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隱千尋

翌日清晨,我雇了輛馬車,與雲隱一同奔赴西南商業之都的益州。

益州與渝州相去不遠,路過茫茫丘陵,不過兩個時辰,便駛入益州城中。

從車窗中望去,隻見滿城繁華熱鬧,果非渝州可相提並論,朱輪碾破青石大街,遺珥墜簪,落花相襯,亭台駕霓,騰蛟踞虎,酒旆頻招,商賈極宇內之盛,貨物為天下之奇,隨寓目以得景,人傑地靈誠非他方之可及。

忽聞簾外車夫一聲高喚,“二位公子,到了。”

我與雲隱聯袂下車,正是益州中心廣場,成四麵圍合之狀,各麵有大街小巷四通八達,諸般店鋪琳琅滿目,商賈絡繹不絕,觸目則泱泱繁華。

二人就近尋了家客棧,舉步踏入的一瞬,滿場喧囂登時凝固下來,百道視線齊怔怔地覷定門口二人,眾人恍若瞬間被奪去了三魂七魄一般!

隻見那二人,一人水碧雲錦服,緞巾緞帶飄舉,溫雅純淨,一人束腰白袍,一尾黑發高揚,清逸灑脫,眉不描而黛,唇不點而朱,膚不脂而瑩,眼不澤而潤,兩人均別無他飾,但憑一身傾世天姿,已奪盡世間萬物顏色。

一時間,連門外霜鮮的日華,都在二人絕代風華麵前黯然失光。

如此絕色,饒是普通人終其一生,也難見之一,何況乎是二人?!

雲隱素來靦腆,哪堪這百目聚焦,已瑟瑟地躲在了我身後。

淡掃一眼怔愣的滿座賓客,我攜著雲隱徑直步向櫃台,探袖取出一張百兩銀票,直視櫃台後失魂落魄的掌櫃,“掌櫃的,麻煩來兩間客房。”

這一聲終讓他如大夢初醒,幾乎未經思索,接過銀票連連稱是,繼而忽然醒悟過來,眉頭一攢,“實在抱歉,公子,小店隻剩下一間客房了。”

雲隱明眸中惘惑三分,“怎麽會這樣呢?平時的客也這麽多嗎?”

“公子是剛從外地來的吧,可能還不知道,”掌櫃指向廣場西北一座極熱鬧的樓閣,“看見那個聚寶樓了吧,我們益州的盛事可是無人不知,每月聚寶樓都會舉行兩日的聚寶大會,各地乃至外邦的商人會借機將自己的寶物帶來這裏拍賣,今天剛巧是第一日,所以客人比平時多了數倍,還望公子海涵。”

“聚寶大會……”我微微沉吟,既不得解,索性摒棄凝思,抬目付諸嫣然一笑,“既然別無他法,那便把剩下那間給我們吧。”

“誒,好嘞。”掌櫃忙忙應承,笑得麵上如鐵樹花開。

我即又從懷中掏出一方藍雲滾邊的月白掐金帖子,款款遞予掌櫃,“麻煩掌櫃差人將這帖子送往巴蜀商會的府邸,交給柳會長。”

畢竟有求於人,登門拜訪禮節不可少。

掌櫃恭謹接過,便有小二將我們領入樓上客房,妥當布置了一清淨雅間。

在客棧與雲隱用過午膳,下午閑來無事,我本欲在城中遊逛,何奈雲隱道我傷未痊愈,無論如何也不許我出去,他卻徑自出門而去,將我獨留在客棧休憩養傷,是以整個下午便被我閑睡度過,一覺醒來已月上柳梢。

但見屋內燈燭不就,窗外月出皎然撩人思,滿室清輝瑩然,恍如幽夢剪影。

見雲隱尚未歸來,我難免心焦灼慮,唯恐他忽遭不測,遂忙起身開門而去,卻恰見雲隱立在門外,手中端著一個漆盤,上置數碟菜肴湯羹。

我悶懷頓釋,一笑散盡所有陰霾,“你回來了,怎麽出去那麽久?”

他但笑不語,徑自款款入內,將盤中菜點逐一置於案上,淡雅如畫的眉眼之間,舒卷著瑩然如玉的純淨光華,“我下午去城中抓藥了,然後又借了客棧的廚房熬藥,一直熬到現在才弄完呢,你喝了藥身體就會好點的。”

微微一怔,我信手闔上門扉,以火折燃了屋內的彩蓮梨木燈柱,“原來你是為我熬藥去了,這事托別人去做就行了,何必親自動手?”

“不行呢,熬藥需要時刻注意火候,稍有不慎便會影響藥效的,這種事隻有我最清楚,隻有我親自來才不會出錯。”

我折回案邊坐定,雲隱將一個汝窯瓷盅遞予我,頰邊兩彎酒窩在燈光中嫣然如清露,語笑柔麗如花,“來,把這藥喝了,喝了就好多了。”

我但覺哭笑不得,隻得依言接過瓷盅,素唇微抿,小口小口地細飲著瑩碧的藥汁,雲隱坐在對麵雙手托腮笑覷著我,大有監視到底之意。

直至藥汁飲畢,二人方動筷用膳,氤氳的菜香飄溢了滿室。

我百無聊賴地咬著三節烏木箸,心內不住有忐忑難安,“你覺得巴蜀商會的會長柳嫣會接受我們的登門拜訪麽?萬一她避而不見怎麽辦?”

迎麵伸來他纖長瑩白宛若蓬萊玉枝的手指,撚去我腮邊一粒米飯,他笑無幺蔑雜質,“會不會接受我不知道呢,但是今天肯定會有回信的。”

正當此際,忽而襲入一陣有節律的叩門聲,隨之而入的是小二洪亮的嗓音,“客官,我來給二人倒洗澡水來了,可以讓我進來嗎?”

我遙遙應道,“進來吧。”

小二自行推開門,卻並不急於倒水,從懷中取出一道薛箋薄帖,恭謹笑著雙手呈遞,“下午按您的吩咐將拜帖送去了,這是柳會長的回信。”

我著實唬得一跳,不意雲隱竟如此料事如神,他卻猶自笑得人畜無害。

小二微打了一躬,複退至門外提了水桶,將一桶桶熱水傾倒入八疊屏風後的浴桶裏,隨生一陣清靈的嘩啦水響,縷縷熱氣在室內蒸騰開來。

拆杳箋洇開墨一行,雋秀的筆鋒躍然於燭光中,墨跡勾勒灼灼在目——

“明日午時,請雲少主來聚寶樓一會,巴蜀商會柳嫣。”

“聚寶樓?!”我一時驚不自勝,睇向對麵若有所思的雲隱,“這是何意?”

纖嫩玉指從我手間抽出薄貼,他端凝著其上墨跡,彎長細致的丹眉微顰,一簾秋思寫意,“我也不知道,隻能明日去了再見機行事。”

我淡淡臻首,“正好可以見識一下這傳說中的聚寶大會。”

“我趁下午抓藥的時候打聽了下聚寶大會,會上拍賣的寶物都是價值連城且舉世獨一無二的,一般的寶物都沒資格參與大會。”

我霎時喜不自禁,“那豈不是可以看到很多平時見不到的絕世奇珍了?!”

正自淵思寂慮,忽覺腕間一緊,卻是雲隱將我從座上拽起身來,旋將我推至屏風後的浴桶邊,“你身體還很虛弱,泡澡對傷勢有好處。”

這一驚霍然將我震醒,慌不迭回身擺手訕笑,“我不用了,你自己洗吧。”

“不行哦,現在能照顧你的隻有我了,你要乖乖聽話,水涼了就不好了。”

然縱使我再三婉拒,仍是敵不過他軟磨硬泡之威,隻得垂頭喪氣妥協,“好吧,不過我沐浴時不習慣別人在場,所以,你能否出去一下?”

我悻悻戟指門外,他卻全然不以為意,搬過一旁的八疊屏風,恰巧圍了浴桶半圈,又將一盅藥汁倒入桶中,一麵溫文爾雅道,“放心吧,我不會打擾你的,這藥水也是我靜心調製的呢,洗過後你就能睡一個好覺了。”

雲隱向我歪頭淺淺一笑,旋即輕忽折向榻邊,慢條斯理地整理床鋪。

我心中但覺無限溫馨,遂在屏風後褪了衣袍,入於浴桶中麵牆坐定,嫋嫋溫水浸潤著全身肌膚,將一日的風塵與疲憊,頃刻間洗滌殆盡。

忽聞一道跫音漸趨漸近,身在浴桶中的我當即打了一顫,垂眸睇著水下一絲不掛的胴/體,抱胸瑟瑟道,“你、你幹什麽?別過來!”

跫音在屏風後戛然而止,隨之傳來雲隱溫軟如綿的嗓音,“都是男孩子,你怕什麽呢,我為你點了一爐安息香,配著藥浴效果更好。”

雲隱將香爐置於屏風後的木架上,又攜著一串跫音走遠,我適才鬆了口氣,以絲巾細細擦拭著身子,未免啼笑皆非,這小孩還真是細致入微。

一浴下來,果真倍感身心舒適,竟將多日來的抑鬱一掃而空。

然而待我整衣而出,觀遍整個房間,徒見東麵靠牆一方床榻,一時又糾結於不知何處落睡,視線四下遊轉,冷不丁觸及雲隱迎麵射來的目光。

“在想什麽呢?時候不早了,快睡吧。”

別開頭,我底氣不足地囁嚅,“你、你睡吧,我趴在桌子上睡就行。”

“有床幹嘛不睡?”

他坐在榻沿望著我,燭光之中的無言,卻在對眸間,明悟了我深藏的悶思。

溫軟的笑,在皎潔玉麵上淡淡染開,仿若在靜夜裏,暈開了一樹梨花,他的琉璃眸光裏盛滿溫泉,“我知道了,你不習慣和別人睡吧。”

撚著素白的袖口,我無措垂眸,少年的心思,始終那麽玲瓏細膩。

他輕快地躍下床沿,從木櫃中取出數隻木盒,在榻中間擺了一線,又取出一疊錦衾,置於空的一半床榻上,旋坐於榻沿,笑眯眯地歪頭覷著我,“這樣就好了呀,反正床夠大,各睡各的,也不會因另一方受苦而內疚。”

我釋然而笑,這個少年雖纖弱如斯,卻能讓人感到意外的安心。

行去,安臥在床榻內側,與少年相伴而眠,窗外夜漏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