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漸漸有了光暈,黎明近在咫尺,就差那麽一點了。

方宇癱坐在地上,他發現虞雪鬆了一口氣。他笑了:“你別緊張。我不會對你怎麽樣的,你和這件事無關。而且……”

而且他已經後悔了。他這次來克勒青,是想找到同伴們的遺體,帶回去好好安葬。包括羅微語,包括李軒,也包括張爍。

“我沒有騙你,虞雪。李軒真的不是我推下去的。”

“當時我和張爍打了起來,張爍被我推下冰河。李軒她隻是太害怕了,一失足滑了下去。”

“我想拉她一把的,可是那條冰河太深了,我根本無能為力……”

解釋到後來,方宇自己都覺得這樣的說法蒼白無力,他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李軒的死和他無關。

“我信你。”虞雪說,“作為朋友,我相信你說的。”

事已至此,方宇沒有必要再對她說謊。可是,她卻對方宇說謊了。她沒有拍到什麽視頻,這段話是閻寒教她說的。他們原本做了一個非常周密的計劃,想誘導方宇說出實情。她衣服口袋裏裝著錄音筆,準備隨時錄下方宇的話當證據。誰知這個計劃被迫提前了,她沒料到方宇會在這個時候跑來這裏。

虞雪來山坡上,並不是在等方宇。她約了別人。

“你知道嗎,剛才你出現的時候,我以為你是我要等的那個人。”

“你在等誰?閻寒嗎?”

虞雪搖搖頭,指了指方宇身後:“我在等他。”

方宇好奇,一回頭,虞雪眼睜睜看著他的臉色一分一分沉下去。

也難怪,換做任何人,看到一個本該死去的人出現在眼前,也不會有什麽正常表情。

天邊已經泛起了霞光,太陽還未出來,但足以看輕人臉。朝這邊一步步走來的人,是張爍,本該死於五個月前的張爍。

虞雪和張爍約了日出時分在這裏碰麵,沒想到她先等來的人不是張爍,而是方宇。一切都像是命運事先安排好的一樣,所有真相提前被揭開了。

傍晚,閻寒告訴虞雪,她並沒有出現錯覺,這兩個月的確有人一直跟蹤她,那個人就是張爍。方宇把張爍推入冰河不假,可他運氣好,命不該絕。

冰川是會移動的,氣溫升高,冰川化成水,水流經過的地方形成了冰河。但冰川中的沙石是不會和水一起流走的,它們會沉澱下來,日積月累,慢慢堆積成河邊的沙石灘。張爍滾下去的地方正好有一堆沉澱下來的沙石,因此他沒摔入冰河,隻是磕傷了頭,當場暈過去了。等他醒來,雪崩已經過去,他活了下來。

好不容易死裏逃生,張爍很惜命。他心裏明白,方宇若是知道他還活著,肯定不會善罷甘休,而且虞雪親眼看見了他把羅微語推下山,他有口難辯。他隻能偷偷跟著虞雪,試圖找機會向她解釋清楚。可惜他運氣不太好,虞雪的警惕性太強了,那次在超市,要不是正好有個和他打扮相似的明星幫他擋了一劫,以虞雪的性子肯定會報警。

他觀察了虞雪一個多月,她身邊一直有其他人在,不是叢筱月就是賀宜杉,他實在不放心讓除了虞雪之外的人知道這件事。這種不光彩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直到虞雪生日那晚,閻寒差點追上他。他驀地想起了和閻寒在西湖邊上那番對談,他印象中的閻寒是一個看似不羈卻極其聰明的人。於是,他決定冒一次險,去找閻寒坦白。

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賭贏了。閻寒相信他說的話,並且想辦法把他帶進了克勒青。他本想當麵和虞雪解釋清楚,不料中途出了變數,方宇先他一步到了這裏,虞雪也提前知道了真相。

方宇對虞雪說的那些,他都聽到了。此時此刻,他願意相信方宇的話。這件事情發生得太快,太荒唐,上天沒有留給他們一丁點兒思考的間隙,他們三個人都沒能逃過命運的咒語,一失足成千古恨,此後便是萬劫不複的境地。

他和方宇一樣,他真的後悔了。

“你還活著……”方宇看到張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一切,早在虞雪的意料之中。然而虞雪看到,方宇的表情由震驚到懷疑再到放鬆,不過也就幾秒的時間。

“這樣也好,”他說,“你活著,我總算是少了一份罪孽。”

張爍有些哭笑不得:“或許我們都命不該絕。想死很簡單,想活下去卻很難。”

“你說得對,活著太便宜我們了。”

虞雪知道他們話裏有話。有時候,死了是一種解脫,活著才是背著枷鎖前行。他們都還活著,就得為自己所犯的錯誤買單。

整整五個月,這件事才算有了一個了解。虞雪這下是徹底放鬆了,心結解開,她回去可以睡個安穩覺了。幸好當初閻寒提議要來一趟克勒青——從哪裏開始,就從哪裏結束。

張爍回頭看虞雪。虞雪卻一直往營地的方向看,她在等閻寒。

“虞雪,”張爍欲言又止,“那個時候,我……”

虞雪打斷他:“我明白。你想說的我都知道,閻寒已經告訴我了。”

“抱歉。我應該早點向你坦白。”他始終過不去心裏那道坎。雪崩發生以來,虞雪受的心理折磨不會比他少。閻寒說,這件事一直是虞雪的心結,她被困擾了很久。

虞雪拍了拍身上的雪屑,她看向張爍,話中帶著一絲埋怨:“虧我這麽相信你,你和閻寒背著我搞了這麽多事,卻什麽不告訴我,我這一路上很擔心你知道嗎?”

進克勒青一來,她總是疑神疑鬼,閻寒再聰明,怎麽可能像親眼所見一樣把他猜測的事描述得那麽準確?

到頭來,事實卻遠脫離了她的猜測:張爍沒有死,張爍一直在跟蹤她,張爍找到了閻寒,把真相都告訴了閻寒……

“你會去找閻寒,這點我還真是沒想到。”

“我走投無路了。閻寒……至少是值得信任的人。”

他們正說到閻寒,虞雪看見,閻寒的身影出現在了山坡下。

方宇很識相,這個時候他不適合待在這裏。他對張爍說:“方便談談嗎?我們的恩怨也該解決了。”

張爍同意:“我們之間的賬也確實該清一清了。李軒和微語的死,不管是不是意外,我們兩個人都應該負全責。”

“你放心,我犯的錯我會負責。但是微語死於非命,你逃不了幹係。”

“OK,我當然放心。”

張爍自然很放心。進山之前,閻寒就安排好了一切。按照他們的計劃,這個時候齊翰彬應該已經報警了。

他曾想鋌而走險,若方宇這一次還是想置他於死地,讓他為羅微語償命,那他就償命吧。他隻求真相大白,無愧於心。

五個月的苟延殘喘,他已經很累了。

閻寒朝山坡上走來,和正在下山的二人擦肩而過。

虞雪抓起一團雪,朝閻寒丟了過去。閻寒伸手去接,奈何沒接住,雪球正好砸在他的腦門上,一陣冰涼。他不生氣,反而笑容滿麵:“親愛的,還生氣呢?”

“換做是我,這麽重要的事瞞了你一路,你能不生氣?”

“說得好像你沒瞞過我似的。”

“我瞞你什麽了?”話剛說出口,虞雪就後悔了。真是打臉,張爍的說她可不就是瞞了閻寒好幾個月麽。

閻寒伸手去抱她:“好啦,別生氣了。我錯了還不行麽,你大人有大量,就別跟我一般見識了。現在事情圓滿解決,比我們想象得要簡單的多,你應該高興才對。”

他說的好像也沒錯,她確實應該高興。

她想了想,又有了一個新問題:“閻寒,我問你個事兒。”

“知無不言。”

“你讓我騙方宇,說我拍到了視頻,以此來套他的話。這一招你怎麽想到的?或者我應該問,你怎麽會猜到,方宇以為我真的有視頻?”

閻寒臉上的笑意忽然褪去了:“是李軒。”

虞雪心跳慢了一拍。

“張爍說,當時他和方宇各執一詞,打得不可開交。李軒分辨不出誰說的是真的,情急之下撒了個謊,她說你拍到了視頻,誰對誰錯隻要把視頻拿去檢測就知道。方宇信了她說的話,所以在張爍和李軒跌入冰河之後,他馬上去追你了。”

“李軒……”

虞雪哽咽,話說到一半生生卡在了喉嚨裏。

人一旦犯了錯就會心虛,自亂陣腳。李軒隨口說的那個謊,換做任何旁觀者都不會當回事的。別說視頻存不存在,就算真的有視頻,當時她們離得那麽遠,拍到東西很模糊,能看到畫麵已經很不錯了,怎麽可能從中辨別出張爍和羅微語說話的內容。

真相終於大白,可這一切,李軒再也看不到了。

太陽即將越出地平線。天地交匯的地方被染成了赤紅色,雲蒸霞蔚,燦爛若錦。

閻寒看著遠處的霞光失神,不知怎麽的,他想起了他和虞雪在沙洲的初遇。

寒冬的沙洲,天氣多變,風沙肆虐。他獨自駕車行駛在並不寬敞的路上,心裏充滿了絕望。車子艱難地前行著,他忘了這種絕望的情緒持續了多久,好不容易開到了鎮上,他總算看見青旅的燈箱。

黑暗之中,黃色的燈箱承載了他所有的希望,心底有個聲音不停地提醒他:再忍一忍,走進這扇門,一切就會變好了。

他推開了門。

青旅大廳燒著藏式暖爐,店主坐在爐子前給客人烤犛牛肉。肉熟了,大廳內香飄四溢。

他一眼就看到了虞雪。她穿了一身羊絨裙,坐在一旁安靜地泡茶。她是如此的特別,和整個青旅格格不入,仿佛不屬於這個塵世。

那個時候的閻寒沒有想到,那個時候的虞雪也沒有想到——他和她的故事那麽意外地開始了。

“閻寒。”

“嗯?”

“我記得,你去美國之前對我說,你這一生最遺憾的事,是錯過了我的過去。”

“是挺遺憾的。”他說,“遺憾沒有早點認識你”

虞雪仰頭看著他,像是在宣布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既然已經錯過了過去,那就參與我的未來吧。”

閻寒眼中的笑意像是被點燃,就像天邊的朝霞,忽然就燒了起來。

很久很久之前,虞雪對他說過,朝著這束光走,就能找到回去的路。因為,光就是希望。

太陽合乎時宜地在這個時候躍出了地平線,整個克勒青河穀被灑上一片暖陽,光芒萬丈。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