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學士院

龍座上一個英氣逼人的男子正襟危坐,頭戴二十四梁通天冠,明黃龍袍上飛龍彩繡在殿光中黼黻神雋,意氣九重鑾,不怒自有無上威儀。

他的目光銳利,有如實質,傲然掃過闕下眾臣,與我的視線當空遙遙一觸,猶如飛虹驚電,冰雪相擊,漆墨似的瞳孔,刹那間緊縮點凝!

他直直俯視高闋下的我,一閃即逝的滔天驚駭下,卷出寸許迷惘彷徨之色,麵容被額前的玉珠流墜遮擋,任誰也無法窺睹他眸裏顏色。

我垂首凝盯著腳下的雙鸞七色毯,腦中盤桓的迷霧,終在這一瞬豁然開朗!

我終於明白大哥為何考科舉了,若非親眼所見,打死我也不信他竟是皇帝!統治大唐的九五之尊,至高無上的帝王,竟然是——李盛!

李蓮憶是他妹妹,也便是皇朝公主,大哥隻有取得功名才能迎娶公主。

右側朱瀟依然平靜自若,隻那低垂明眸中一點瀲灩不定的幽光,悵然若失之下,蘊著半分惘然無奈,墨綠錦袍隨著穿梭入殿的清風輕揚。

承受著闋上咄咄逼視的凜然目光,我攥緊袖口,一種戰栗的恐懼潛滋暗長!

他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我如今身在此處即是滔天大罪,自身受罰倒也無可厚非,但我怕連累大哥,他辛苦考上功名的努力就白費了。

算了,要死就死我一個,不就是一條命麽!

正麵縛輿櫬待死,忽覺那迫人的威壓悄然撤離,抬首卻見龍座上的李盛泰然如常,徑自與群臣商議進士之事,似是早將我忘卻到九霄雲外。

我則一徑埋首盯著雪白的緞靴,袖中十指緊攥,心中躞蹀不下。

經與群臣探討,為方便召見,特讓進士暫居翰林學士院,明日早朝再商議給進士分配朝廷工作,以此作為鍛煉考核,再根據各人表現安排官職。

上午的朝見不知何以苦苦撐過,進士們除了立在殿上,倒也別無他事。

朝見在太監總管的高宣下落幕,群臣有序退出殿門,我立在光鮮的大理石禦道上,腦中一片混沌翁鳴,麵色蒼白,饒是章灼日光無從融化。

朱瀟趨近我身畔,輕拍了拍我的肩,發頂盤鳳銀冠在日華下赫爍生燦,卻也被眸裏一泓憂光蓋去了華彩,“四妹,我都勸你不要來了,他沒有拆穿你,可見對你尚有感情,竟違背了皇帝的原則……你接下來要如何?”

我輕撫著石欄柱頭的蓮花雕,回以一抹淒然淡笑,“我管皇帝是誰呢,總之我要做我的事,雖然有點對不住他,但是別無他法。”

一聲長歎遣散了愁緒,他拽著我隨眾進士而去,“我們快走吧,別耽擱了學士院的安排,大明宮這麽大,一個人會迷路的……”

穿行在重重禁苑之間,棟宇宛若駕霓,崇構恰如瑤峰,宮殿奇景美不勝收。

我與朱瀟載笑載言,彼此見麵各道久闊,趙淩寒依是拒人千裏,尹筠一味想插話攀談,卻被我一概無視,倒是朱瀟溫和回了三言兩語。

大明宮中北部最西端為翰林院,位於麟德殿西側,臨湖而建。

翰林院乃所有學子夢寐以求之地,論學編書及擬詔之地,非進士不能入翰林,翰林學士承旨往往晉升為宰相,趙丞相亦如此,翰林院所出多為炙手可熱的一品大臣,處處受人崇敬,親人備受福澤。入翰林院需經極為苛刻的選拔,因而翰林人員不多,卻都是當世頂尖人才,科舉前三甲是最易入院的人。

翰林院是深宮禁苑中唯一的官署,學士院便設在其內,專供擬詔者居住,如今進士入住,可謂是極大殊榮,喜得無可無不可。

隨領事太監入於院門,沿著湖上的九曲遊廊鬥折蛇行,至深處翰林院,廂房平行五列,最東一列臨湖,往西則為深苑,進士們按名次分配廂房,我居於東列最北端,廊外湖上荷葉招展,東麵門外正對二層綠瓦紅雕閣樓。

廂房有裏外二間,為臥房客廳之分,以大圓洞門隔開,紗簾低垂,西麵各一扇朱漆雕窗,窗外雅苑簾杏溪桃,一列廂房南北蔓延無盡。

宮人為進士分發一套展腳襆頭帽、白緞短靴與兩套白袍,乃日後統一著裝,一日三餐皆由掌飯太監分送至門外,是以衣食無憂。

進士們陸續回房整理,我端著儒衫正欲進屋,恰瞥見廊下不遠處門口,尹筠正隔著擋在中間的趙淩寒朝我揮手,“林公子,日後多多關照。”

我權當熟視無睹,二話不言邁入房內,闔門阻隔了外界一切喧囂。

此日並無朝廷工作,倒也閑得自在,我從小太監手中買過一幅大明宮地圖,以飛鴿傳書給冷流雲,並委托小太監前去幫他混入宮。

大明宮如此之大,我自是力不從心,況且從明日安排工作後便甚少有時間調查皇宮,隻能交由他去做,進宮後也可互相照應。

下午閑來無事,進士們或在房內休憩讀書,或聚起討論明日被分配工作之事,或四下探聽當今朝廷局勢,或巴結朝中官員以求飛黃騰達,朱瀟則暗中去找李蓮憶談情說愛,我則獨居閑睡度過,不覺間已月上柳梢。

窗外竹影婆娑映入紗簾,搖曳得滿室陰陰翠潤,芙蓉簟映月生涼。

倚窗推月支頤聽竹響,短鬢冷沾三徑露,我一時念念心隨歸雁遠。

破曉天書是流傳千年的古老卷軸,這千年間從未出現過,卻在我來大唐後出現三卷,這究竟是因緣際會的巧合,還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天書現世加劇了搶奪,來京途中遇過數百奪卷的殺手,行蹤早已暴露,以致無數俠士與權貴魚貫紛赴京城,風波已席卷至整個天下。

無盡靜謐如水的黑暗中,仿佛有一張無形的網,遍布整個大唐江山的天羅地網,似乎要將一切都捕獲,驚濤駭浪的狂潮正潛伏在天下各處……

伏幾憑案處默之時,腦中不由勾起一樁幾已淡忘的往事,卻教我悚然不已。

猶記當初正是從李盛手中救下了被施車裂之刑的寒逸,而之後不久又在揚州與他相遇,如今看來,那時他定是去追查寒逸!

寒逸究竟何故被施極刑?李盛定知曉內情,但若去詢問他,他則很可能從我身上查到寒逸,必會給寒逸帶去危險,如今隻能隱瞞不提。

不知如今寒逸身在何處,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