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親 208|番外三·平妖記(1)
天青日和,春風催開百花爭豔。一個青年人騎著頭老毛驢慢吞吞地行走在山道上。越近長安,地勢越趨緩和,沿途的過客也比之前多了不少。人們互相交談著,興致勃勃地臆想著本朝都城的繁華之貌。
忽而背後傳來“得得”的馬蹄聲,有人高喊:“官差辦事,閑人避讓。”聞言,路上的行旅紛紛勒住了馬頭,往一旁避讓。那青年人卻像是沒聽見似地,依然悠悠地趕著他的毛驢,左一下右一下地走在路中間。有好心人擔心他躲閃不及,冒犯了官差,正要喚他,一行五騎高頭大馬已然旋風樣地殺到。
“呀!”那人忍不住輕輕驚叫了一聲,待到再度定睛看去時,那五騎人馬早已經消失在前方,而那青年人居然還是像剛才一樣,依舊慢慢吞吞地騎著他那頭老邁的毛驢往前顛顛兒地走。好心人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看的時候,卻連那青年人的身影都瞧不見了。
“怎麽了?”身旁的旅伴問道。
好心路人收回了目光,顫聲說了句:“沒、沒什麽,趕緊趕路吧。”
這是貞觀四年的春天,長安城中百姓安居樂業,大唐王朝正穩步走向四方來朝,繁榮鼎盛的盛世巔峰。
薑世翀在大理寺官署門口下了馬,交給屬下牽下去洗刷喂草,他未去更換幹淨官服,隻淨了手便匆匆進了官房。大理寺卿朱贇正在批改卷宗,聽到響動,頭沒抬,腦袋頂上卻像是長了眼睛道:“回來了?”
薑世翀一撩官服下擺,背脊筆直地單膝跪了下去:“啟稟大人,屬下大理寺少卿薑世翀辦案歸來。”
朱贇放下朱筆,看向薑世翀風塵仆仆的臉。他正是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一身的剛毅全寫在了棱角分明的臉上,雖然是個武夫,跪在那裏卻有種淵渟嶽峙的氣度,想來假以時日,必成大器。想到這裏,他不由得麵上一鬆道:“快起來吧,給本官講講這次的案子。”
薑世翀這才站起身來,向朱贇逐一匯報此次出差辦案的經過。
犬上禦田鍬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長安的大街上,一雙小眼睛謹慎地打量著四周。
受舒明天皇之命,此次他帶著藥師惠日等人,千裏迢迢來到大唐學習文化。在來之前,犬上早已經對這個天朝上國的繁榮景象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可是此時真真切切看在眼裏卻仍免不了大驚失色。
隻見長安市井規劃有序,寬闊的道路可容數輛馬車並排經過,街道上各色店鋪鱗次櫛比,人群摩肩接踵,每個人都身穿鮮豔幹淨的衣服,即便是婦女,麵上也都帶著自豪神色。再聯想到本國都城京都,雖也是天皇治下,卻顯得老舊不堪,便是皇居亦脫不了那種捉襟見肘的小家子氣,與長安不可並提。犬上本是出身近江的豪族,地位尊貴,連他都是這樣想,更不用說藥師惠日等人。這一行十幾人此時個個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恨不得將長安城的萬千氣象一眼看個夠,那副鄉巴佬進城的滑稽模樣惹得接待他們的鴻臚寺官吏一行人都不由得吃吃笑了起來。
犬上聽到那笑聲,心頭微惱,但是對著大唐的官員們仍是客氣十足,連連讚歎:“大唐的建築真是漂亮啊!大唐的百姓真是富足啊!大唐的皇帝真是賢明啊!大唐的官員真是能幹啊!”直把一群鴻臚寺官吏誇得通體舒暢,對這鄉巴佬的觀感也好了不少。
一行人由明德門進入,排成一列往太極宮的方向去,當然不會馬上去拜見唐皇,而是要先到鴻臚寺辦了手續再安排犬上一行人至驛所行館居住,隨後才會安排朝見之事。行經崇業坊的時候,不知怎的,橫刺裏突然躥出來一個人,差點沒把犬上撞翻在地。
“抱歉抱歉。”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傳來,犬上被他拉住了才好險沒摔到地上。抬頭一看,正對上一張溫雅俊逸的臉孔,那青年人著一身素色玄袍,在一片鮮妍之中卻顯得格外突出,好似美玉一般擋也擋不住的光彩。
“大唐可真是……人傑地靈呐!”犬上不由得在心中讚歎。
“怎麽回事你!”一旁的官吏原本要發難,見了這青年人的模樣,火氣卻也下去了大半。伸手不打笑麵人,何況這青年看著著實令人心生好感。
青年人歉意地行了個禮道:“對不住衝撞了諸位官爺,實在是我這老驢年歲已大,眼睛不好使,腿也哆嗦,常常便會控製不住地走錯路。”
那幾個鴻臚寺官員看這青年人手中牽著的驢子果真是一副老眼昏花的樣子,便也懶得與他計較,說了他幾句,見那青年人也好好地聽了,便放他走了。
似乎這隻是一個小小的插曲,犬上跟著那群官員繼續往前走,走了幾步後卻發現同行的陰陽師安倍信義並未跟上。他回過身去看,隻見安倍信義還立在剛剛的地方,望著某個方向,臉色蒼白,渾身發抖。
“安倍君你怎麽了,莫非是身體不適?”犬上問他。
安倍信義卻哆哆嗦嗦地搖了搖頭,什麽也沒說,忽而飛快地沒入了隊伍之中。
真是奇怪啊。犬上想著,衝安倍信義剛剛看著的地方望去,遠處隻見一片熱鬧市肆,似乎遠遠地還能見著剛剛那頭老驢拴了紅綢搖搖晃晃的尾巴。
薑世翀回到自己在永寧坊的住所,小小的一間屋子帶個院落,雖離氣派甚遠卻勝在清淨舒適。他先去將行囊放了,隨後換了身衣服出來打掃。
兩個多月沒有回來,院子裏已積了薄薄一層灰,院牆外的梅、櫻開得正好,春風送進來一地落英,倒也有種不一般的韻味。隔壁鄰居見他開了門,忙不迭地喚他:“薑大人,您回來啦。”
薑世翀衝著對方點點頭,回屋將一包土特產拿出來交給對方。鄰居樂嗬嗬地接過,一迭聲地道謝,說待會讓家裏女人燒幾個好小菜給送過來。薑世翀謝過了對方的好意,將房屋打掃完畢,又燒了一壺水,自在院子裏衝涼。
天氣雖已轉暖,在院子裏洗澡卻還嫌太冷,好在薑世翀體格健碩,並不怕傷風感冒。他將髒衣服扔到盆裏,脫得隻剩一條褲衩,露出一副精瘦結實的身軀,一盆盆水地往身上澆。
這次出差,薑世翀經曆了數次險境,雖則最終化險為夷,卻至今仍感覺不到踏實,這在薑世翀近十年的辦案生涯中也是從未發生過的事。想到那樁案子的詭異之處,薑世翀不由微皺起眉頭。
事情發生在今年年初,原本也並不是一件大事。最初是說揚州有個鹽商莫名其妙地暴斃,他的家人將他安葬沒多久後,家裏竟鬧起了鬼,不止一個人看到商人在半夜裏出現在家中,追著人問他的心呢?人人都知道,亡魂作祟,必有冤屈。商人的發妻本是個鏢師之女,頗有幾分爽利,越想越是生疑,便著人開棺驗屍。誰知那商人埋下去不過數日,開棺時卻發現棺中屍體早已經爛成了一灘屍水,根本無從查驗。聯想到商人死得不明不白,發妻便愈發疑心商人是中了什麽陰狠的毒藥。
這商人有一妻二妾,另在外頭養了個瘦馬。發妻想到近日與這些人為了家產頗是鬧得不快,幹脆一紙訴狀把另外三個女人都告上了官府,要訴她們謀財害命之罪。揚州官府接了狀子,派了官差下去查驗,本來是把兩個妾室放在重點,畢竟瘦馬並沒有家產繼承權,誰想到案子偏偏就在瘦馬那裏出了問題。
瘦馬姓陳,單名一個芳字,原本是柳州人士,幼失怙恃,顛沛流離,輾轉被賣到了揚州作瘦馬,後來被鹽商收做外房。差人下去查案的時候,發現瘦馬居所居然人去樓空。到這裏為止,官府還以為瘦馬是卷了錢財另謀出路了,但是後續發生的事情卻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就在瘦馬失蹤後的第二天早上,人們發現鹽商一家居然全部被人殺了,死狀甚是詭異,屋子裏像是發了大水一般,所有的死屍都泡在水裏,斷手斷腳漂浮在水麵上,有如五馬分屍,就連官府的仵作看了都心驚肉跳。
至此,這件案子已經不是當初那一件因家產爭奪而起的普通殺人案了,案子一路被上報至大理寺,朱贇便差了副手薑世翀帶人前去查辦。
薑世翀到達揚州後,先查了鹽商官邸,又看了封起來的瘦馬住所,在那裏他發現了瘦馬陳芳行蹤的蛛絲馬跡,一路追查下去,最終在沔州附近的一座山裏找到了那個女人。薑世翀或許永遠也忘不了當時看到那個女人時候的樣子,她蓬頭垢發,坐在一片挖開的亂葬堆裏,正對著一具屍體大吃特吃,暗沉的血染滿了她的全身,隻有一雙眼睛雪亮無比。
冷風吹來,薑世翀微微打了個哆嗦。他的胸口猶有一條嶄新的傷疤未曾完全愈合,那正是陳芳在反抗追捕中留下的。她的手臂那麽細,指甲卻那麽尖銳,輕輕一劃,便是一道切口整齊的傷,險些把他的心都掏了。
薑世翀收回思緒,擦幹淨了身體,穿上幹淨衣服,這才感覺渾身暖了點。門口忽而傳來了敲門聲,薑世翀當是隔壁鄰居來送菜,應了聲出去開門,門外卻站著個麵生的青年人。
那青年人見到薑世翀微微一笑說:“請問去長壽街大柳樹後頭的李府是不是往這兒走。”
薑世翀正要回答,忽然聽得“噗噗噗噗噗”數聲,不多會,空氣裏便彌漫起一股難言的氣味。青年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他身後一頭老驢,嘴裏嚼著半截蘿卜,係著紅綢的尾巴掃啊掃的,全然不為剛才自己放過的屁感到羞愧。
薑世翀皺起眉頭,忍耐著那氣味,指了指外頭:“你往回走,看到第二個巷子口往右轉,再過兩個街口往左轉,第二家就是了。”
青年人道了聲謝,忽而又道:“敢問兄台如何稱呼?”
薑世翀有點莫名其妙,不過還是道:“姓薑。”
青年“哦”了一聲,又問:“薑兄可信鬼神?”
薑世翀一聲“不信”到了嘴邊,轉而想到了那個揚州瘦馬,卻是微微頓了一頓,改口道:“我不知道。”
青年人笑了笑說:“未曾親見便不下結論,薑兄看來確實是嚴謹之人。”他說著,忽而伸出手,像是撣去什麽般往薑世翀肩頭一拍。
薑世翀馬上反應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厲聲問:“你幹什麽?”
青年人也不惱怒,淡淡道:“你肩頭落了東西了。”薑世翀狐疑地看去,卻見青年的手裏捉著一枝猩紅色的枯花。青年人將那枯了的花朵隨手捏碎了,任它隨風而去,隨後才對薑世翀道:“其實,這個世界比起你我想象中的可要有意思多啦。”說完,拱了拱手,騎上他的老毛驢晃晃悠悠地離開了。
薑世翀一直待那青年離開很久之後才有了反應,一股寒氣順著他的尾椎一路爬到了脊梁骨。那朵枯花並非都城的花木,恰恰是他當初抓捕陳芳時曾經在亂葬崗見過的。一大片猩紅色的花海,正中間坐著啃噬著屍體的陳芳,那一幕,薑世翀想忘也忘不了。可是,他明明已經洗了澡換了衣服,為什麽他的肩頭還會有那種花?
因為這震動過大,薑世翀直到吃過了飯才想起來那個青年問話中的信息。長壽街大柳樹後頭的李府,那不正是司天監李淳風李大人的家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