽事都別發生。高繼明會去拉薩接她,到達拉薩之前她必須毫發無損,她不能讓他擔心。

想到高繼明,她沒由來地覺得安定。

閻寒沒發現她的出神,提醒她:“我們快進帳篷吧,外麵冷。”

她點頭,和閻寒先後鑽進帳篷。二人沒有多說話,各懷心思地在這狹小的空間裏等待命運的安排。

風就要來了,危險的氣息逐漸逼近。虞雪在閻寒麵前裝若無其事,可她並非無所畏懼。雖說她不是第一次遇到風雪,但這一次陪在她的身邊的人不是高繼明,她沒有不畏生死的底氣。

閻寒比虞雪更忐忑,他惶惶不安,深怕一陣風湧來,他便從此消失在這片冰川之上。這麽美的祁連山脈,起起伏伏,綿延萬裏;這麽美的透明夢柯冰川,白雪皚皚,純淨無暇。可一旦風暴來襲,極致的美也可以要了人命。

“虞雪,風來了。”

虞雪很冷靜:“我知道。”

因為風聲起了。由遠及近,由小到大,先是低沉的哀嚎,然後,突然間……

“這聲音?”閻寒眼神中充滿了恐慌,“是有什麽野獸在叫嗎?”

“這麽冷的地方你覺得是什麽野獸?北極熊?”

“……”

“是風聲。風和冰麵摩擦的聲音。”

風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猛烈,帳篷外砰砰砰響個不停,好似馬上就要連著釘子被掀起。

“帳篷……帳篷會不會被翻?”

虞雪提醒他:“別說話,俯身抱住膝蓋……啊——”

隻聽見咚的一聲,然後是虞雪的吸氣聲。

天已經完全黑了,帳篷裏什麽都看不見。但是閻寒猜到了,因為風太大,虞雪重心不穩磕到了崖壁上——帳篷是緊貼著崖壁的。他想都沒想,撲過去抱住了虞雪的頭,將她護在懷中。

“你放開。”虞雪條件反射,本能的就要推開他。

閻寒沒鬆手。他盡可能地將虞雪護住,防止她再出狀況。在他看來,不論虞雪有多堅強,她始終是個二十幾歲的小姑娘,她需要被人嗬護,而不是一味替人遮風擋雨。

虞雪明白了閻寒的意圖,也就沒有再掙紮。時間像是靜止了一樣。

帳篷外風雪肆虐,帳篷內暗潮湧動,氣氛正一點點發生變化。

閻寒呼出的熱氣就在虞雪的耳邊,溫熱而急促。他接觸過很多女孩,類似的親密舉動不勝枚舉,可這一次似乎不太一樣。他很緊張,緊張得手心都開始冒汗了。外麵風聲依舊猛烈,他卻還是清晰地聽到了心跳聲,一聲蓋過一聲。

起初,閻寒以為那是虞雪的心跳聲。憑他以往的經驗,沒有哪個女孩和他這麽近距離親密接觸還能做到心如止水。可是靜下心之後,他發現,心跳加速的那個人……好像是他。虞雪自始至終都很平靜,她沒有說話,呼吸平穩,泰然自若。

可是他怎麽會這麽緊張?

閻寒很納悶,這一次真是丟人丟大了!他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可越是這樣,他越是心神不寧,心跳也越快。這場風雪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大,仿佛帶著毀滅天地的欲望,要將所過之處的任何東西盡數撕裂。他的心跳就像這風雪,他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恢複平靜。

“你之前說,這不是你第一次在冰川遇見風雪?”他沒話找話。

“嗯。”虞雪回答,“不是第一次。”

“上一次是?”

“絨布冰川。”

四年前,虞雪和高繼明跟隨探險隊深入喜馬拉雅山係考察,她因體力不支而掉隊,是高繼明找到了她。在趕回大本營的路上,他們遭遇了暴風雪。高繼明也是像閻寒現在這般護著她,而她當時根本做不到像現在這般心如止水,她的心跳比帳篷外的風暴還要猛烈。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她看清了自己的心,她並沒有把高繼明當哥哥,她愛高繼明。

她一直都是個理智的人,到頭來卻為高繼明發了瘋。

“那一次你是怎麽挺過來的?”閻寒的話,將虞雪的記憶從絨布冰川帶回到了夢柯冰川。

黑暗之中,閻寒看不見,虞雪笑了。

怎麽挺過來的?因為她身邊有他啊。

她幾乎是用嗬護的語氣簡述了那段回憶:“和現在差不多,高繼明找了個躲避風雪的死角,當時的風雪比現在還要大,可是有他在,我不覺得害怕。我們躲過了一劫。”

“李軒說,高繼明是你表哥?”

“可以這麽說吧。”

“可以這麽說?”

“你來冰川找人?”虞雪打斷了他,“找什麽人?”

“我姐姐。”

“親姐姐?”

“嗯,是我的孿生姐姐。”

“她來冰川做什麽?”

“她和我爸吵架,離家出走了。”閻寒很低落。

“為什麽?”

“我爸不同意她和她男朋友在一起,她男朋友的老家是甘肅的一個小縣城。她和我爸吵架之後,一氣之下跟著男朋友回到了甘肅。我特地來找她回去,可是剛落地蘭州,她閨蜜告訴我,他們來夢柯冰川徒步了。”

虞雪啞然失笑:“所以你就這麽冒失地闖進來了?”

“我擔心她。”

“你和你姐姐的感情真好,很羨慕你。”

“你沒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除了高繼明,我隻有一個表姐。”

“你和你表姐關係不好嗎?”

“很好。不過她在國外長大,我們小時候不怎麽在一起。”

想到那些往事,虞雪的心一下子變得非常柔軟。她對閻寒說:“在這場風雪停下來之前,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說這句話的時候,她並沒有意識到,她和閻寒之間也即將開始一個漫長的故事。

“好。”閻寒問她,“是高繼明的故事?”

“是我表姐的故事。”

然後,虞雪給閻寒講了她表姐叢筱月的故事。

叢筱月和虞雪一樣,出生於傳統的書香門第。叢筱月的母親,也就是虞雪的姨媽,是一位翻譯家,主譯德語。她的父親是個建築師,就職於柏林某大型建築公司。

由於父母工作的緣故,叢筱月上高中前一直生活在柏林,接受的也大多是西式教育。她精通德語、英語、西班牙語,從小就是班上的學霸。父母對她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他們都覺得,女兒這麽出色,將來就算接不了居裏夫人的班,那也該是在哈佛牛津執牛耳的人物。

叢筱月倒是沒有辜負父母的期望,她很優秀,漂亮、聰明、端莊,所有好的詞語都可以用在她身上。可是她有一個秘密,從來不敢對父母說。他們希望她學的那些都不是她喜歡的,甚至是她厭惡的,她喜歡的是音樂。

可是在她表現出想學作曲的時候,父母冷漠的態度讓她望而卻步。她能做的,除了拚命攢零花錢去國家歌劇院看演出,滿足內心的欲望之外,就是徘徊在各大琴行,在玻璃櫥窗外用豔羨的眼神打量那一台台價值不菲的鋼琴。

16歲那年,父親工作變動,雙雙調回上海,叢筱月也回到了國內。她和虞雪的關係也越來越親密,姐妹倆隻要一見麵,幾乎形影不離。虞雪也因此知道了叢筱月的秘密:她熱愛音樂,她熱愛邵博。

“在最絕望的那一年,她認識了邵博。”虞雪悠悠地說。

在叢筱月渾渾噩噩為學習而戰的17歲,26歲邵博已經是圈子裏紅極一時的作曲家了。關於他的報道鋪天蓋地。音樂才子,年少成名……英俊迷人的他幾乎是少女心中最完美的夢中情人。他所在的經紀公司為了趁熱打鐵捧紅他,為他舉辦了全國各大城市的巡回演奏會,門票價格高得驚人。

叢筱月花光了她當時所有積蓄,買了邵博第一場演奏會最貴的票,舞台第一排的左前方的位置。她告訴虞雪,從那個角度看,能清楚地看見他演奏時的指法,還有他投入的眼神。

那一天,台上的邵博萬眾矚目,輝煌而耀眼。叢筱月坐在台下,用最熱忱的目光仰望著他,他是她想成為卻無法成為的人。

那是叢筱月17年來最開心的一天。在演奏會的互動環節,她被邵博欽點為幸運觀眾,上台與他一同演奏。她羞澀地告訴邵博,她不會彈鋼琴。邵博說,沒關係,他可以指導她。

於是,邵博就那樣把著她的手,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把整首曲子給彈完了。

一曲完畢,她對邵博的愛慕更甚。他就像她生命中光芒萬丈的神,因為他的出現,她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麽。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那是邵博的第一場演奏會,也是最後一場。他忽然消失在了公眾視野,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叢筱月通過各種途徑打聽他,都沒有結果。他也從此成了叢筱月心頭的白月光,她對虞雪說,她這輩子怕是忘不了他了。

邵博是叢筱月生命中的一個插曲,遇見他之後,她不再滿足於每天埋頭看書的日子,她開始嚐試真正喜歡的東西。她知道自己沒有音樂天賦,於是她在自己感興趣的其他方麵下足了功夫,比如寫作。多年來,她陸陸續續出版了幾部作品,在文字圈斬頭露角。

26歲那年,叢筱月因為一部青春小說名聲大振,一躍成為國內一線作家。她的粉絲熱情高漲,那氣勢絲毫不亞於她當年癡迷邵博時的樣子。新書上市之際,出版方特地為她舉辦了隆重的發布會。

發布會當天,現場人山人海,隊伍一直拍到了場館外的大街上。叢筱月很耐心地,一個一個為粉絲簽字。直到她認出那雙手,她的筆掉在了地上。

手指修長,骨節分明——那是一雙為鋼琴而生的手。彼時,那雙手正小心翼翼地捧著她的書,待她簽完字後,輕輕合上了書頁。

她順著拿書的手一點點往上看,到手臂,到肩膀,到脖子……當她的目光落在手的主人臉上,一股細密的酥麻感流至全身。她戰栗著,使不出一丁點兒力氣。

穿著灰色休閑毛衣的男人對叢筱月說了句謝謝,有禮貌地轉身退場。排在後麵的讀者迫不及待走了上來,翻開書,一臉興奮地看著叢筱月,等著她簽名。可是叢筱月愣著沒有動,她眼神放空,目光呆滯,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粉絲們交頭接耳,隱約有些不安。

經紀人想上去提醒她,她突然站了起來,二話不說往外走。經紀人和場館的工作人員想攔她,卻根本攔不住,她像瘋了一樣衝出門去。

“那個男人就是邵博?”閻寒說出了心中的疑問。

虞雪點點頭。當時她就在發布會現場,她跟著叢筱月跑出去,也親眼見證了事情的經過。

叢筱月穿著高跟鞋跑得飛快,她在會館外的噴泉邊摔倒了,膝蓋狠狠磕在地上。她捂著腿,疼得眉頭緊蹙。這時候有人走到她麵前,彎下腰,伸手扶她。

看到那隻手,叢筱月笑了,一身疼痛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抬起頭,看到的果然是那張在她心頭徘徊了好幾年的臉。

命運就是那麽的神奇。邵博的妹妹是叢筱月的忠實讀者,她因為上課無法親自到發布會現場,軟磨硬泡,求邵博代她去要簽名。

邵博自然也不會想到,他妹妹最崇拜的作家,竟然是當年與他合奏過一曲的粉絲。

虞雪遠遠地站在會館門口,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她默默看著那兩個人,發自內心地笑了。

叢筱月喜極而泣,邵博不明所以地看著她,伸手幫她拭去眼淚。

整整九年,就像是一個輪回。

九年前,他在台上萬眾矚目,她在台下癡癡地看著,可惜他不認識她;九年後,她是整個會場的焦點,他排半天隊等她的簽名,他還是不認識她。

也就在那一天,他們正式遇見了彼此。有了那麽深厚的淵源,他們相愛,不過就是一個眼神的事。

“錯過了9年,他們還是相遇了。所以啊,”虞雪心裏很溫暖,“注定要在一起的人,無論繞多少彎路,最終還是會走到一起的。”

“真的會?”

“會的。”這兩個字,虞雪是說給自己聽的。

一個月前,在叢筱月和邵博的婚禮上,她接到了新娘捧花。穿著婚紗的叢筱月就對她說了同樣的話:“注定要在一起的人,無論繞多少彎路,最終還是會走到一起的。”這隻是前半句,後半句是:“我不相信高繼明心裏沒有你,總有一天你會披著婚紗嫁給他。”

高繼明愛不愛她,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覺得奇怪,連她都沒有把握的事,叢筱月為什麽這麽肯定?

婚禮結束後,虞雪找機會問了叢筱月。叢筱月說:“因為我是作家啊,請相信作家的直覺。你和高繼明什麽都不用做,你們站在一起,一看就是會發生故事的人。”

是嗎?她和高繼明一看就是會發生故事的人,而不僅僅是兄妹?

虞雪陷入了記憶的漩渦。她想起了第一次見到高繼明的場景,還有,她偷偷親他的場景……把她從這個漩渦中拉出來的人是閻寒。

閻寒問她:“邵博為什麽突然放棄了音樂?”

“他沒有放棄音樂,隻因為發生了車禍,左手受了傷,沒法再繼續彈鋼琴了。傷愈之後,他轉幕後創作,再也沒有出現在公眾視野。”

“很曲折的故事,”閻寒說,“像電影情節。”

“我表姐是個作家,她的生活本來就充滿故事。”

“你也像是個有故事的人。”

“是嗎?”

“虞雪,你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反正跟你不是一樣的人。”

“我知道。”

“如果這次能活著回去,好好過你的生活吧,以後不要再逞能了。冰川這樣的地方,可不是你這種人應該來的。”

閻寒苦笑:“我這種人?哪種人?”

“反正跟我不是同一種人。”

“……”

閻寒知道虞雪說的是對的,他們不是同一種人,可是對於她在他們之間劃上這麽清晰的分界線,他多少有些失落。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叢筱月的筆名是不是叫暮月?”

“這都能猜得出?”

“長得漂亮的年輕知名女作家,一隻手數得過來。你說我們不是同一種人,我倒是覺得,差別再大的人也都是會有交集的。有件事,下次見麵的時候我再告訴你。”

對於閻寒賣的關子,虞雪並沒有多少好奇心。帳篷裏一下子安靜下來,她說:“你聽,風停了。”

“好像真停了,沒有風聲了。”

虞雪開燈走出帳篷,閻寒緊隨其後。

整個冰穀寂靜無聲,如同存在於世界之外。方圓百裏隻有他們的帳篷裏有亮光,一點燈如豆,顯得更加安靜。

“看,好多星星。”虞雪抬起頭,欣喜地發現了一片星空。

漫天繁星稀碎地鑲嵌在夜色之中,密密麻麻,星星點點,閃閃爍爍。星空下,依稀可見遠處起伏的雪山。山尖的雪,應是潔白無瑕的。

如此美好的夜,即便是極致的嚴寒,也會被輕易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