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已然有十幾日未曾見過荀華,他現下日日待在府中,時而與玉槿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一番,待至兩人再無言可說時,臨空便隻好看著窗外院中景色,院中樹木奇花異草甚多,而今未到時候,自是無春時來得好看。>>>無錯手打小說>>>

臨空看了許久,恍然來了興致,他忙讓玉槿為自己備了畫筆宣紙,而後便是於院中對著那些花花草草畫著,玉槿於旁伺候,隻見她歪著腦袋看著臨空一筆一筆地細細畫著,添了顏色或是添了幾筆淡墨,畫作畫成時,玉槿先是奪來打量,畫中所畫的花草皆是栩栩如生,她平生不曾見過幾幅畫作,如今見到,自是不禁於心下讚賞一番。

夜晚之時,他燃了燭火,褪下外袍便要上榻睡覺,怎料門忽被推開,他詫異之下猛然轉臉望去,原不過是荀華。他有些微微的怔,看著眼前之人,竟是有了幾分懼意。

“空兒。”荀華喚道。

“師父。”臨空立於原地,不上前亦不後退,隻隱隱嗅到血腥味。

燭火搖曳,將二人身影映於窗紙,荀華眸子血紅,一襲墨藍衣血跡斑斑,便是連手亦沾滿了鮮血。臨空此時確實懼怕,他又怎會想到自己的師父,自己昔日所愛之人而今竟會成了魔。

他不由想起前些時日,雲鶴曾說,若果荀華不死便是自己死。

可……

可他又怎能親手要了荀華的性命,他又怎能親眼看著荀華死去。這兩般糾結,倒不如要了自己的性命。

“你過來。”荀華笑道,隻是此刻笑容再無昔日那般溫柔,此刻隻笑得陰冷,隻讓臨空心下生了幾分寒意,他垂眸立於原地思量半晌,終是緩步上前,隨後跪落於地,抬起腦袋對上荀華的眸子。

“你說說,這天下人為何皆懼怕於我?”

臨空磕了頭,隻答道:“徒兒不知。”

荀華聞言,眉梢輕挑,以足將他下頷抬起,看到他眸中一片悲傷時,荀華禁不住一愣,不過半晌,他終是回神,而後輕撫著臨空墨發道:“我倒真的想你聰明些……”若果那般,無了自己,臨空便也可嘿嘿活於世上,亦不讓自己如此擔憂。

“你……”臨空怔了怔,他當真看不清荀華,臨空嘴唇微張,此刻亦不知該說些什麽,但見荀華一臉和善笑容正自看著自己,撫著自己墨發的手越發溫柔起來。

他又怎狠下心要了他性命呢……

臨空微微一笑隨後闔上眸子,腦袋枕於荀華大腿,往後之事亦隻得順其自然各安天命。

再見雲鶴時已是寒冬,彼日鵝雪飛冬梅盛,他正坐於院中於宣紙之上輕描輕畫著,雲鶴此刻亦算神仙下凡,但見他腳下正踩一朵雲彩而來,一臉春風正如昔日那般。玉槿端茶而來時不免瞧見雲鶴,小丫頭嚇得不輕,口中大呼一聲,雙腳一錯便就跌落地去。

“玉槿?”臨空未及得反應,見玉槿如此反應也不由疑惑,將畫筆擱下,趕忙上前將人扶起,為她拍去衣裳上的灰塵。

玉槿歪著腦袋打量雲鶴,雲鶴氣傲得很,怎麽也不願與玉槿對視,他收了祥雲,一拂袖便就落下地來,他拍拍臨空的肩,意料之中瞧見臨空輕顫一下,他禁不住笑意,隻暗想小妖怪依是這般膽小。

臨空見是雲鶴,不禁莞爾作揖,隨後便是問候一番,早將先前雲鶴打他那下忘得一幹二淨,二人坐於院中,玉槿為二人又熱了壺香茗,隨後說是去廚房端些甜食過來。臨空又執起畫筆,無心隨意畫著,隻平靜地聽著雲鶴言語——

“若你狠不下心,便讓我為你殺了他。”

臨空落下的畫筆頓了頓,隨後再次沾墨,隻當作不曾聽到,雲鶴望他一筆一筆細細畫著不禁又道:“小妖怪,他不死便是你死,我……我隻想你好好的。”

“玉帝說三日為期,你……且好自為之。”他本要離去,恍然聽到那人一聲輕喚,他便立時止步。

臨空冷哼一聲,但見他輕挽衣袖,畫筆沾墨,往紙上隨意畫去:“你回去便與玉帝老兒說,我臨空意已決,不殺便不殺,他奈我何?”口氣甚為張狂。

此時畫上樹木成形,他便將畫筆隨意一扔,起身奮袖離去。

今夜難得再與荀華見上一麵,他竟是執著臨空所畫的幅幅畫作說要都撕毀去,臨空一臉平靜任他將自己昔日與現下所畫的畫作皆是撕成碎片,碎片滿天飛舞,伴著雪飛伴著風吹,竟別有一番景致。

“臨空,你本就不該與我相識,更不該愛上我!”他眸子清明,卻是一片悲傷泛著淚,他狠狠掐住臨空脖頸,看他臉色漸漸青紫,他卻連一聲求饒也不肯說出。

“我本就該孤獨一世……”荀華喃喃,掐著臨空脖頸的手緩緩鬆了力道。

不知何時身後那點點淡紅的冬梅亦伴風吹落下,冬梅落至皚皚白雪之上,此時荀華忽將臨空放開,隻看他踉蹌幾步便就跌落下去,臨空撫著喉間一陣咳嗽。

“我多想你恨我……”荀華眸中恍然流出清淚,他闔上眸子,隻願自己醉上一場,那便什麽憂愁也不記於心裏。

良久睜眼,隻聽他似是以淡漠口氣道:“你殺了我吧。”荀華自袖中執出那一柄折扇還與臨空,而後跪落地去,腦袋微昂,喉結顯出。

臨空舉起衣袖,抹了一把眼睛道:“不要。”

“若你還認我是你師父,便殺了我。”

臨空雙眼泛紅,執著折扇的指泛白,他輕咬下唇,折扇遲遲不願送去荀華的咽喉處。良久,他恍然將折扇扔於一旁,將外袍褪下隻餘中衣,他小心地親了親荀華的唇,而後傾入荀華懷中。

“許我最後一次。”臨空唇角微翹,笑意苦澀。

於清晨初醒,他看著昨夜落盡冬梅的枝椏隻莞爾暗想——

荀華,你的罪孽,由我來負。

三日之後,雲鶴仙君得令下凡,與臨空相見之時,臨空正自作畫,玉槿伺候於旁時而端去茶水點心,他看著他有些不忍,隻是天規不可逆,他終是對臨空使了仙人捆,本想就此將他帶上天庭,怎知玉槿那小丫頭一口咬上雲鶴的手,力道極大,雲鶴不由得將人放開。

臨空一臉平靜,惟有青絲微亂,玉槿瘦弱的身子將臨空護於身後,小丫頭一臉倔強,如何也不讓雲鶴將臨空帶上天去。雲鶴嫌她煩極,輕輕拂袖,將玉槿奮去半丈之外,隨後再動彈不得。

“臨空,別來無恙。”

“嗯。”

兩人無言,一陣沉寂。

良久,臨空開口輕道:“案上的那幅畫,是送與你的。”

雲鶴聞言,而後一怔,幽綠的眸子帶上了幾分詫異,他行去那案幾前執起案上的畫作細細打量,畫中有一塊巨石,巨石旁正坐有一人,那人著玄色衣袍墨發輕束,唇角微翹似是莞爾一笑,他自是認得這人便是自己。

“你……”雲鶴抬首看向臨空,餘下的話硬生生哽在喉間不得說出。

“這五百年來幸而有你。”臨空一笑,笑如春風。

那日,他終還是將臨空帶去天庭,他立於旁處,看著臨空跪於玉階之下,他身旁的神仙臉上神色或是譏諷或是憐憫,今次,竟是連觀世音菩薩也來了,兩個童子護著菩薩而來,兩個童子一臉氣傲,見了玉帝也不曾行禮。

臨空跪於那兒,垂著眸子低著腦袋,一襲紅衣無了昔日的紅豔,他跪了許久,隻跪的雙膝麻痛,冷汗自額上緩緩流下。也不知過了多久,方才聽了那玉帝老兒言語——

“荀華此妖魔不除,定會為人間留了禍根,我曾限你三日為期除了荀華此等魔頭……”怎料話未說完,天宮恍然一震,有天兵急報隻說荀華要玉帝將人放了,若不然便將這天翻了。

玉帝輕蔑一笑,負手緩步落下玉階,隻命人將臨空帶去牢內,菩薩不語看著臨空毫無懼意地隨著那幾名天兵行著,她對此事也不過略知一二,她不懂這修為不高的妖怪為何寧可自己死了,也不願荀華受到半分傷害。

“去,將人給我帶來。”菩薩向著身旁一個童子命道。

童子頷首,而後快步行去與那些天兵言語,天兵在聞言之時亦是猶豫,天兵看向玉帝,玉帝也並無惱意,隻無奈頷首應承。臨空聽聞菩薩要見自己,他不禁詫異,他悄然歪著腦袋看向菩薩,而後四目相對,便見菩薩向著自己一笑,笑意溫和。

“菩薩。”臨空身上的仙人捆未解,他此時隻覺萬分難受,他不過輕輕一喚,菩薩便知他心意,輕吹仙氣,身上的仙人捆立時散開。

天宮又是一震,各路神仙早已擺好陣型,菩薩此時一指輕點上臨空的眉心,臨空微微一怔,隻聽菩薩柔聲道:“我有一個法子,可讓你們二人相安無事。”

此言一出,臨空立時下跪叩首:“望菩薩賜教。”

“妖魔無轉世輪回,現下我許你一個來世,在你躍下轉世台之前,我允你與他再見上一麵。”

“那……他呢?”

菩薩命了身旁兩個童子將他攙起,蓮座緩行雲霧繚繞,兩個童子攙著他隨著菩薩行著,步出南天門,早見神仙天兵各擺陣型,臨空瞧不見荀華,他微帶不安的眸子看向菩薩,得來的便是菩薩和善笑容。

神仙天兵見了菩薩,趕忙各分二路,隻留下道與菩薩前行,荀華左手執劍,唇角正緩緩流下血絲,一雙眸子血紅疲憊,青絲淩亂形容憔悴,在他看見臨空之時眼底掠過一絲驚喜。

“荀華,若你善事做足萬件,以此來彌補你的罪孽,我便可讓你成仙。”

荀華聞言,而後詫異,他上下打量了菩薩一番,不知此話真假,縱使心下猶豫萬分,可她所說的,也是自己一直所願,長劍恍然離手,但聞一聲清脆落地聲,雙膝不由跪下,青絲垂下臉頰,清淚流出,心下再無怨恨。

神仙天兵菩薩不知何時離去,臨空將荀華扶起,為他拍去衣裳灰塵,為他將垂至頰邊的青絲綰於耳後,臨空唇角微翹笑意春風溫和。

“師父,這柄折扇日後便是你的了,你曾問我,這扇上的字是何人所題的,這字不為別人,便是你為我題的。”他將折扇展開,扇上依是那句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還有許多事,怕是你忘了,我還未忘。”臨空頓了頓,不知想到什麽,半晌,續道,“你說紅色好看,我便日日穿著這身紅衣,即使被人笑話,隻要你喜歡,我又何妨?”

“可最為好笑的是,你從未將我放在心上,是嗎?我於你而言,不過可有可無,是嗎?”

荀華垂眸,不答不語。

“菩薩說許我一個來世。”口氣平淡,再無不舍。

荀華聞言,立時抬眸,看著臨空神色平靜,隻握著那柄折扇輕撫著扇上的字。他不知此時該要說什麽,若是臨空覺這般便是他的歸宿,他也不可阻之,或許最終落到如此,於二人而言,也算上不錯。

轉世台前,臨空望著台下眾多魂魄,有冤魂有孤魂,統統隻待來生,有的隻待來生再與那人相見,有的隻待來生求來富貴日子,他不知他來生盼的是什麽日子,可終究比現下好上不少,起碼……他終不是什麽妖魔鬼怪。

“空兒——”那是他極為熟悉的聲音,他不願回首,隻怕自己再放不下。

臨空闔上眸子,心裏再無他想,但見一道紅影躍下轉世台,荀華追上已然不見人影,他隻伸了一手,卻什麽也抓不住,他隻望著台下,神色痛苦悲傷。

“不——”他淚如雨下,眼前之景模糊一片。

“你回來……空兒……”

若是自己早些記起來,那該多好,若果那日,他不曾鬧上天宮,那該多好……

他此刻隻能望著轉世台台下呆怔出神,臉上淚痕未幹,那人留下的,惟有這柄折扇。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笑若春風,此生再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