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隱千尋
唐門作為武林世家,獨霸一方,渝州過半產業皆歸於門下,武林無人敢在此與之爭鋒,連達官貴族也敬重三分,渝州百姓都得看唐門人眼色行事。
行人比肩接踵的渝州中心,星羅棋布的四條主街交匯處,一座潔白的大理石古亭亭亭玉立,亭邊垂掛著繪有清雅山水的白紗帷幔,隨風飄揚。
“四弟,你真要李代桃僵進入唐門嗎?”白修手持玉箸,對著滿桌珍饈佳肴食不知味,遂抬首正視石桌對麵的我,眸現深憂。
我輕掃一眼亭外繁盛城景,淡然不驚地端起瓷盅輕抿,“二哥不必擔心,我自有分寸,隻要我時刻提防,應該不會有危險!”
“四弟心意已決,我也無話可說,”他起身行至亭柱旁,望著屋簷積雪暗凝,冠帶在日光下飄舉,鳳表龍姿,“我為調查曼珠沙華,會暫在唐家堡做客。”
我回眸顧盼,卻見身畔的雲隱,望著滿城繁華若夢,純美如畫的俊靨上,怔忡幾許,連手中竹筷掉落石桌,飄出錚鳴輕響,也渾然不覺。
我伸出素白柔荑,在他眼前試探輕晃,“雲隱,你怎麽了?”
他驚醒,微笑,水晶凝結的黑曜石瞳中,竟是前所未有的明麗,美得讓人目眩神迷,“我從小便想象著家鄉的樣子,如今終於得以見到。”
在我迷茫眼神中,他淺啜一口梅花甘露,丹眉淺蹙,眉目間含幾分悵然,“我一出生便被送往他鄉,與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在我五歲那年病逝,我便被鄰居托以舅舅撫養,又遇到教會我一切的師父,從未與唐門人有過任何接觸,直到一個月前唐門明察暗訪,尋得我所在之處,便要強行將我帶回。我以前一直幻想著能回到渝州,然而今日來此,想起唐門的危險重重,卻不由心中忐忑。”
清脆的聲音恬淡無波,恰如隻是,在這冬晨碧天中敘談天氣。
我落手石桌,握住他惴惴輕顫的手,笑得清淺寧靜,世間萬物在這一笑間仿佛停止,“別怕,有我在,我會一直保護你,不會讓別人傷害你半分!”
他濃黑修長的眼睫微微扇動,微涼的手回歸風平浪靜,眉間的陰霾,亦消散了幾分,“幸好有你在,否則,我真不知獨自一人將如何麵對。”
我但笑不語,卻覺眼前一切瞬息黯淡,竟是被一雙柔膩玉手覆住雙眼,伴隨著一道嫋嫋盈耳的柔膩聲音在耳畔響起,“你猜我是誰?”
我怔愣一刻,豁然開朗,“青霜兒,是你麽?”
“一下就被猜中了,真不好玩!”
我取下覆眼的纖纖素手,回眸,映入一道輕盈的淡青嬌姿,柳眉含嗔,一雙誘人玲瓏丹鳳眼,笑意氤氳,俏麗的瓜子臉喜滋滋地揚起。
白修喜笑顏開,“霜兒,你終於到了,我還擔心你出什麽事呢!”
“我能出什麽事,我可是堂堂的青源山莊大小姐!”她不以為然地偏過頭,就坐東方空位上,單手支頤,目及驚為天人的雲隱,瞳蘊驚豔,旋即喜不自禁地捧住我的手,“白大哥把一切都告訴我了,不管你做什麽決定我都會支持你,不過你得告訴我,你都遇見過哪些好玩的事,不然我就去問冷大哥!”
我屈指,輕刮她精致鼻梁,“知道了,我怕你了,我會告訴你的。”
雲隱不諳隱情,不禁麵飛紅暈,“蟬衣,她是你的……”
我一時張口結舌,心思飛快轉過,回以嫣然一笑,“她是我的表妹,我們從小玩到大的,所以感情向來很好,就如親兄妹一般。”
我們四人在紅葉亭中談笑風生,把盞言歡,絮絮閑話久別重逢的愉悅,將一切煩惱愁緒拋諸腦後,直到月上柳梢,方才在客棧中落腳休憩。
青霜兒趁雲隱未覺,悄然潛入我房間,兩人同床共枕,擁著彩花棉被,閑話江湖女兒的心事喜憂,俠骨柔腸間,不免蕩氣回腸,直至深夜入夢。
翠被任熏終不暖,我夜不能寐,便在夜深人靜時整裝而出,以黑紗帷帽遮麵,獨自來到詩情畫意的紅葉亭,背倚亭柱,黯凝佇,望月抒懷。
無眠靜夜中,但聞數道馬蹄得得,自身後由遠及近而來,在身畔戛然而止,隨之而來的,是一道鳳鳴鶴唳之音,卻似滿含著疲倦與空茫——
“請問唐家堡怎麽走?”
五匹白馬停駐在我身後不遠處,其中四人清一色的白色勁裝,中間一名少年持韁凜然,麵色冷峻地視而不見,脫口相問的便是四人之一。
我依舊仰首觀月,抬手直指右方石街,麵似古井不波,“沿著這條街道而行,在第三個岔道處向右拐,行至盡頭,便是唐家堡所在!”
少年沉穩的麵具終於龜裂,倏然自馬背上翻躍而來,一片藍白似浪,飄然如仙地落於我麵前,驚起帷帽黑紗在月下飄飛,冰雪風姿若隱若現。
“那天晚上的黑衣人是你!”
熟悉的冰雪風姿映入眼簾,瞬間驚亂了我心中平湖,不願與之糾纏,我足下生起一道輕風,倏然縱上飛簷,踏著道旁積雪的屋頂而去。
冷流雲撇下四名白衣弟子,攜出一片森寒的劍意,追襲而至!
我旋身掠下屋簷,卻覺一道淩厲劍風擦身而過,黑紗帷帽隨之一分為二,天藍緞帶束就的青絲輕舞飛揚,皎潔無華的素顏,躍然於月輝中。
他眸中冷冽燦然,仿佛兩點寒泉在瞬間凝結成冰,麵目怔忡若夢,手中長劍,卻已不受控製地逼至跟前,清芒一閃,血霧暴起,浸染了瑩白雪絮。
我飄落街道中,伴隨著飛雪翩翩,斜袍綾帶似風,手捂右臂傷痕,一朵血花淋漓怒放在淺藍窄袖上,嫣紅血意,自削蔥般的指間蜿蜒溢出。
他亦靜悄悄地落定我麵前,目色恍惚縹緲,若有所思地凝定在我臉上,麵色竟是前所未有的蒼白,手中冰魄般的劍刃上,一泓嫣紅隱約流轉。
他潔白俊靨宛如畫作,眉宇間卻有說不出的寥落迷茫,淩音從對麵迎風飄來,靜夜月下聽來,一如既往的清冽無垢,“我,認識你麽?”
紅色雪花,悄然沉澱,在月色下,渲染悵惘流逝成海。
心中縱有千愁萬斛,卻在這一瞬消散無蹤,我凝盯著五步外陷入迷惘的少年,若無其事地輕輕搖首,忍著傷口的隱隱作痛,轉身緩步離去。
“站住!”
冷流雲疾言厲色,銀白緞帶飄揚,倏然攫住我的左臂,並未痊愈的前臂上,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襲遍全身,惹得我全身輕顫不絕。
他瞬閃至我麵前,眼中的幾許迷茫已如風化消散無影,黑眸凝聚的神采,仿佛冰凍玉碎,刺得人眼生痛,“你究竟是誰?為何會出現在渝州城?”
我淡然一笑,似嘲非嘲,“我去哪裏與你何幹?公子你未免管得太多了!”
不悅掙開他的手,我俯身拾起地上散落的帷帽殘片,帶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在他壓抑的慍怒中,逐漸步入那一方蒼茫夜色之中。
冷流雲望著我單薄的背影,細致劍眉凝出幾重憤怒,不屑地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地翻躍上馬,在四名弟子的尾隨下,縱馬奔騰而去。
更深夜漏長,一彎殘月如鉤,卻將結局化成長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