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隱千尋

豆蔻梢頭四月初,東苑籠罩在闌珊春色中,雨幕鎖柳煙,桃意惹低簷,簷下滴水石穿,又見春來飛櫻落幾番,荼靡開至,青苔滿牆。

花梨紫檀書案上,墨煙凍石玉鼎中紫霧氤氳,香染一室朦朧幽情。

繪有彩荷的屏風後,人影綽綽,下人們忙裏忙外,將手中畫卷一一展開,畫上淡墨暈朱顏,無不是天仙之姿,神韻風態描繪得淋漓盡致。

“這位是巴州商會會長的二小姐,不僅長得如花似玉,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更是賢良淑德,是巴州無數男子追求的對象,妻妾的不二人選,倘若唐門能與其聯姻,對我們在大唐各處的產業都有益,希望少主三思。”

我豫閑悠坐蟠龍太師椅,雙腿毫無形象地交擱在案上,眉蘊黛料香,靜聆不著一語,隻意興闌珊地撫摩著左腕處,手撚相思聽雨窗前。

幽藍的水晶手鏈瑩然入眼,光芒流轉間,瀲灩炫目,玄妙非凡。

門外廊下,家衛嚴陣以待,在春雨灑映中越見森冷,逼人的肅殺穿雨而至。

“這位是慕容山莊的大小姐慕容秋,慕容世家是燕國遺族,身份尊貴,在江湖中地位也很高,這位小姐相貌武功都是上乘,倘若能入我唐門,對我們在江湖中地位的鞏固也甚有好處,希望少主能考慮將她納為妾。”

“停停停!”

我舉手作勢叫停,攏了攏額前柔逸的碎發,深吸一口微濕的春風,莫可奈何地抬首回視,“我說管家,你們到底想要我娶幾個啊?”

畫屏旁,管家將畫卷為一軸,遞給身旁家丁,朝我微一躬身,蒼老的聲音從微開的雙唇間溢出,因著滿室清馨的熏香,漾出飄渺沉悶的回音——

“回稟少主,根據老爺吩咐,讓少主你至少娶一妻納七妾……”

“噗!”

剛入口的蜜柑茶冷不防噴灑在案上,我撫胸咳得天昏地暗,不敢置信地駭觀著麵前老者,“沒、沒搞錯吧,八個!我怎麽吃得消啊!”

案上沉夢的七靈蝶始料不及,被蜜柑茶噴了個正著,當下忙忙地撲翅飛起,繞著香爐盤旋不迭,似欲風幹翼上水珠,七彩流光忽明忽暗。

丫鬟們忍俊不禁,嬌笑吟吟混著廊下風鈴雨聲,潺蕩出奇妙的旋律。

管家上前一步,繪雲的灰袍一角被風揚起,斂容正色,“少主,這是老爺的吩咐,你是我們唐門的希望,子孫自然越多越好,我們唐門不僅乃聞名江湖的武林世家,而且產業遍布大江南北,在渝州城更是雄霸一方,唐門百年的基業要靠您繼承下去,終生大事不得馬虎,屬下自當盡力而為……”

麵對管家懸河瀉水的高談闊論,我隻覺矜糾收繚,頭昏腦脹,又苦於自身奇毒未解,毫無潛逃之力,隻得在椅上忍氣吞聲,由他們亂點鴛鴦。

我將白瓷盞放回案上,身子往後一仰,雙手交疊腦後,閉目怡氣養神,“這些我一個都看不上,你們再給我去找,找不到我就不成親!”

管家揮手屏退隨行下人,雙目炯炯中,萬頃難色濃得化不開,“少主,您就別為難老奴了,這些姑娘都是萬裏挑一的佳人,您怎麽可能一個都看不上呢?”

“看不上就是看不上,不必多說。”

“既然如此,老奴也別無他法,不如就在渝州城舉行招親,一方挑文,一方挑武,這樣文武妻妾皆有,再觀其家世,便給少主暫配幾個吧……”

管家歎得風雨飄搖,厭塵拂袖檀香落,轉身跨門而出,孑然蕩入雨幕之中。

我霍然驚醒,慌不迭尾隨追去,卻隻迎得轟然闔上的門扉,又被家丁從外麵牢牢橫鎖,任我如何拉扯踢打,也隻如畫水鏤冰,無濟於事。

一腔怒潮洶洶湧上咽喉,我踹門跺腳之餘,聲嘶力竭地大喊,“管家你回來,你要是敢這樣做,我就扣你薪水,讓你刷馬桶,掃茅廁!”

“少主,老奴為了唐門鞠躬盡瘁,你若是責怪老奴,日後這條老命就任你處置,老奴死而無怨,隻希望少主你能盡快成家立業……”

滄桑尾音中蘊藏的無奈,一如春雨稠密難化,隨著步伐漸遠而消散無痕。

我頹然倚著門縫而坐,五內中鬱結著一江滔天怒濤,卻又恨不能發。

死雲隱,把這爛攤子交給我,自己卻像老鼠一樣躲起來,我現在毫無武功,門外又有高手日夜看守,如今無計可施,插翅難飛了。

春雨淅瀝猶未停,哪堪又添落葉風,宛如剪不斷的纏綿心事,絲絲入腸。

正自霖氣亂神,鬱不能抑,忽聞一道輕的微不可察的呼喚,恰似一米溫煦的陽光,驟然穿透了綿綿的雨絲,從南窗外綿延繞入耳鼓——

“蟬衣……蟬衣……”

七靈蝶若有所覺,早亟不可待地飛至窗前,歡愉地旋繞著窗上的剪影。

我起身躡手躡腳而去,步向被木條封住縫隙的雕窗,但聞清音細弱,伴隨著雨聲迷蒙,自窗外悠悠飄入,“蟬衣,是我,你還好吧。”

我當下鬱色更濃,再難抑心內奔湧的怒緒,出言不留餘地,“你試試被逼婚還要被關起來看看,你倒好,不知道去哪裏逍遙快活了!”

卷簾外細雨瀟瀟落,雲隱櫻花樹下脈脈無語,黯然垂下頭,聲音低入穀底,幾乎被連綿雨聲淹沒,“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繪有桃花墨韻的雕窗上暗影飄曳,風吹竹舞,恰如永恒變幻的輪回。

聲音中輾轉著憂傷的歉意,被煙雨醞釀得益發濃鬱,我內裏洶湧的怒火當即被澆滅得蕩如寒煙,轉而抱臂背倚雕窗,語氣亦不由自主地鬆軟下來,“算了,還算你有良心,知道來看我,對了,青霜兒怎麽沒來?”

“聽說她有個表哥來到了渝州,她去見她表哥了,幾日後再來看你。”

“她倒是自在,現在還有心思玩,白修回蜀山那麽久了,也都不見回來。”

“對不起,我沒有辦法救你出來,唐門看守太嚴厲了。”

“沒關係,我不怪你,隻要你安然無恙就好了。”

飄入廊下的雨滴零星積澱在濃密的眼睫上,搖搖欲墜,他頭倚窗欞,玉手覆在窗框中的琉璃紗上,寄言頻頻念殤惘,“唐門的人不讓我見你,這些天我見不到你,心中總是隱隱感到害怕,害怕會再也見不到你了。”

愕然,繼而淡笑,我亦將頭倚靠雕窗,覆手其上,隔著窗紗與他輕輕觸碰,若即若離,“說什麽呢,唐門隻是想讓我成親,又不是要取我性命。”

然而,此刻的我卻不知,有事的並非是我,而是他……

他五指與我隔窗相合,“蟬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會記得我麽?”

“你……”我微微一愕,連忙笑著用話截開,“別說傻話,你不會有事的!”

“我想知道……”

“會,我會的,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雲隱。”

“那就好,我,我可以每天來找你麽?我一個人不太習慣。”

“當然可以,我也被他們憋得快瘋了,有個人聊天也不錯……”

皎潔無邪的笑染上他的唇稍,淡卻了廊外繾綣的濛濛煙雨,他在櫻舞中閉眼假寐,任由竹影搖曳在碧衣上,著一身煙雨,靜候天光破雲。

風絮雨萍破思窺,雕窗內外的少年靜默相對,同倚南窗聽雨落,一絲命運的紅線纏心,空中若攢著一團將散未散的愁雲,始終不得開釋。

唐門在天下大張旗鼓地招親,各州俱有分辦處,家世非凡且文武精通其一、相貌出眾的少女,方可參加少主的招親,條件堪稱苛刻至極。

即便如此,仍有千萬女子慕名而來,亦有不少世家為巴結唐門,將待嫁閨中的女子送來渝州,皆意在招親中出奇製勝,與唐門聯姻。

短短五日內,渝州已是美女雲集,為這蜀中古城增姿添色,各武林世家與達官貴族絡繹不絕,其陣勢之浩大,較武林大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唐門招親一事,在渝州鬧得滿城風雨,隆重更勝皇宮選秀,這不得不倚仗唐門龐大的產業,以及顯赫的武林地位,令天下趨之若鶩。

唐門少主的絕頂非凡之處,亦在百姓的口耳相傳中散播開來,不僅成為渝州家喻戶曉的傳言,更成為風靡大唐的傳說,為天下人津津樂道。

傳言無疑助長了招親聲勢,千裏迢迢來渝洲的少女便如水赴壑,成倍增加,縱使無幸參加招親,但望能窺睹少主英容,也死而無憾。

招親先由唐門各州分舵當地舉行,從參加者中篩選符合條件的十人,再將名單畫像一並呈報唐家堡,由唐門主事共同商議,並經各方會麵,又在數千人中選出百餘名最佳女子,隻待在唐家堡總招親中再做精細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