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隱千尋

因恰是武林大會結束不久,五湖四海的豪傑仍留駐在此,密切關注著城內各處動靜,稍有風吹草動,便會引出一落索的腥風血雨。

恰是一日天光明好,我著衣起身,垂瀉的青絲兩鬢各係淺藍蝴蝶絹花,垂一對金銀水晶鈴,身上盈盈一襲雪藍霜紋七分袖綾裳,肘處係著蝴蝶結絲絛,銀絲踱邊的袖口成蓮瓣張開,露出雪白一截酥臂,裙裾下擺如藍蓮綻放,層層交疊,纖腰以白綾裹束,在腰側垂下長長尾帶,襯得整個人輕盈欲飛。

湘簾半卷,迎著朝陽推窗臨眺,一股自然清新撲麵而來,滿城風景翩然入眼。

我所居客棧位於蘇州東南,窗下橫貫著一條古街,是為主城內環街,其外側較低處為外環街,之外便是環城一周的護城河,窗外斜對一座縱貫河道的筆直石橋,橋下舸艦迷津,清流疊映樓船,繪不盡江南旖旎風光。

從客棧二樓眺望,視野卻是毫無阻隔,近處可觀城內車水馬龍,遠處可觀城外舟舸清河,若是騁目流眄,便可望見隱隱青山,幽幽竹林。

我不由得微自感慨,古代的城市風光果真美不勝收。

此時街上有了些許人氣,各種店鋪陸續開張,整個姑蘇城逐漸活了過來。

然而縱觀滿城人流,那茶攤中品茗的布衣青年,或道旁擺攤賣字畫的儒雅書生,抑或酒肆裏說書的七旬老者……雖個個看似尋常無比,但凡稍有功力者,便可瞧出其深藏不露的殺機,實則均為喬裝的俠士,伺機而動。

我心內但覺無趣,隨手一扯窗邊的繩帶,刹那間,隻見一道黑影自天外穿雲破霧而來,從上空躡影追風而過,轉眄便消失在街道盡處。

這一變無聲無息,卻驚醒了藏匿人群的俠士,但見一道道身影電竄而出,攜一片風煙飛塵席卷而去,一霎眼間便雲徹霧卷,塵囂散盡。

不諳內幕的百姓怔怔望著街頭,茫然過後,即又各自安生服業。

我心下暗喜,這些人自會一無所獲,那不過是一個熱氣球吊著黑衣著裝的稻草人,他們卻如此杯弓蛇影,果真是想捉神風盜想瘋了麽。

不過如此一來,這裏的氣氛倒是舒適了不少,不若先前那般沉悶壓抑。

我微微撐了個懶腰,翩然推門而出,隻見二樓大廳臨街凸出的一方陽台上,揚州三傑正就桌團坐,閑談漫飲,卻都若出一軌地望著街上。

我悠悠負手步去,一派閑雲野鶴之態,“你們在看什麽呢?”

慕容清玉指執杯,側首覷著雕欄下的街道,似水清瞳流轉無盡迷惘,“不知道外麵發生什麽事了,突然很多人都離開了,像是去追什麽東西。”

我行於臨街欄邊,輕盈跳坐於朱漆雕欄上,繼而轉身朝外,雙腿瀟閑自若地前後搖擺,衣褶嫵媚重疊,馨香盈懷袖,俯瞰著腳下石街人煙寥落,且作聳肩一笑,“誰知道呢,大概見著了什麽稀世美女,都跑去看美人了吧。”

一縷輕笑自身後嫋嫋蕩來,恰似瀲灩的流波暈散在晨風中,卻是白修忍俊不禁,“亂說什麽,你以為別人都跟你一樣閑啊!”

“你還好意思說我,你平時不是比我更閑?!”

我回首反唇相譏,隨即睇向一旁顧自品茗的朱瀟,笑得眉飛色舞,“話說大哥,你和李蓮憶進展得如何了,什麽時候能給我添嫂子?”

執盞之手當空凝住,朱瀟幽然一歎,誰諳眉間長落寞,“蓮憶即將和她的兄長啟程回家,如今一別,日後恐是很難再相見。”

一聽之下,我悠然回轉過身來,雙手各撐在左右兩側欄杆上,抬首笑顧夏曉晨煙,“她家不就是長安麽,又不是什麽天涯海角,要是你真那麽喜歡她,也該去長安拜訪她的家人,不管怎樣你也要把我的嫂子找回來!”

身後的朱瀟稍稍一愣,唇邊轉而揚起一道似夢淺痕,眉宇間的抑鬱竟似一散無影,“四妹就是四妹,從不為任何事煩惱,可以毫無顧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好,這次大哥就聽你的,和她一起去長安,向她家人提親!”

“那還差不多!”

我並不予回眸,靜靜地坐在雕欄上,憑欄垂蓮袖,朝露把衣寒,微笑地仰望著萬頃碧空,任由清風徐徐拂過身畔,吹散心頭繚繞的煩悶。

這一幕,恰巧映入打馬路過的少年眼中,令他神謀魔道般停住了步伐。

這驚鴻一瞥,亦就此烙印在了他心底。

滿城花光柳影,鳥語溪聲,日灑金絲千萬縷,映得丹漆畫梁也明媚起來,乳鶯在屋簷肆意婉轉,煙柳下蜿蜒的河道,竟不由自主地蹣跚了腳步。

他癡癡地遙望著她,柔淡的晨曦灑照在少女身上,勾勒出傾城殊色的柔美素顏,將那唇瓣溫煦的笑韻映得益發動人,亦染活了他冰封的心。

他的眼中隻有她,而她的眼中,卻沒有他……

這一眼的距離,便注定了一生的距離……

冥冥之中,我隻覺身上似承載了一道目光,四顧尋其來源,不防撞上一雙耀如晨星的眼眸,瞬間被一股冰寒的氣息所懾,不由得僵在當場!

卻見河岸的外環街橋頭,白衣弟子景從雲合中,一少年鮮衣怒馬,當街而立!

少年駐馬眺望著我,淩波獨迎風,一身清逸的藍白長袍翩躚飛揚,高高束起的黑發隨緞帶飄灑,眸轉星華璀璨,眉飛鬢角生姿,遍身被天光水影映得霜鮮奪目,縱是滿城斑斕畫卷、錦繡乾坤,也不及他風華之萬一。

他佇立絡繹人流中,無視周圍少女傾心流眄,一雙冰眸凝定在我身上,我雖是居高臨下,卻隻覺心下陣陣發寒,反倒有被俯視之感。

冷流雲在蘇州可謂是家喻戶曉,江南女子的白馬王子,如今現身於大庭廣眾之下,便有千百少女麇集蜂萃而來,裏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個個滿目秋波,目醉神迷,若非有十數弟子隨在身邊,恐怕早已群起而撲之。

晴天暖日之中,少年當街駐馬,少女樓頭獨坐,隔街遙遙相望,仿佛這十數丈的距離形同虛設,周圍繁劇紛擾,亦隻如黯然失色的背景。

這一刻的江南,便因此二人的驚鴻相望,在晨光下凝鑄成畫。

煙水如夏,玉樓朱顏,誰將情衷埋於雲水之間,心底幻繪年華。

發怔了半景,我終於緩過神來,因見他隨侍出行,料是在城內尋覓母親,不覺心動悲憫,想他眼下定是焦慮不堪,隻盼老夫人能安然無恙。

心存目想之下,我對著他展眉解頤,便想將祈願寄於這一笑之間。

這一笑終叫他回過神來,他恍然一怔之下,星眸裏波光流轉,若有言語欲訴,卻又半晌含辭未吐,終在此喧囂的塵寰間,化作了對望的沉默。

他身畔的弟子先前躊躇不決,此刻再也受不住眾少女熾熱的眸光,遂在一旁低聲提醒,“莊、莊主,我們還要不要繼續找老夫人?”

冷流雲如遭重錘一擊,完全清醒過來,斂眸收神之下,語出生寒,“走。”

一言令下,即有兩名弟子上前開路,左右隨從環護,一行人岔群而去。

直至他們消失在眾人猶未回神的視線中,忽聞身後步履窸窣,卻是白修離座而來,憑欄立在我右側,不免長歎一回,“冷流雲也著實可憐,不久前父親罹難,屍骨未寒,如今母親又不知所蹤,對他的打擊一定很大。”

慕容清亦與朱瀟款款而來,駐足於我左側,眺著渡口連衽成帷,卻盈了滿目似水憂光,“近日發生了那麽多事,不知道神風盜意欲何為?”

朱瀟若有所思地沉吟,“說起神風盜,有可能他是揚州人呢……”

這一語漫不加意,卻生生驚煞了我,一時身形不穩,左搖右晃險些掉落下去,總算有驚無險,仍不由惴惴轉首問道,“你、你怎麽知道?”

“我記得神風初入江湖之時,他首次偷盜的便是揚州的豪門鄭家……”

另二人聞言一怔,霎時間豁然霧解,目目相覷下,俱是不可思議。

我不由嘴角微抽,早知朱瀟沉穩睿智,不可小覷,熟料他竟能猜中神風盜的來源處,卻也著實驚人,好在他並不知曉我就是神風盜。

白修恍然間覺著了異樣,一雙光潤的玉眸乜斜過來,轉眄流精,“話說四妹,為什麽說到神風盜你那麽激動?難不成你認識他?”

我慌不迭搖頭擺手,“沒、沒,我怎麽可能認識他呢,嗬嗬……”

三人猶是滿麵怪異,徒見我搔首訕笑,卻也隻得付之無奈一笑。

我心下卻是不盡唏噓,不知是誰假我之名作惡,目的又何在,心中隻似有萬鈞磐石壓著,悶悶的無法釋懷,一種不祥的預兆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