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隱千尋
眼見蘇遊影此般情態,我心底一陣酸楚,他從未低聲下氣地哀求過任何人,從來都是讓別人卑躬屈膝,如今竟為了我苦求舒亦楓,都是我害了他。
舒亦楓將我拽到自己跟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蘇遊影,唇角一抹綿綿的妖笑,卻似有鋼針隱藏其中,令人雙目刺痛,“那怎麽行?我還沒玩夠呢!我絕不會放過她,更不會放過你,我要你把欠我的一切還給我!”
我不諳話中奧妙,轉眸回視舒亦楓,“你為什麽如此恨他,他對你做了什麽?”
他妖魅的笑容終於露出裂痕,水蔥似的指甲劃過我的麵頰,手下力道似欲將我手臂折斷,“他沒告訴你麽?他就是奪取了我的一切的親哥哥!”
這石破天驚的一言在心底翻湧,我訥訥不能成言,蹙眉強忍手臂劇痛,單薄的數層繃帶纏繞的身體,在寒風料峭中,更添了幾重不化的冰寒。
不料蘇遊影失散多年的嫡親兄弟,日夜牽掛的親人,竟是舒亦楓!
舒亦楓對他恨之入骨,不願承認自己與他的關係,便以“舒”代“蘇”為姓!
蘇遊影背倚石壁而坐,低低埋首發中,眼睫微顫,遮掩了一切心思。
心底雖怒潮洶湧,我卻仍有一泓清明,直直看入舒亦楓月光似的銀瞳中,“既然他是你的哥哥,你為什麽還要這麽對他?他到底做錯了什麽?”
他眸中銀光幽閃,宛如夜色中的寒箭,瞋目切齒下,連絕美麵容都隨之陰鷙扭曲,“雖然我們是嫡親兄弟,但他從小文武雙全,優秀卓越,而我卻體弱多病,更有無法醫治的怪病,所以身體便如此冰涼不似常人,什麽地方都不如他。正因如此,爹娘和師父從來就隻關心他,所有人的視線都隻放在他的身上,對我異常冷落,更遭受同齡人無休止的欺淩,從未有任何人真正關心過我……”
他鴟視狼顧著蘇遊影,多年來日積月累的恨意,從那詭亮的雙眸中流溢出來,纖長的五指攥得發白,渾身不住地顫抖,仿若封印著吞噬一切的暗潮。
“所以我恨他,恨任何方麵都遠遠超越我的他,我永遠都隻是他的影子,倘若不是他,我便不會這麽活得辛苦,是他奪去了我的一切!”
若明若暗的燈火,映照在他變幻不定的俊顏上,竟似流轉了無數張牙舞爪的鬼魅,我不經意間的一瞥,便如被魔鬼盯上般,禁不住遍體生涼。
從小被人忽視,失去存在感,雖未身臨其境,但遍觀世態炎涼的我深知其中痛苦,仿佛自己便是世間多餘一人,他的童年真的很淒慘……
在他的鉗製下,我無力地背倚鐵欄,被縛的雙手握住冰冷的鐵欄,篤定地霽顏輕笑,“你並未被所有人忽視,你還有一個疼愛你的哥哥!”
我目視坐倒在地的蘇遊影,正見他深深凝望著舒亦楓,鳳眸裏繾綣萬千,一聲微渺歎息,有如黃河之水天上來,暈染出幾多愧疚傷感。
舒亦楓驟然甩開我的左臂,頹然背靠在鐵欄上,麵容抽搐扭曲,眼中幾欲噴出火來,“不可能,他怎麽會關心我?就是他奪去了我的一切!”
我倚著欄角而坐,任由青絲傾瀉在素白繃帶上,赤足百無聊賴撥弄著零碎稻草,“這並非他的錯,優秀是他的本色。你可知道,他此次來西域便是為尋覓失散多年的你,他已找尋你多年,卻一直未曾放棄。他曾對我多次提起過你,每次都是思念心切,可見他對你關心甚深,你怎能誤會他呢?”
“我怎麽知道你不是騙我的,並不能表示他對我關心!”
“那為何在你去抓他的時候,他絲毫未反抗?”
麵對他一瞬的愕然,我笑得毫無陰霾,“因為他相信你不會傷害他。”
我思及舒亦楓之言,為何“他”重視我勝過他自己,原來他口中的“他”便是蘇遊影,其實他也很在乎他的哥哥,隻是他不願明說。
“是真的麽?”舒亦楓抬眸看定蘇遊影,五指幾欲扣入鐵欄中,帶出血跡宛然,纖柔的風姿在光影中微顫,落在斑駁的石地上,搖得支離破碎。
清風輕拂而入,吹得蘇遊影懸於半空的袍袖翻飛,他平靜回視紫袍少年,韶華雕刻著了經年的清瘦,“自從你小時候離家出走,我便一直找尋你的下落,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著你,如今見你安然無恙,我便再無所慮了。”
舒亦楓頹然坐倒,不勝痛苦地以手扶額,“你為何不早說?”
我轉首凝注身畔近在咫尺之人的雪瑩側臉,幽幽一歎,“他說了你會信嗎?他是想讓你自己親自感受到他對你的情誼,你怎麽就不明白呢?”
他轉眸凝視著我,冰涼的手指緩緩探出,撫上我含笑宛然的麵容,潔華的手背觸著我溫暖的瑩然玉膚,眸光閃滾不定,終究回複妖嬈神采。
深知他心結已解,我將下頜擱置雙膝上,悠悠付之一笑,“想必你已經明白,日後別再讓仇恨剝奪了你的快樂,要記得開心,發自內心地笑。”
他瞳孔中詮釋著數不盡的複雜之色,起身蹲於蘇遊影麵前,一雙冰涼的手,輕如鴻毛地落在他肩頭,“哥,我明白了,讓你受苦了……”
雖隻是淺短一喚,那鏤心刻骨的兄弟情誼已是昭然,將一世情仇付盡東風。
蘇遊影抬眸,那一瞬,眸底繾綣的溫柔,便透過冰涼的清風飄漾了開來,隻那唇邊的一抹笑,邪魅絕美如昔,便勝卻了世間金風玉露。
“我從未怪過你,隻盼你能一生平安,真高興你還能認我。”
舒亦楓俯首貼在蘇遊影耳畔,麵色似夜半閑遊的舒暇,然則那銀瞳深處凝聚的一點,卻如同幽冥無極處,有萬蠱執著低吟著,直達漢霄——
“我認你做哥哥,不會怨恨你了,但是我不能放過她,所以,隻能委屈你依然待在這裏,我要將她永遠禁錮在冥陰教,逃無可逃!”
兩人心中一片欣喜,瞬息被一盆冷水潑得冰涼,仿若跌入了萬丈深淵中。
舒亦楓陰譎妖嬈地道畢,回身向我步來,我仍是不得其解,情急下微一咬牙,當即縱身向蘇遊影撲去,卻因手腳被鎖鏈捆縛,以致身形不穩,搖晃間正似跌倒,舒亦楓卻已一步掠至我身畔,雙手一舉,將我橫抱而起。
蘇遊影驚駭地伸手欲拉,卻因鐵鏈而無法近身,鳳眸中幾欲凝出血紅之光,“你要幹什麽?不要傷害飛兒,否則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陰暗囚室中,我如一隻脫水的瀕死遊魚,竭力在舒亦楓懷中掙紮著,渾然不顧手腳腕上疼痛難耐,卻隻覺他雙臂宛若鐵箍一般,堅不可摧。
舒亦楓雙臂將我緊抱懷中,回首顧盼蘇遊影,“在你眼裏,究竟是她更重要,還是我更重要?倘若我對她做了什麽,你又會怎樣?會殺了我麽?”
蘇遊影怒得睚眥欲裂,雙手緊攥著粗重的鐵鏈,鳳眸中的火光幾乎要彌漫出來,“我們的事和她無關,你怎樣對我都行,但不許傷害她一根毫毛!”
“我想怎樣,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舒亦楓冷哼一聲,轉身步出鐵欄,命弟子緊縮牢門,頭也不回地帶著我沿昏暗走道而去,那鐵欄後掙紮暴怒的人影,就此在視線中淹沒。
舒亦楓抱著我走出地牢,又換上了更嚴密的防守,加以鋪天蓋地的毒物輔助,旋即沿著遊廊行去,那眸底瀲灩的神采,任是誰也窺不破。
他行至一汪清池畔,立在垂柳陰中看鷗鷺,“你以後休想再見蘇遊影,我不會虧待他,倘若你擅自見他,我心情不佳,也不保證會對他怎樣!”
庭前飛花不勝鎮日愁,水麵一道漣漪,驚散蓮葉下的魚。
我在他懷中沉痛閉眼,盡道淒清似雪的迷惘,“我都已經對你構不成威脅,也已向你認錯求饒,你為何還是不放過我?你究竟要怎樣?”
不予答言,他垂首俯睇著我,烏發因風揚起,美輪美奐的俊顏若隱若現,“你最好不要動逃走的念頭,否則,看我如何讓你生不如死!”
聞言,我登時一腔鬱怒綿綿升起,忿然迎上他威脅的眸光,“又來這套,你除了威脅外,還能用什麽?我自不會丟下蘇遊影獨自逃走!”
“蘇遊影!又是他!”他眉尖聚起千尺幽恨,一寸長斂疏梅下,不覺間手下力道加重,幾要將我臂骨捏碎,“他還真是什麽都搶我的!”
我頓如醍醐灌頂,憶及他悲慘命運,心生愧疚憐憫,正待緩聲相告,但覺胸口一陣萬箭穿心之痛,頓時口中血花四濺,五髒六腑一陣**。
他見狀眉頭一蹙,連忙以袖揩拭我唇邊血跡,“你怎麽了?”
我緊捂住胸口,強承著那刀絞剜心般的淋漓慘痛,冷汗已涔涔滿麵,抽著冷氣吃力道,“在來之前國王給我下了毒,想必是毒發作了。”
他手下一凝,“你怎麽不早說?”
“我為什麽要跟你說?!”
“你!”
在舒亦楓甫升的怒色中,我隻覺心痛得麻木,頃刻便已杳無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