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隱千尋,五度言情

江畔蒹葭

半弦月隱入雲絮中,將庭中清輝暫時收斂,周圍人影閃動,革靴踏地之聲隱約入耳,腳下古老的石板,如同魔魅一般,在陰陽交匯間若隱若現。

我在廊下徘徊踱步,門扉陡然一聲響,驚得我幾乎急跳而起。

深戶朱門咿呀敞開,一襲纖影婷婷步出,趙雪楹藍裳翩躚,蓮步踏出她笑靨,勝似百花齊綻,“林公子所為何事?為何一直在門外徘徊?”

我心頭亂跳一氣,猶豫再三之下,聲如蚊呐,“那個,能出來陪我走走麽?”

陽春三月,晚風起微瀾,疏華過江天,曉雲淡月入寒煙。

悠悠沅水之上,一葉扁舟隨波逐流,兩岸蘆葦蕩漾,清風拂柳,花霞滿天。

春水泱泱過,幾何繞千江,紅塵霧綿延,水岸人無眠。

我與趙雪楹並肩橫坐船中,淡看江畔蒹葭,心事如同江上的三千淩波,此起彼伏百轉千回,身畔人兒陣陣馥鬱體香宛如八月桂花,遍山齊綻。

“趙姑娘,你脖子上的傷好些了沒?”

她眸底一黯,柔荑撫上頸邊層繞的繃帶,水眸中有淚花若隱若現。

我驚覺失言,輕語道歉,“對不起,我並無意出言傷你,你能拚死保全自己的貞潔,我甚是欽佩,而且事情已過,你不必太過介懷。”

“那麽林公子,你會介意麽?”

“自然不會,你受此委屈,我關心你還來不及呢!”

她在水月交織的光華中欣然一笑,恍若春晚海棠,三千粉黛盡失色。

我褪下白色鬥篷,解下隨身攜帶的包袱,遞予如畫美人,“這個送給你。”

她捧過包袱,小心翼翼地打開,霎時眼前一亮,竟是一把精妙絕倫的箜篌,以琉璃為骨,以銀絲為弦,光華萬千,映月生輝,真乃千古難求的瑰寶!

花容在月下綻放,她不可思議地喃喃,“好美的箜篌!”

“這箜篌是皇上托我帶給你的,他得知你喜彈箜篌,便命人在世間尋寶,終尋得這把箜篌鶴唳,即使你不願回去,他也想把這箜篌送給你。”

她眸中水波一閃,楚楚動人,將箜篌抱在懷中,一抹嫣紅朱唇點,好似有千言萬語欲傾訴而出,卻隻化為寥寥數字,“皇上他……”

我自是不會告訴她,這箜篌是我當神偷之時所盜之寶。

“我想讓你知道,我並非嫌棄你,隻是不能和你在一起!”

“為什麽?隻要你願意……”

我搖頭歎息之下,手一揚,將束發的藍絨扯下,霎時間光華一盛,三千銀絲月光般飛散開來,傾瀉在飄逸的白羽袍上,鋪得滿船銀華璀璨。

飛揚的銀發中,我回眸一笑,“因為,我也是女人!”

她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眸,呐呐不能言語,我清晰地目見,無數旖旎幻夢在她眼中支離破碎,化為絕望的清響,與沉痛後的迷離恍惚。

我黯然環抱雙腿,散發弄扁舟,看春日桃花依舊,滿懷閑愁無處訴,“我並非故意欺瞞你,隻是每次與你碰麵時,都有使命在身,不能暴露身份,在長安如此,唐門如此,南籬寨亦是如此,讓你空等一場,實在抱歉……”

春花秋月幾落寒,誰還記得當時曾年少,夢回蠶蛹時,彈指已萬劫。

就在我難以進退、尷尬異常之際,眼角餘光輕瞥之下,隱見她埋首緘默,藍裳縹緲,鬢間珠花燦然,刹那光華乍現,滴滴凝成斷了的執念。

我駭然一驚,不知如何是好,手忙腳亂地以袖輕拭她麵上珠影,幾近語無倫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我該死,我不值得你為我冒險!”

她脈脈抬首,臉如春水,淚眼朦朧,若玉落冰盤般的清音在夜色中漾起,“別這麽說,林……姑娘你是女中豪傑,今日為了救我還傷了身體,是我給你添麻煩了,竟然讓身為女子的你做那些事,我怪自己太沒用了!”

我手下一凝,看她柔荑漫滌青蓮間,“你……不怪我?”

“林姑娘救我脫離虎口,我怎麽會怪你呢?”

靜默斯須,她忽爾櫻唇微啟,嫣然巧笑,霎時一張花顏如冰消雪融,春回大地,令我心神激蕩,目不能移,一時間愧疚如蔓草般瘋狂滋長。

她懷抱鶴唳箜篌,水眸撲閃,自發中悄悄睇來,若碧葉卷蓮,煙波垂柳,含羞欲辭還依依,“皇上他……還會要一個拋下他逃婚的女子麽?”

我淡望水中半弦月,薄顏微開,意味深長,“皇上托我找你回去,說明他並不介意你的逃婚,但是他希望你能回到他身邊。皇上人很好,對所有人都很溫柔,他答應過我會永遠對你好,你和他在一起一定會幸福的……”

“你和皇上……”

“你別誤會,我們隻是普通朋友,你……會回去和皇上成親嗎?”

“皇上對我這麽好,我怎能再辜負他,等我傷好後就回長安,我想給他一個完整的自己,既然你說皇上很好,一定不會錯,我也會全心待他。”

趙雪楹為京城第一美人,又是金枝玉葉,上門提親者數不勝數,丞相卻未逼她成婚,直至二十年華,想必早就打算讓她日後為後,隻待改朝換代。

我撫摸著指間的七靈蝶,回眸顧盼身邊佳人,如釋重負地淡笑,“上次在唐門你妙手纖纖,彈的箜篌甚為動聽,可否現在彈奏一曲?”

她微笑臻首,輕撚慢撥調試一番,隨手撥弄千絲弦。

夜半心神難寧,佳人一曲誰來和,纖指弄弦來訴情,苦衷無人聆……

幽興惜瑤草,素懷寄鳴琴,箜篌聲碎,在江上蕩開圈圈漣漪,綿長細密不絕於耳,恰如天涯浪子最深處的柔情,明月清風下一片夢中的流光飛舞。

佳人低眉信手絮絮彈,似乎入迷三分,卻忽覺肩上一沉,銀發少女竟已深深沉睡,眉間蘊著幾許疲憊,分明生得清柔纖楚,卻偏生堅毅颯爽。

雖然兩人同齡,但因一年的冰封退去了俗塵,少女渾身透著一股靈氣,更顯年輕稚嫩,純淨脫俗。

她溫婉一笑自傾城,輕手放下箜篌,讓少女躺在自己腿上,又將一旁的鬥篷蓋在少女身上,任由扁舟搖蕩江上,對著夜風弦月脈脈思量。

扁舟過江畔,蒹葭依風搖蕩,鷺飛留蒼茫,紅豆空掛枝頭凝香。

初顯鋒芒

翌日清晨,我隨朱瀟、尹筠來到城郊軍營,以探因闖陣中蠱而未喪命的軍士。

為免軍中閑話,我仍著一襲白羽袍,雪白斜袍,淺藍短衫,肩上輕羽顫顫,銀發以藍絨斜束在頭頂,綾帶飄揚間,說不出的翩躚瀟灑。

甫入軍中帳篷,我便聞到一股衝鼻異味,將染症士兵觀察一番,卻見諸人除卻遍體鱗傷之外,眼瞳竟均非尋常的黑色,而似被蒙上了一層紅霧,或神情恍惚,或語言錯妄,或狂不知人……症狀雖各異,卻無一例外地精神失常。

其中的軍醫長年逾七十,手撫花白的長須,焦憂自惱一聲歎,“老夫從醫四十年,對此病聞所未聞,實在是太過古怪,無從下手啊!”

我卻心似明鏡,此為蠱毒,而非病症,普通醫者自然無法醫治。

我掩冉蹲下身來,漫身藍白綾帶垂瀉在草地上,逐人細查症狀下,有條不紊道,“囈語之症如中醉情散,失魂落魄之症又似中了散魂丸,神誌不清似中豹胎易筋丸,然而他們實際中的卻是同一種蠱毒,因此無法對症下藥。”

軍醫長恍然如遇知己,連忙點頭附和,“不錯,正是如此!”

朱瀟木立身後,微露驚訝之意,殊不知我竟懂醫理。

尹筠寄目於我身畔如影隨形的七靈蝶,計上眉間,“你不是說過,這隻彩蝶乃是可解百毒的七靈蝶,那麽定然能解這軍中之毒吧!”

我淡淡搖首,麵不改色,“毒自是能解,但它亦隨我冰封了一年,靈力還未複原,幾個倒是不成問題,卻無法解救軍中這麽多人。”

“原來是這樣,真的沒辦法了麽?”

“麻煩老伯記一個藥方,用附子一枚重五錢,裹在麵中火煨,去麵後加人參、丹砂各一錢,共研為末,加煉蜜成丸,如梧子大,每人服二十丸。”

帳內一時間鴉雀無聲,眾醫麵麵相覷,紋絲不動。

我振袍而起,綾帶飛揚,沉靜輾顧,“怎麽,不可?”

軍醫長皺紋滿麵,雙目卻是炯炯有神,眉間狐疑不定,“這……老夫平生行醫無數,卻從未有過這樣的配藥方法,公子你是否弄錯了?”

“老伯不用擔心,按我說的去做,不會有事的。”

朱瀟回過神來,即刻命人依方製藥,眾醫遂手忙腳亂地行動起來。

帳中幾人剛服下藥,立時紛紛咳嗽起來,咳到極處,倏然吐出一隻指甲大的紅色蟲子,驚得眾醫魂飛魄散,再觀諸人雙眼,竟奇跡般地回複黑亮。

軍醫們個個目瞪口呆,嘖嘖稱奇,交頭接耳,不乏欽佩。

朱瀟驚形於色,怔怔地拍了拍我的肩,感慨萬千,“你真神了,軍醫一直束手無策的病,你居然一下就治好了,你怎麽做到的?”

我微微搖首,啼笑皆非,“我哪有那麽神,既然他們是中了蠱毒,腹內必有蠱蟲,我不過是讓他們把蠱蟲吐出來,但要想治愈,還遠遠不夠。”

果不出所料,但見病人雖眼睛複黑,舉止形態卻和先前並無二致。

我盤腿坐於席間,清目微闔淺斟酌,親自執筆寫下一紙藥方,輕描淡寫道,“還得麻煩老伯一下,用預知子去皮、黃精蒸熟、朱砂水飛,以及白茯苓、枸杞、石草蒲、茯神、柏子仁、人胡、地骨皮、遠誌、山藥等分為末,加煉蜜和成丸子,發芡子大,給每人服一丸,用人參湯灌下,或許會有作用。”

眾醫對我已深信不疑,紛紛付出行動,或回城購藥,或熬湯碾藥,裏外忙活了一下午,方才做好藥丸,用人參湯給病者一一喂下,靜觀起色。

此時夜色初起,帳中已燃了燈草,一番解救下,病者竟似鎮定了許多,不再囈語發狂,神情已漸複明晰,一眼瞧來,與正常人無異。

眾人霎時大喜過望,驚歎不絕,朱瀟與尹筠已是呆若木雞!

我卻殊無喜色,在螢爝中負手回身,徑自鬱鬱寡歡,“可是這樣還是不能治愈他們,最多隻能將蠱毒排出,卻無法消除中毒的後遺症……”

定睛窺睹之下,病者雖不複失常,但眼神空洞,黯淡無光,口不能言,麵上一派茫然恍惚,如同一副失去靈魂的軀殼,一個毫無意識的傀儡!

滿場歡欣喜悅,在一瞬間冷卻下來,軍帳之中陷入一片靜謐似水。

朱瀟揉了揉我的銀發,明朗的笑意,又爬上了英挺分明的麵龐,“你能做到這樣已經很難得了,我相信假以時日,你定能想到辦法!”

我回以淺淺一笑,又燈芯草煎水給病者喝,使其得以安穩入睡,這才稍微安心落意,隨眾人撤出帳篷,殊不知已是月上柳梢,鬆明高燃。

我細書眼下情況,以竹筒裝了,綁在白鴿腿上,傳信而去。

李蓮憶在侍女陪伴下,為我們三人送來晚飯,流水般上了珍饈佳肴,隨即依戀地坐在我身畔,嬌羞的笑在月下漾開,伴著梨渦初綻,美不勝收。

三人圍坐石桌,共享晚膳,免不了追根究底,我便告知了學醫的前因後果。

“四妹,你剛剛是傳信給誰呢?”

“自然是我的師父,我將這裏的情況告訴了他,或許他有辦法。”

尹筠夾起一塊鮮嫩的羊肉,笑韻風流,唇齒間極為驚歎,“你師父真是神人,不僅教了你們那麽厲害的武功,竟然還會醫術!”

“我師父是神醫,但我隻是個藥師,連最基本的針灸都隻懂了皮毛,比起普通大夫來,也就會用用藥,既能治病,又能解毒。”

朱瀟執箸之手一頓,目間不免欽佩,“真想不到,你失蹤了那麽久,居然能在短短兩個月內把醫術學到這種程度,簡直比神童還神童了!”

“如果你見到一個人,你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神童……”

便在這月下柳間,神思亦隨著夜風飄渺,雪白右腕之上,藍色絲絛維係的金銀雙鈴宛然在目,不知那風華俊秀的少年,如今一抹孤影何在?

鳳凰長離,空對枝,長相憶,悠悠長孤寂。

尹筠抬眸望月,目光如炬,“你師父怎麽這麽厲害。”

我含著玉箸若有所思,笑得不盡得意,“那是自然,我師父醫術絕世,而且精通道法仙術,可不是一般凡人哦!”

三人相視一眼,麵上都不約而同地添上了一樁深思。

自那日始,我每日著男裝出行,往返軍營府邸,出謀劃策,照料病者,閑時與三女攜手步阡陌,共品關關雎鳩扶弱柳,遊山玩水,不亦樂乎。

三日之後,師父回信到達,信中用心良苦,不僅列出了詳細藥方,還特意為我講解了配藥原理,兼有一些醫理知識,令我受益匪淺。

我將藥方帶至軍營,軍醫立刻忙活得腳不沾地,待藥入人口,不盈片刻,病者已恢複神智,氣色大好,口齒清晰,眾人終於如釋重負。

朱瀟立時下令全醫,大量趕製此藥,讓軍中所有中毒將士服下。

此後便是一番詢問,關於入蠱陣後發生的一切,似是一場噩夢,以致眾人聞之色變,甚至不願提起,但因事關重大,不得不如實相告。

朱瀟將陰陽蠱陣的詳情悉數告知流螢,即便如此,但未親眼目睹,流螢亦不知其中玄機,無從尋得破解之法,平苗之事依舊一籌莫展。

數日來的朝夕相處,三個女孩感情漸深,雖性格迥異,但已情同姐妹。

在巫州留居多日,此日晨曦初露,我突發奇想,計上心來,又逢趙雪楹傷勢痊愈,決心既定,便聯袂前來府邸前廳,告知我的決定。

朱瀟聞言一驚,躊躇之色溢於言表,“你要親自入鳳凰城查探?”

我攜趙雪楹安坐側座上,一身白羽袍翩躚颯爽,唇瓣漾起意味深長的笑韻,“不錯,為今之計,便隻能派一人深入鳳凰查探,既要身手靈巧,善於夜探,又要武功高強,確保能將消息送出,如此看來,恐怕沒人比我更合適!”

尹筠折扇一合,倏然站起身來,眉間蹙起三分凝重,“不行,鳳凰城戒備森嚴,周圍設有蠱陣,你硬闖恐怕隻會中蠱身亡,更別談查探消息。”

“尹公子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我的師妹?”

“不管怎樣,這鳳凰之行,委實太過危險!”

“以我神偷之術,查探及破解機關之術無人比我更拿手,而流螢作為南詔國的少主,雖然從小與我隱居深山,但自幼便習得巫蠱之術,即使無法破解蠱陣,但自保綽綽有餘,因此我與師妹一同前去,自是再好不過!”

尹筠眸底一驚,瞠目結舌,“你當過神偷?!”

我端茶就飲,桃影自綻笑顏,“怎麽,不像嗎?”

朱瀟鎖眉深思,唇角抿出一線難解的沉重,“你真的決定要去鳳凰?”

紗窗半掩,陽光透窗,映染出墨綠錦服上的層層褶皺,恰如百結的心事。

“滄瀾讓我來幫你,我能做到的,也便隻有這些了,而且我與師妹皆身手不凡,大哥亦是清楚,此去鳳凰,定能安然無恙。”

朱瀟付之一歎,吐出了滿懷憂鬱,“既然四妹心意已決,我也不便強留,但你需萬事小心,若不能成功探得消息,不必硬闖,千萬要平安回來!”

他身負重任,當知孰輕孰重,無計可施之下,便隻能取此下策。

“不必擔心,我自有分寸,小雪的事,大哥可處理好了?”

“趙姑娘來的那日,我便將消息傳書給了皇上,皇上亦立刻派了人前來迎趙姑娘回宮,明日便可抵達巫州!”

“派誰來的?可靠嗎?”

“四妹盡管放心,要護送趙姑娘的是禁軍統領,一定能保她安然無恙!”

禁軍統領

次日,眾人皆在巫州府邸迎接即將到達的禁軍統領,我無心顧此,如往常一般,整日在軍營治傷照料,直到傍晚方才稍作休憩。

夜涼風清,月上柳梢,不遠處的軍營火光依稀,我倚臥在大樹斜枝之上,一隻手枕在腦後,一手夾著一片綠葉,百無聊奈地吹著亙古的童謠。

我一身白羽袍,白色單肩斜袍因風而揚,天藍錦衫的紋理在月下宛然,肩頭輕羽熠熠,藍色腰束勾勒出曼妙的身材,雪白的頸帶與腰帶淩風起舞,斜束頭頂的銀發絲絲飛揚,七彩靈蝶翩翩飛舞,月下瞧來,隻見輕逸颯爽。

驀地,我眉梢一凝,擲出手中綠葉,勢如破竹地襲向左側三丈外的一棵樹!

夜色中寒芒一閃,綠葉登時被割成兩半,搖曳而落。

樹影之中,率然步出一道昂藏矯健的身影,卻刹那間將我驚在當場!

那人身著銀色長袍,金冠束發,腰佩寶劍,劍眉冷冽,皮膚黝黑,眼中卻帶著寒鐵一般的凜然,舉手投足間,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冷厲風韻。

這一刻,三年前京城的種種遭遇,蠢動著浮出意識的水麵。

我悠悠坐起身來,雙手撐在兩邊,長長的一束銀發垂瀉下來,宛如月下生靈一般,迷惘地覷向腳下的男子,“怎麽會是你?”

趙淩寒仰望著坐於樹梢的我,麵無表情,“你打招呼的方式真粗魯。”

他的聲音不含絲毫情緒,有如寒玉墜地,涼沁碎毀。

“彼此彼此,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朱瀟告訴我你在這裏。”

恍然,繼而莞爾,“原來你就是大哥說的禁軍統領,趙將軍,別來無恙!”

不料他這麽快便從兵部侍郎,到掌管整個禦林軍,可謂是平步青雲!

他眸光微閃,好似含著兩團幽火,“不準那樣叫我!”

我在樹上翹起二郎腿,居高臨下俯視著他,一派氣勢凜凜,“統領大人身居要職,乃禁軍之首,自當敬重,把小雪交給你保護,我也可以放心了。”

“既然這樣,今日為什麽沒來見我?”

“趙將軍可是要興師問罪?抱歉,我非朝廷中人,不受朝廷規矩的約束!”

清冷月華之中,他遙遙地望著我,發上冠帶因風而起,寒鐵般的瞳仁之中,竟隱隱透出幽藍的恍惚,“一年前,我以為你死了……”

“很多人都這麽認為,林飄飛也確在一年前死了,現在我不再是林飄飛……”

“我不明白。”

“嗯?”

“你隻是一個女人,為什麽要那麽努力,做那麽多男人都無法做到的事?”

我低眸還睇,任由綾帶飛揚,白羽輕顫,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你是想說,作為女人,就該足不出戶,遵從三從四德,一輩子相夫教子麽?”

他微微一怔,一雙眸子中,染上了幾分黯淡深邃,“我不是這個意思。”

“沒什麽,這裏的人都這麽想,你並沒有錯,你怎麽想是你的事,我怎麽做是我的事,好像也用不著趙將軍來管吧!”

樹上樹下,我們相對靜默,若即若離,仿似有無形的隔閡橫亙在兩人之間。

他緩步行來,抱劍倚在我所在的樹幹下,抬眸瞻矚樹梢的我,晚風揚起他煙色的衣袂,連麵容也為之模糊,“為什麽不防備?不怕我殺你?”

我抬手,瑩潤如玉的指間,七彩蝶翼瑩然生燦,“我感覺不到殺意,而且,你已經沒理由殺我了,你們當初的目的已經達到,我不再是威脅,破曉天書我已交給皇帝,不管是你爹還是你二妹,都沒有恨我的理由了……”

“我的二妹,當初李盛的皇後,她還在恨你。”

“何必呢?我對這些全然不在乎,她隻會讓自己痛苦。”

“她恨你,因為她愛現在的皇上,但是皇上愛的人,是你。”

原來她愛的人不是李盛,而是滄瀾!

我不禁搖首歎息,放平雙腿,又換上了晏寧的輕笑,“雖然她怎樣都無所謂,但很遺憾,皇帝喜歡的並不是我,我也不想多做解釋,如今李盛不在了,她可還好?應該沒像其他沒有子嗣的嬪妃一樣,送去感業寺出家吧?!”

“她現在是皇上的妃子,好與不好,都是她自找的。”

“你對自己的親妹妹還真是一點也不關心呢!”

失落的暗潮,淹沒了他本已寂寥之極的雙眸,眉宇間卻是一片犀利冷肅,“你好像對所有事都漠不關心,尤其是你自己的事。”

“呀嘞,被你看出來了!”

“對於過去我和我爹對你做的事,我想說抱歉。”

我臨風坐於樹梢之上,雙腿百無聊奈地交擺著,靜賞暗夜飛絮中的江山如畫,俯首對花花影動,東風意捉弄,憶昔往日風雨飄搖路,多離愁。

“你無需對我道歉,從林飄飛死的那一刻起,過去的一切恩怨都已與我無關,就算是以前,我也從未怪過任何人。”

“你真能如此豁達?”

“我隻是,不想讓自己太辛苦,忘掉痛苦,記住美好,才是真正對自己好,誰會跟自己過不去呢,你說是麽,趙將軍?”

他凝起劍眉,怒意將他的眉宇染就一片颯爽,“不許那樣叫我!”

我忍俊不禁,舉目顧盼漫天星辰三千,好整以暇地擺動著雙腿,“別人不都是這麽叫的麽?難道要叫趙大人?或者趙侍郎?”

“你不可以!”

“為何?”

枝影橫斜中,樹下那一雙如冰似鐵的寒眸,蘊藏著虛無的悵然,近乎淡漠的狂然,哀傷隱忍地、期盼地睇觀自己,在幽暗中灼然生輝——

“因為,那樣讓我感覺,你離我很遙遠……”

“趙將軍何出此言,我們本來就是不同世界的人。”

他不再言語,樹下一動不動的身影,仿似凝鑄的死物一般。

夜色蒼茫,他倚立樹下,我獨坐樹梢,月光傾瀉而下,恰巧將我的影子投射在他身上,斑駁暗影中,他不辨神色,惟有無盡的沉默蔓延。

“既然你這麽說,我也無話可說。”

話音剛落,他便揚袖而去,隻那昂藏的背影,顯得無限蕭索與寂寞。

我不禁輕笑出聲,“啊啦,趙公子可真是冷漠呢!”

他頓住腳步,依然背對我,冠帶飄舉,“一直冷漠的是你。”

此話平靜道來,殊無喜怒,語氣卻分明蘊藏著一種微妙的悲涼和苦澀。

我啃指望天,故作迷茫狀,“咦?有嗎?難不成趙公子在期待著什麽?”

眼見他身形一僵,我終於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別生氣,我不說就是了,即使是不同世界的人,做朋友的話,我還是來者不拒的!”

他轉身折回我麵前,抬眸顧盼,麵沉似鐵,“你說的。”

像他這種不坦誠的悶葫蘆,還真是讓人憋悶得慌呢!

我微微彎下腰,在月下向他伸出白嫩的柔荑,付諸清謐一笑,“嗯,我說的,是我求趙大人你屈尊做小人的朋友的,這樣總可以吧!”

他怔住,仿若難以置信一般,久久地仰首凝注著我,眸中那一抹色彩,恍若是,從未敢奢望的美好之事,毫無預兆地降臨在眼前一樣。

我歪頭注視他,茫然不明所以,他回神之下,終於躊躇著握住我的手,如此地小心翼翼,寒冷的瞳色中,猶有一種唯恐美夢成幻的不安。

我將他拉坐於我身畔,托腮顧盼眾星捧月,“你什麽時候回京?”

“皇命在身,明日啟程。”

“這樣哦,那你路上小心。”

“還會不會再見?”

“老兄,你說話還真省,算了,能讓你開口說話已經是奇跡了,至於會不會再見,我也不知道,一切全憑天意……”

他緘默不語,隻靜靜地盼睞我月下瑩然的側臉,寒眸中變幻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