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隱千尋
不動聲色地從他的桎梏下掙脫出來,我挑一盞引魂燈,落下步步蓮華,顧盼曲水流觴,滿天燈輝在臉上落染一許微笑,“別擔心,我既能考鄉試,也能考會試,一旦找到天書,我便會離開皇宮,以我的輕功斷不會有危險。”
一角縹色長衣蕩夜而來,浸透著如霜的月光,他凝足於我身畔,睇著我的星眸一片熾烈的煞然,“不可以,太危險了,我不能同意。”
“放心好了,沒事的。”不容置疑地截斷他的猶豫,我纖手緩抬,揮毫寫意繞指,在燈紗上握寫一筆歎息,回顧少年不化的凝重,卻作悠然笑色,“不是有你在身邊嗎?若真有什麽危險你會來救我的,一定不會有事的!”
他欲言又止,眼中光芒黯淡下來,“你真的要去麽?”
“非去不可,你攔不住的。”
他垂首,額發遮掩了眸底淩波,提筆,一紙淡墨揮灑,指尖漩渦寫一字一句,金箋半篇,低語如幻,“我知道了,我會盡我所能保護你。”
“你放心,不管怎樣,我也會一直陪你,直到找齊剩下的天書……”
“飄飛,你真好……”
一縷清音潛入夜色,漫天月華都為之沉寂,風吹霧散了。
互瞥過對方手中明燈,視線交織間,不言而喻的心跡。
兩盞孔明燈從江畔嫋嫋升起,薄紗輝映畫中秋水,一盞藍如澄空,一盞桃若夕霞,宛若醉在煙花裏斷了線的風箏,相伴著融入彌天螢火之中。
水上風吟月空蒙,縈繞著曲江畔雀躍的人潮,少女靜靜仰望滿天熒燈,少年凝著少女顏上的嫣然笑靨,星火在眸裏落出世間最璀璨的瑩華。
雲霄中彩燈擎天,月光流淌在揮毫的燈紗上,尺素彩箋,幾載空輾——
願此行順利找到破曉天書。
願飄飛此去平安。
殘雲風燭過,孔明燈寫就的心願,已隨著燦爛的夜色逐漸褪去。
一川煙水的漲落,濕透一頁被遺忘的傳說,早已暈開了墨,無人看破。
由大慈恩寺折回,一路上我風卷殘雲地采購了好些物品,吃喝玩樂樣樣俱全,一股腦兒悉堆滿麵陰霾的冷流雲手上,堆疊足有兩尺之高。
又將一盒桂花糕置於物堆上,我一拍少年的肩膀,咧嘴笑得陰陽怪氣,“嘿嘿,兄弟,多謝你來當我的免費勞動力,待會請你吃糖葫蘆!”
不予他抗議之機,我即又昂首挺胸,負手闊步而去,穿梭在街上各店鋪間,凡是討眼兒喜歡的,我照單全收,此般滿街遊逛,樂此不疲。
冷流雲緊隨在我身後,懷中的雜物不斷累疊而上,仿似時有傾倒之虞。
從遊街小販買過五串冰糖葫蘆,我將一串伸至他口邊,帶著貓戲鼠般的謔笑,“我說到做到,這是你的慰勞品,我來喂你吃,乖,張嘴……”
“拿開,不吃。”
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他波瀾不驚地直視我,縹色長衫隨著初秋涼風飄搖,那不輸謫仙的冰雕俊靨躍然於輝煌燈光中,引來滿街少女秋波流眄。
“你真不吃?”見他無動於衷,我微挑纖眉,“那麽我就……”
我咬下一顆瑩潤紅珠,夾在兩排束貝皓齒當中,隨即徐徐湊近他的雙唇。
這一驚非同等閑,駭得他急退一步,恰巧露於物堆之上的咽喉難以遏製地蠕動,覷了眼周遭聚來的異樣目光,他窘迫難禁,“你幹什麽?!”
將下頜擱在他手中物堆上,我睇著燈火映照下近在咫尺的俊容,一麵咀嚼著冰糖葫蘆,一麵含糊道,“你不想吃,我隻好用嘴喂你嘍!”
大庭廣眾之下,兩隻美少年此般驚世駭俗的舉動,無疑讓觀者汗顏,周圍隨生陣陣意味不明的竊笑,亦教本春心萌動的少女們花容失色。
微微別開頭,他眸裏波光微閃,“你、你真要……”
“那還有假,呐,你先閉上眼睛,我不習慣你看著。”
我複將一顆糖葫蘆咬在齒間,以目示意他閉眼,作勢便要貼上前去。
打眼掃視一周竊笑人群,他近乎發狠地咬緊下唇,豁然闔上眼眸,一派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慷慨就義之態,濃密的眼睫顫落了點點燈光。
路人屏息矚目中,我暗下竊喜,悄無聲息地自珠串上取下一顆葫蘆,趁其不備地陡然塞入他口中,對著他睜眼的愕然,歡笑著一拍手——
“笨蛋,你上當了!”
得意地做擺了個鬼臉,趁他尚未反應過來,我轉身奔入呆若木雞的人群中。
眄睞纖纖雪影被人潮吞沒了痕跡,冷流雲方始緩過神來,眉間掠過一縷微妙漣漪,卻將口中的糖葫蘆細細咀嚼,嚐盡滋味,欣然如食珍果。
嚐罷葫蘆,他眉角挑起一寸微笑,旋不緊不慢地向少女追去。
二人閑街賞玩,直至夜已過半,方才收心折回,不覺行入一條無人小巷,倏爾黑暗中竄出十道身影,竟似早有預謀地封阻了我們去路。
隻見麵前十人布衣蟒衫,各持刀劍棍棒之屬,雖故作凶神惡煞,擺足仗勢,然那身掩飾不住的市井痞氣,卻泄露了他們一貫的混混作風。
望著麵目猙獰不一的十人,我心下疑竇大開,“諸位有何貴幹?”
為首一個大漢揮舞著五環大刀,一張大臉上橫肉不住抖動,大把黑黝黝的濃須輕顫不絕,“呔,小子,識相的把會試考牌交出來!”
這一聲斷喝迎麵突襲,恰似平地炸響一記春雷,使得他在氣勢上占足了上風。
我食指刮臉,益發不諳底蘊,“你們要考牌幹嘛?難道你們也想考科舉?”
“哪那麽多廢話!不把考牌交出來,本爺爺宰了你這細皮嫩肉的小子!”
回覷身畔搬著一堆雜物的少年,我閑色聳聳肩,“呐,你說該怎麽辦?”
他雙眸在發影下不現形跡,聲若冰雪落地之清脆,“殺了。”
我無奈扶額,“算了,還是我來吧。”
“不用,我來。”
話剛出口,他連物堆都無意放下,已如落葉隨風飄去,我仍不忘揮手召喚,“喂,記得手下留情啊,我還有事要問他們呢……”
我即刻雙手蒙眼,實不忍窺那慘絕人寰之象,隻聞前方一陣劈裏啪啦的響聲,一時間慘叫聲不絕於耳,諸般聲音混雜,最後徒留有氣無力的呻吟。
“好了。”
小心翼翼將十指打開一條縫,我從指縫間窺去,隻見那十人鼻青臉腫,堆積成一座小山,條條腰帶盤結相連,將十人各自扭成怪異的姿勢,腰帶一端被少年單手攥住,整堆人山亦被少年踩在右足下,壓製得無法動彈。
我一時哭笑不得,款款行了過去,從一堆亂七八糟的人形中找出那大漢倒夾在中間的腦袋,俯身淺淺一笑,“是誰派你們來的?”
那大漢被埋在人堆當中,已有些喘不過起來,凶煞的大臉漲得通紅,卻仍不甘示弱地怒吼,“要殺要刮悉聽尊便,休想讓大爺開口!”
冷流雲手下用力一扯,頓時引得一堆人哀叫連連,另一頭響起一道叫聲,“我來說,我來說,是、是趙相國家的人讓我們這樣做的!”
心下一驚,我當即尋到出言之人麵前,“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隻見一小夥被壓在底下,半邊腦袋貼在地上,極為艱難地咧嘴開口,“小人也不知,他隻讓我們搶走考生的會試考牌,沒說是為什麽……公子,我們知道的都說了,招惹您是我們的不對,您大人有大量放過我們吧……”
我恍惚地揮了揮手,冷流雲會意鬆手,一行人狼狽地分開,連滾帶爬,一溜煙地遠遁,全沒了初時的凜凜氣勢,速度卻是驚人的迅疾。
行在狹長幽暗的小巷中,我任由身形浸潤在月光不透的牆影裏,夜風送來少年幽寒的嗓音,“飄飛,剛剛的事,你是否已明白了?”
不予回眸,我輕腳踩著青石地上被歲月斑駁的痕跡,足下片塵不生,手撚晚風的幽涼,“趙丞相這樣做,無非是為了掃除兒子的障礙。”
“此話何解?”
“趙淩寒雖有才,卻難以名列前茅,考生被搶走了考牌便不能參加會試,因此趙淩寒的對手便會減少,從而讓他科舉及第,踏上官途。”
少年舉步如常,穩穩搬著堆積如山的雜物,半身落入月華清照之中,半身被幽暗牆影吞噬,恰如半截空中浮影,足下帶出一蟬聯沉悶的踏響。
“趙丞相如此膽大妄為,不怕被朝廷發現?”
“發現了又如何,他權傾朝野,誰敢與之作對?趙丞相買通市井混混,就算東窗事發,也可把罪推到他們身上,那些混混素遭人厭,更不會有人願為他們伸冤。想必被搶走考牌的都是資質非凡而無家世的學子,比如各地鄉試的前三名,官宦之子卻不敢擅動,畢竟趙丞相也不想在朝廷上樹敵過多。”
馥鬱的丹桂甜香自牆內溢出,隨著晚風吸入鼻中,將渾身浸潤得舒暢無比。
“既然趙丞相隻手遮天,直接給趙淩寒官位便是,何必讓他考科舉?”
“趙淩寒個性極為傲慢,怎肯接受父親的安排?他定不願被人看扁,所以才想靠自己的能力考取功名。趙丞相束手無策,便隻能暗中協助,這也是他不動用自己人的原因,以免被兒子發現,恐怕趙淩寒還被蒙在鼓裏。”
“那麽,你想怎麽做?”
抬眸遙望懸在夜空的北鬥七星,我歎出了丹田內的濁氣,唇上的血色淡化數分,“什麽都不做。朝廷的事太複雜,牽扯過多,非我所能插手,搞不好反會弄巧成拙,隻能說,與趙淩寒同考科舉是那些學子的不幸……”
清潤的音色隨風稀釋,夜間並行的兩人,漸漸被深沉的黑暗繪淡了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