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隱千尋
我立足於寺院內一佛鼎旁,素手輕撥著黑鼎上的掛鈴,在悅耳清音中幽幽道,“呐,冷流雲,若是有一天,我不再是我了,該如何是好?”
他攥過我雲袖中雪絮似的柔荑,眸裏一刹那的光芒,連天際星辰都難與之爭輝,“你就是你,不管你從何處來,都是我認識的那個飄飛。”
我怔愣地望著他滿麵瑩華,一陣晚風繾綣過,將眸底的寂寥拂散了。
斯須荏苒逝,我淡靜開顏,陰霾盡散,“謝謝你。”
二人聯袂至寺院西側,隻見孤高的大雁塔矗立月光下,俯瞰著萬世滄桑。
雁塔形似方形錐體,七層次第堆疊,直上蒼穹,四角礙皓月,孤高聳天宮,每層四麵各開拱券門洞,塔身磚麵土心,若鬼斧神工之崢嶸。
此塔由玄奘建成時為五層,後由武則天改建為七層,既是如今模樣。
二人攜手入於塔內,內裏亦成方形,每層俱有螺旋扶梯,由中可盤旋上至塔頂,各層除卻經書,亦不乏石刻壁畫之屬,一路攀登直上,飽覽經書萬卷,至回梯暗踏如穿洞,絕頂初攀似出籠,卻是一片迥然不同的天地。
頂層並無藏經,承塵上刻有聖潔的蓮花藻井,當中懸掛一口青銅大鍾,熒熒月華由南麵拱門傾斜灑入,隱隱綽綽映出鍾罩上玄妙的銘文。
我雲步於鍾後,置手於橫懸的木樁上,騁目遠眺拱門外的一隅星空,一顆心亦隨之超然物外,“傳說中的大雁塔,真不愧為佛家聖地。”
冷流雲行立於鍾樁另一側,背光使得他的神色被暗影湮沒,唯那一雙寒星幽眸光芒攝人,“飄飛,雖說我不在乎你的來曆,但是我想更多地了解你,據那僧人的話來看,你並非來自揚州那麽簡單,能否告訴我?”
回覷他的迷惘,我淡笑,“沒什麽可不可以,隻是我說了,你可能不會信。”
“隻要是你說的話,我都相信。”
“那麽,如果我說,我是來自千年後的世界呢?”
一如意料之中,他難以置信地怔在當下,一雙眸子在黑暗中燦然,卻是定格在了我臉上,千般神光流轉,一絲一縷,悄然散入夜風之中。
收起目光,我撫摩著鍾樁上滄桑的裂紋,輕描淡寫而笑,“都說你不會信。”
“我信!”
循著金玉之音抬首,卻見他凝眸覷定我,眸裏的星野在刹那間大放毫芒,柔潤的唇色輕開,秋風剪不斷執念的誓言,“我相信你。”
心田淌過一絲暖流,我覷入他冰寒的眸色裏,“我也不知怎麽過來的,隻覺是被人施術召喚而來,卻根本不知道那人是誰,又如何找到他。”
“你還會回去嗎?”
“不知道,這非我力所能及,或許要找到那個召喚我的人才可以。”
纖纖柔荑被一隻修長的手攥在手心,他握定我擱在木樁上的手,眸裏滲透出一絲鮮見的恐慌,“飄飛,不要走,我不要你離開。”
淺笑依舊,卻有一縷昏暗悲傷陰魂不散,“不過現在是不可能了,我根本沒他的線索,更別談找到他了,或許……永遠都不可能……”
慌色幻滅,他凝眸堅毅,“隻要有我在,就會盡我所能讓你開心快樂。”
深吸一縷冰涼的晚風,呼出了滿懷殤惘,我雲淡風輕地笑開,“不說這些了,既然來長安一趟,盡興才不虛此行,我們一起撞鍾祈福吧!”
互換過心照不宣的眼神,我們共同握住木樁,對著青鍾一下下撞響起來。
沉寂之夜被古刹晚鍾驚破,在整個京師的天宇下回響,三清妙音也號如是我聞,仿似撞擊著靈魂深處,一續一連傳紅塵,隨風散作雲外飄。
四目相對間,默契流轉,是千古守候的契約,以及,生死契闊的誓言。
“有空的時候,可不可以給我說說你的世界……”
“好啊,隻要你不覺得煩……”
“永遠都不會……”
秋風無語輕撥晚鍾,韶華煙雲如風難相歸,唯慧心終留絲戀依。
一番信馬由韁的冶遊,二人隨波逐流,終至大慈恩寺東南廣場邊的曲江。
眼前一江明媚煙水,凝眸綠野橋邊,幾多風景,與江平行的大理石階逐層向下延至水畔,一舟明月載浮載沉漂泊冷暖,隨水付諸東流。
江畔人山人海,一盞盞孔明燈從地上升起,翩然如靈,在如潮歡呼中苒苒蕩入夜空,華燈飛團影,幡紅曳曲陰,織成夜幕下絢爛的螢火。
繽紛的彩光滿天飄曳,江畔潔白的石階斑斕著光影,承載著萬人千秋夢。
從小攤買下明燈兼筆,我攜少年並坐江畔石階上,予其一盞淡藍青鬆彩繪燈,自己留用繪就水蓮的桃色一盞,兩人促膝淺談,臨水寄言。
將狼毫在曲水中略微蘸濕,我盈盈遞予少年,坐看水中隨波漾動的雙影,“你把心願寫在燈上,升上天後若能被神仙撿到,就會如願以償。”
望著沿江歡聲笑語的百姓,他執筆訴衷腸,“真的可以麽?”
我單手環抱雙腿,點燃一盞孤芯燈,垂首撫摩著桃色的琉璃燈紗,“幾日後就是科舉會試,若我考中進士入宮,你要照顧好自己。”
他墨染冰封的瞳孔瞬間凝縮,我隻覺臂上被錮得生痛,身子一輕,眼花繚亂間竟被他拽入樹下,抬首映入一雙幽寒的眼眸,宣泄著狂烈的震駭——
“你要考科舉?!那可是欺君大罪,你不想活了?!”
“噓……”我豎指當唇,小心環顧一周樹外百姓,旋回視樹影中他晶亮的星眸,“老大,你幹嘛這麽大聲,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啊!”
他雙手緊箍住我的臂彎,眸光耀成夜穹天狼,“你為什麽要考科舉?”
倚立在花陰之下,我被迫抵著樹幹,淡淡一笑,“為了破曉天書。”
“什麽?!”他的瞳孔凝在那一刹。
“我出來前找人算過一卦,道是線索在長安北方,而長安最比是大明宮,皇宮的藏書亦是天下最多,我有預感,此去一行必有所得。”
他麵上拂過一抹受寵若驚的怔然,卻陡然被驚悚取而代之,不覺間手下力道加重,仿似要將我融入樹幹中,目光在一瞬間暴亮,宛若星火流散,“我不能讓你這麽做,我們可以想別的辦法,不能讓你為我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