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隱千尋 疏遠懷傷
苔痕蔓上青瓦,無邊絲雨細如織,竹影掃階樓台,清漏長滴。
我橫坐在雕窗上,一尾黑發高揚,藍衫外套著白色斜袍,肩上一片粽葉大的白羽,腳著羽飾藍靴,頸側與腰間係以纖長白綾,隨風娓娓揚起。
一管玉笛橫在唇邊,飛鶴鳴鳶,彤管笛聲空靈,寄托延綿惆悵。
雨拂輕衫,撩起情思翩翩,欲勸夏光卻被夏愁遮了眉眼。
早在我離開之前,老堡主便將重建唐家堡之事全權托付給管家,我離開的數十日,唐家堡便已重建了三分之一,亭台樓閣已是赫赫有形。
回到唐家堡已八日,雲隱盡心盡力為我療傷,我的身體逐漸回轉,身手敏捷不少,卻隻恢複了廢前武功的十分之一,離痊愈尚有千裏之遙。
我仍以唐門少主自居,並下令密切注意冥陰教動向,我回到唐門之事定早已傳入舒亦楓耳中,不得不時刻警惕他,以免被他襲擊得措手不及。
清淡飄渺的笛音,悠遠似皎月初升,短暫若流星飛逝,轉瞬便杳不可聞。
反手朝室內一擲,玉笛跟鬥連作地橫空掠過,恰巧插入床邊的紫晶小筒中。
左臂隨意搭在支起的左膝上,我轉視一旁的青衫少女,“你在做什麽呢?”
青霜兒依窗邊坐著,針線指尖裏鶼鶼比翼,雲鬢霞衣綽綽,“我在為白大哥做荷包呢,學了好久才學會的,等他回來後就給他一個驚喜!”
她指間飛針走線,石榴荷包細細繡,情字一線掌心綿長,在開口處繞了個攢花結,心字彩線疊,魚醉桃花又是一匝紅線繞,轉眼愛已成繪。
細雨煙波繞指柔,我掇了一個繡墩撚弄著,頗為驚異地挑眉,“咦?我們刁蠻任性的青大小姐竟也學會做女紅了,真讓人刮目相看呢!”
“我不隻是刁蠻任性,其實我也很善解人意,隻是你們一直沒發現!”
她消褪了嗔怒的瓜子臉上,不禁有了薄薄的羞怯之情,兩團桃花如沐晚霞,繾綣著芬芳綻放在粉頰之上,一副欲語還休的小女兒情態。
我忍俊不禁,“是是,是我眼拙,沒看出來。”
撚著腰間銀鞭,當初去益州隻帶了銀票,其餘東西都留在唐門,是以未丟失。
“沒想到這次你一離開,回來連武功都沒了,上次封神陵看到的那個男人居然忍心這麽對你,虧他還長得那麽好看呢。”
“我說青大小姐,你是靠什麽來看人的,不知道長得越好看的越危險嗎?”
“誰叫你沒事惹那麽多桃花,不過,我還是覺得冷大哥最好。”
“冷流雲……”指間撚著碧翠一根,我望向窗外細縷雨如酥,斂衣憑闌傷懷舊,陷入一寸陰的怔忡,“有時候,忘記,也是一種幸福……”
青霜兒搖搖頭,將一根青絛穿入袋口,“說起冷大哥,他又來渝州了呢。”
這句突如其來,無異於霹靂驟降,我著實唬了一跳,“他來這裏幹什麽?”
回想那天跟舒亦楓在路上遇到他,原來他是要來渝州。
十指纖美如蘭舒展,將紅絲線頭靈活地繞了個結,旋以金鳳剪一剪兩斷,她歡喜地舉起荷包自賞,“我也不知道,前幾天我在街上碰到了連雲山莊的一個分堂主,我從小跟冷大哥青梅竹馬,所以連雲山莊不少人認識我,那人帶我去見了冷大哥,但是冷大哥什麽都不說,好像在秘密行動著什麽。”
“秘密行動?他要幹什麽?”
“不知道,他從來不告訴我他的事。”
談笑風生間,門扉輕扣之聲繾綣入耳,隨之而來的,是一道清朗嗓音——
“蟬衣,你在嗎?我來看你了。”
我登時斂了笑意,輕巧地翻身躍窗而出,頸側長長的綾帶在雨中拖出一縷雪痕,話語隨著風聲傳出,“霜兒,麻煩你告訴他,我不在。”
“我知道了。”她無奈頷首,一徑歎得煙雲飄渺,“你這些天都躲著他,到底是為什麽?他對你那麽好,你忍心看他每次都失望而歸嗎?”
“傻丫頭,你不懂,倘若我現在不疏遠他,日後他便會痛苦萬分……”
穿透綿綿雨簾,我如舊隱入後院修竹叢中,背倚竹子而坐,沾衣雨打杏花。
他既已知道我是女子,我便不得不與他保持距離,不想與他有任何朋友之外的牽絆,全心全意付出卻無法得到回報,對他而言太殘忍了。
少女盈盈行去開門,隻見一少年靜立廊下,懷抱一方白釉瓷漆盒,飄搖的額發上水珠晶瑩欲墜,碧色短靴上殘留著些許雨水,將幹未幹。
“是雲公子啊,請進。”
少女回以有禮的一笑,側身讓開,少年迫不及待地踏入門檻,卻在目光掃遍滿屋時,仍不見素日魂牽夢縈的倩影,失落悄然爬上了整副俊顏。
少女折回案邊,青紗雲袖翩然,在玉杯中傾一盞香茗,笑開一抹勉強的弧,“很不巧,她今天又不在,有什麽事跟我說就行了,我會轉告她的。”
窗外風過,幾蔟竹葉落,少年靜默地佇立門口,雙眸垂入額發陰影中。
少女躊躇著將茶盞遞予少年,後者卻紋絲不動,素來明澈的眼色宛若蒙上了一層暗灰琉璃,萬蠱失落中,傾注了幾縷似水悲涼的莫可奈何,“青姑娘,我知道她是故意躲著我,能告訴我為什麽嗎?她是不是討厭我?”
怔愣之下,少女一時手足無措,連連擺手賠笑,“不,不,你別胡思亂想,她並沒討厭你,她是真的不在,我也不知道她去哪裏了……”
少年徐徐行至案邊,將懷中漆盒擱置在案上,出乎意料地眯眼甜笑,頰邊酒窩宛然,“既然她不在,我就在這裏等她,一直等到她回來。”
幽幽一歎,少女折回依案而坐,掬袖擱下茶盞,柳眉間私藏著幾許為難,“哎呀,實話告訴你好了,你等也沒用,你不走她不會回來的!”
打開盒蓋的手一滯,少年眉間浮起一道淒然淺笑,“她果然是討厭我……”
“你別這麽說,她不是這個意思,要是她討厭你,以前幹嘛那麽保護你,所以你不要誤會她。”
“那她為什麽總是躲著我,不肯見我?!”
“這……我也不知道,隻有她自己心裏最清楚。”
少年扔將盒中數隻羊脂藥瓶取出,語盡唇邊,難解情思的恩怨,“替我把這藥交給她,藥丸口服,藥草我已經碾碎了,塗抹在手腕腳踝上,維持半個時辰,每天不能間斷。還有,每隔十日我必須親自為她針灸續筋,若有半分差池,她的武功便永遠不能恢複了,所以請你轉告她,後天不要再躲著我了。”
款款道畢,少年抱著漆盒轉身步出門外,拾起倒立門旁的油紙傘,落寞而去。
“即使她不想見我,明天我還會來的……”
他的聲音清脆幽渺,逐漸被淅瀝雨聲湮沒,隻留下背影難捉摸。
遙望那一抹碧影在雨中遠逝,我靜立廊下陰影中,雨霧沾襟,眉間愁容幾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