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給我戴過綠帽子的女人,你是唯一的一個,你不要以為事情就這麽完了。
從林逸舟的葬禮回來之後,我整天就在昏沉暗淡的房間裏與我的回憶作鬥爭,不用任何人提醒我,我已經明白了一個事實。
他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無論我去到何處尋找他,全世界再也沒有第二個他了。
許至君放下他所有的事情陪著我,他還特意去買了一套Bose音響回來放輕音樂和爵士樂給我聽,這個牌子的音響特點是高音清亮純淨,音質細膩。
可是我記得林逸舟用的不是這個牌子,他用的是Boss,渾厚有力的低音效果最適合用來聽流行音樂和重金屬搖滾。
當時年少春衫薄,我永遠記得我們背靠著背一起聽Linkin Park的那些日子,它們在我這斷壁殘垣的生命之中閃閃發光。
許至君說他那天把我帶回來,腦袋裏隻有一個念頭,就是要給我幸福。
哦鬧革命如他總認為人的一生一定不會缺乏幸福的機緣,可是他不明白,如果我過得不幸福,不快樂,並不是他給不了我這些,而是我不要。
我曾經以為幸福的標準都是一樣的,可是當我被命運一次又一次拿走對我來說至關重要的東西之後,我對這個詞語的理解已經變得十分模糊。
對於明天,我已經喪失了一切憧憬。
許至君有一天忽然間同我說:“你做一下這份測試。”
那是一份明尼蘇達人格測試,其實很早以前我自己就說過了,那還是我跟周暮晨分手之後不久,當我發現自己總是用自殘來發泄內心陰鬱的時候,我就意識到有什麽問題了。
我不知道怎麽向那些覺得我有神經病的人解釋,我的自殘,其實是為了療傷。
許至君正色:“落薰,我覺得你有抑鬱症。”
我拒絕他帶我去醫院檢查的要求,我又哭又鬧,這種歇斯底裏的狀態讓他疲憊不堪,有好幾次我看到他憔悴的樣子,我都後悔我為什麽沒有徹底殺死自己。
或許,我的一生,就是這個樣子了。
可是他那麽好的一個人,他應該值得更好的愛與被愛。
做人其實不應該太自私吧,不應該像林逸舟那樣,用最霸道的方式——死亡占據著我的餘生,用最決絕的方式贏得我的愛與懷念。
我是不是應該安靜地離開,還給許至君一片安寧的空白?
在我還沉浸在悲傷之中沒有自拔也不願自拔的時候,另外一件讓我措手不及的意外又發生了。
許至君接到康婕的電話,陰沉著臉色走過來,對我說:“我們一起去看看珊珊。”
我茫然地看著他,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麽事情會讓他的臉色變得這麽難看,他幫我披上外套,不容拒絕地握住我的手,那雙手那麽溫暖,曾經給過我那麽多的力量。
可是那個夜晚是一個分水嶺,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對他的感情變得複雜起來,很多次我都想,如果他沒有摁掉那電話,我也許還能聽見林逸舟對我說些什麽。
不管他會說些什麽,我會開心還是難過,起碼我還能再聽一次他的聲音。
許至君深深地看著我,他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了,他把自己脖子上那枚翡翠,戴在了我的脖子上。
他說:“程落薰,拿出你以前的勇氣來。”
我渾渾噩噩地跟著他下樓,上車,開了很遠很遠,我才輕輕地吐出一句話:“我的勇氣,用光了。”
是不是人越長大,閱曆越豐富,受過的傷害越沉重,勇氣就會慢慢地,慢慢地消失殆盡呢?
當初死皮賴臉央求周暮晨跟我重新開始的的那個我到哪裏去了?
當初懷著矛盾而忐忑的心情去看望親生父親的那個我到哪裏去了?
當初為了要給林逸舟一個驚喜咬著牙讓文身工具的針頭紮進胸口的那個我到哪裏去了?
形還在,神已碎。
我是一片漸漸凋零的梧桐樹葉,雖然莖脈依然清晰可見,但我知道已暮氣沉沉走向了枯萎。
就像此刻我眼裏的長沙,它還是那麽喧囂,這麽嘈雜,可是為什麽,我覺得它成為了一座荒蕪的城?
許至君到康婕家門口接了她之後,她含混不清地向我們說了一下大概的狀況,其實她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麽事,她就知道宋遠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我看著窗外蒼茫的夜色,這天,怎麽越來越涼了,這座城市,怎麽越來越陌生了?
對於很多人來說,它是希望之城,但是對於我來說,它是絕望之城。
我得到的都是僥幸,我失去的卻是人生。
第一次看見孔顏的時候,我和康婕雙雙怔住,當然,孔顏的反應跟我們也是如出一轍。
忽然間我有一種錯覺,好像時光倒退,我們依然是年輕而倔強的一群孩子,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感情問題擺出了一副誓死也不能退卻的姿態。
加深尷尬的是周暮晨的到來,他氣喘籲籲地從樓梯口跑上來,看到麵前這三個沉默者,目光裏卻充滿了敵視的女生,一時間竟然有些手足無措。
許至君停好車上來的時候,我們四個人還僵持著沒有動,最後還是他先上前去敲門,宋遠打開門的時候,我差點驚叫出來。
這個形容憔悴雙目無神的男孩子是宋遠嗎?他怎麽會是這個樣子?
他抬起頭來看著我,忽然緊緊握住我的手,麵孔有些扭曲,好像是在強忍著什麽。
我不會說話了,我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過了好久,我聽見康婕輕聲問他:“出了什麽事?”
就是在許至君把我從湘江裏撈回來的那天晚上,我昏迷著的時候,李珊珊來看過我之後就回家了。
李總收回了那套公寓,他最後跟李珊珊說:“給我戴過綠帽子的女人,你是唯一的一個,你不要以為事情就這麽完了。”
她苦笑著問他:“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你還能把我怎麽樣?”
她沒有意識到,她還有一張漂亮得像洋娃娃一樣的臉。
那天晚上她和宋遠一起回他們租的那間小房子,在樓下的時候,宋遠想買點水果,她就一個人先上去了。
那是一間破舊的老房子,自從他們兩個人都失去經濟來源之後,便隻能住在這種連樓道裏都沒有燈的地方。
她摸黑把鑰匙插進鎖孔,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叫她,就在她回頭的那一刻,一種本能的直覺讓她不由自主地用手擋住了迎麵潑來的那些**,可是仍然有一部分潑在了她的臉上。
劇烈的疼痛伴隨著皮膚被燒焦的氣味,她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稍後趕來的宋遠在樓梯口被那個倉皇逃竄的男人撞倒,太黑了,他沒有看清楚那個男人的長相,隻隱約看到了那個男人的手臂上有一條很大的文身。
文身的形狀,很像是一條龍。
宋遠他哆嗦著嘴唇,無限哀傷地看著我,說:“珊珊,被毀容了。”
我從他的瞳孔裏看到同樣無限哀傷的我自己,我想起那次喝了酒,李珊珊抱著我跳舞的時候,嘟嘟囔囔地說:“我知道我要付出代價的,但是我覺得值得”,頃刻間,我忍不住落下淚來。
我緊緊地抱住宋遠,任何語言的安慰在此時都是匱乏的,我想一個擁抱的力量也許強過一萬句蒼白的寬慰的話語。
康婕在他身邊坐下來,她也開始流淚,許至君呆呆地站在旁邊,也忘記了言語。
我的餘光之中看見站在客廳裏的孔顏和周暮晨,我終於明白為什麽孔顏會出現在這裏了,她畢竟還是李珊珊的姐姐。
他們在一旁靜靜地注視著我們,我沒有去看他們的表情,到了這個時刻,我什麽都不想計較了。
我隻祈禱那個躺在臥室裏的女孩子,她以後的人生,再也不要有任何的波瀾。
孔顏忽然輕聲說:“男人最大的幸福是肉體有時可以和感情徹底分開,女人最大的不幸是肉體有時可以和金錢聯係起來。”
在寂然無聲的房間裏,再輕的聲音都顯得尖銳和突兀,我們都將目光投向她,她臉上是一抹淒厲的笑。誰沒有開口之前,我走上前,一個耳光扇到她的臉上。
我清清楚楚地說:“這個耳光不是為了珊珊,是為了我自己,幾年前你扇我的,我現在還給你。”
孔顏捂著臉,怔怔地看著我,周暮晨去拉她,她一把甩開他的手,指著我和康婕,忽然笑了。
我知道她要說什麽,就是那件成功離間了我和康婕的往事,在這個時候,又成為了她的武器。
康婕走過來扶住我,她現在總是經常皺著眉頭,好像再也沒有什麽能夠讓她開開心心大笑的事情了。
消失的不僅是曾經一腔孤勇的程落薰,消失的還有曾經神經大條的康婕,曾經灑脫率性的羅素然們曾經刻薄毒舌的李珊珊,當然……還有曾經風流倜儻的林逸舟。
孔顏指著我們,搖搖頭,輕蔑地笑著說:“真是姐妹感情好啊,嘖嘖。”
一直沒有說話的周暮晨,終於忍無可忍地把她從地上拖起來,惡狠狠地說:“孔顏,事情已經過去那麽久了,你能不能不要再提了,今天我們是來看你妹妹的,你搞清楚狀況好嗎!”
我說過,孔顏跟我有一些相似的地方,比如我們的不識時務,就像這一刻,她明明應該靜默,可是她沒有,她嘴角那絲輕蔑的笑始終沒有消除,她逼視著周暮晨:“你心虛什麽?當初做得出來,今天就不要怕人說。”
周暮晨終於忍無可忍了,他把孔顏摁到牆壁上,喉嚨裏發出低吼般的聲音:“孔顏,夠了,你非要逼老子說出來,當初老子根本沒有碰她!”
此言一出,我跟康婕互相望了一眼,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像孔顏那樣大笑一場。
這出荒唐的鬧劇,居然要等到若幹年後的今天才真正揭開真相。
時光倒回去,我們才可以清楚地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周暮晨在我跟孔顏之間最終選擇了孔顏的那天晚上,喝了很多很多酒,他從來都不是懂得克製和自律的人,喝起酒來也沒個分寸,後來孔顏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
當時高三的他醉成那個樣子,自然不能回家,所以就隨便找了個酒店開了房間,在他洗澡的時候,孔顏翻看著他的手機,而當時他的手機的壁紙還是我的照片。
在暖黃色的燈光下,孔顏發了很久的呆,最後,她做了一件事。
她用周暮晨的手機給康婕發了一條信息:你能不能來陪我聊聊天?
康婕去酒店之前在做的事情,就是陪我喝酒。
我的酒量在那個時候就已經顯山露水了,而且我永遠是越挫越勇,當時我那個樣子,就算來十個男生都要被我放倒了,何況區區一個康婕。
她憑著殘存的意識把我弄回去,我還麵不改色地跟我媽媽說是同學生日所以喝多了點,回頭我就直接倒在**鼾聲大作。
在我沉睡的時候,她背著我去見周暮晨。
就像一個連環局,我不知道她背著我做了什麽,她不知道孔顏背著她做了什麽,而孔顏又不知道周暮晨其實知道她做了什麽。
周暮晨在那個時候,真的是很愛孔顏,他了解這個女孩子的不甘和驕傲,也了解她的惶恐和脆弱。
他知道她這樣做的目的,僅僅是要徹底斷絕他跟我之間最後一點可能性。
很簡單的道理,如果周暮晨跟康婕真的發生了什麽,那他就不可能再和我有什麽。
就跟孔顏曾經在博客裏寫的那樣: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知道,想要得到的東西,全得靠自己想盡辦法去爭取,哪怕有時候,爭取的方式不那麽光明磊落,也沒有辦法。
她沒有別的辦法,當初的我或許不明白,可是當我遇到林逸舟之後,我徹底明白了。
從某種意義傷上來說,我跟孔顏的際遇其實是相似的,然而我們的天性不同,我們對愛的理解與詮釋也不同。
我認為我跟林逸舟沒有未來,所以我選擇離開,這是愛。
她篤信周暮晨兜兜轉轉總會回來,所以出此下策,這也是愛。
愛的方式有千百種,卻沒有一個標準可以來衡量是非對錯,所以,李珊珊沒有錯,康婕沒有錯,羅素然沒有錯,孔顏沒有錯,封妙琴沒有錯,我,也沒有錯。
我們都沒有錯,但是為什麽我們每個人都因為愛受到了傷害?
也許不過隻是因為,我們都愛得太笨了。
孔顏是站在酒店門口看著康婕進電梯的,她看著電梯那個數字不停地上升,最後停在了周暮晨所在的那一樓,那一刻,她知道,周暮晨跟程落薰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然而她並不知道她離開之後,那間房裏發生的狀況。
周暮晨不是傻子,他很明白康婕為什麽會突然跑來陪他聊天,他沒有說明那條短信並不是他發的。
他想,如果孔顏非要用這樣的方式來加強自己的安全感,那麽,就成全她吧,畢竟,她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那個人。
康婕因為喝得太多,迷迷糊糊地聊了幾分鍾就睡著了,他把她扶到**去,替她蓋上被子,空調打到二十五度,自己在沙發上一個人看了一整晚的球賽。
電視很吵,他心裏卻很瓶頸。
是在那個晚上,他終於弄清楚了自己對於孔顏來說有多麽重要,他不敢說以後再也不會遇到別的女孩子,不敢說自己不會再為了別的美麗而動心,可是孔顏是一個港灣,他走得再迂回,最終還是要回到這裏來。
有了這個把柄,孔顏也許就不會再想東想西,他不會忘記那天夜裏,她因為酒精中毒躺在醫院裏那張蒼白的麵孔。
所以次日,他決心賠上他和康婕的名聲,用一個謊言去成全孔顏,他對她說:“我喝醉了,不知道怎麽就發了一條信息給程落薰最好的朋友,我們上床了。”
除了他,隻有上帝看到一切,知道一切,原宥一切。
然而,多年後,拆穿這個謊言的人,也是他,他終於忍無可忍地對她吼:“老子受夠了。”
孔顏那雙美麗的眼睛此刻空洞得沒有一點光彩,她難以置信地看著周暮晨,嘴唇微微張開,她好像有很多很多話要說。取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我和康婕靜靜地,靜靜地看著他們,就像前幾分鍾他們靜靜地,靜靜地看著我們一樣。
康婕忽然開始笑,不是從前那種沒心沒肺的笑,而是一種蒼老的,無可奈何的笑,我也跟著她一起笑出來,這是林逸舟離開之後我第一次笑,居然是為了這麽荒誕的事情。
宋遠打開門,對他們說:“不好意思,你們還是先走吧,別吵到珊珊了。”
孔顏忽然笑了,就像我最後一次見林逸舟的時候的那種笑,突兀,急切,令人毛骨悚然,她邊笑邊說:“真是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她忽然衝到李珊珊的臥室門口,對著裏麵狂喊:“你知道是誰告訴宋遠他姐姐你是個不要臉的情婦嗎?哈哈,就是我,我就是看不慣你又當婊子又要立牌坊,你憑什麽呢,小賤人,我就是看不得你們好,我就是希望你們每個人都去死!”
我們所有人都驚呆了,宋遠看上去像要衝上去掐死她一樣,如果不是許至君和我拉著他,他一定就這樣做了。
接著,房間裏傳來李珊珊的歎息:“姐姐,我們哪一個人,又真正過得好呢?”
李珊珊說完這句話之後就再也沒有聲音了,孔顏呆呆地看著那扇門,忽然之間,啞口無言了。
★[6]是吧,把一切都交給時間,交給命運,這或許是最好的方法吧。
一直到離開,孔顏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她從我身邊走過去的那一瞬間,我明顯地感覺到她身上那種鋒芒畢露的銳利消失了。
她還是那麽美,這些年來,我不曾見過比她更美麗的女孩子。
周暮晨緊緊跟著孔顏一起準備走,忽然又轉過來直直地看著康婕,可是康婕背過身去,不肯看他。
我沒有動,他的目光從康婕的誒應轉移到了我的麵孔,我們隔著時光對視著,我有那麽一瞬間很想衝過去抱著他哭。
這個人,他到底是我第一個愛過的人,不是最好,卻是最初,他代表著我生命中一段澄澈的,幹淨的,再也回不來的時光。
我靜靜地落淚,關門之前,他輕聲說:“對不起。”
晚了,晚了,他現在說什麽都已經晚了。
可是為什麽,我竟然不忍心去責怪他。
年少的時候,我們都是任性妄為的孩子,我們並不知道日後傷害別人的人,比被傷害的人,更加可悲。
懺悔比受傷,更令人不可承受。
我看著康婕的背影,她的肩膀很小幅度地抖動,我不想走到她的正麵去,我不想知道那張臉上是因為釋懷而微笑,還是因為悲愴而淚流滿麵。
李珊珊在臥室裏叫我的時候,我匆匆忙忙擦掉了臉上的淚水,深呼吸,看了許至君一眼,他坐在沙發上抽煙,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也成了一個煙不離手的人。
他順著我的目光看回來,那眼神竟然如此疲倦乏力,我心裏一酸,急忙走向臥室。
我不敢問他,許至君,你變成這個樣子,是因為我嗎?
臥室裏彌漫著李珊珊常用的那款許願精靈的香味,安娜蘇官網上說:這是一款花果木質麝香調的香水,讓你擁有精靈般神奇魔力,將你所有的願望一一巧妙地實現。
那麽,珊珊,你想許一個什麽樣的願望?
她的左邊臉頰上蒙著厚厚的紗布,右邊的臉頰上也有一些細小的疤痕,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想哭了,可是我咬著嘴唇,死命忍住了。
這個有著跟孔顏相似的五官,性格卻大相徑庭的女孩子,曾經在我有難的時候,她兩肋插刀地陪伴我,安慰我,還無數次幫林逸舟做說客,我曾經很天真地想,我跟林逸舟如果有幸能夠結婚,我一定要她做我的伴娘。
我想嫁的那個人,已經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我想要她做伴娘的這個人,容顏盡毀。
我不知道命運為什麽從來不肯善待我們。
我輕輕握住她的手,那是一雙纖纖細的,白皙的手,什麽顏色的指甲油都沒有塗,但我卻覺得非常非常漂亮。
我努力地抑製了我的哭意,微笑著看著她,我正在組織我的語言想要安慰一下她,她反而先開口了。
她的聲音有一點點沙啞,可是在我聽來這點沙啞卻透著小性感,她說:“剛剛你們在外麵說的,我都聽到了,落薰姐,你要堅強一點。”
我們剛剛認識的時候,她為了證明她青春無敵,硬是要叫我落薰姐,後來混熟了,我很不要臉地強迫她改口叫我小甜甜,無奈她誓死不從,就跟著大家一起叫落薰,今天她突然叫我落薰姐,這聲稱呼一出口,我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了。
我真想抽死我自己,明明需要安慰的是她,我反而“喧賓奪主”在這裏大聲哭了起來。
宋遠一聽到我的哭聲就衝了進來,李珊珊對著他擺擺手:“不要緊張,沒什麽事。”
許至君靠在門邊看著我,他的目光像火焰一樣炙烤看著我的靈魂,過了片刻,他轉身靜靜走開。
我哽咽著對李珊珊說:“珊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真的。”
她輕聲笑:“落薰姐,我十幾歲出來玩,什麽好吃的我沒吃過,社麽好車我沒坐過,什麽好化妝品我沒用過,還有什麽道理我不明白嗎?我早就說了,我肯定要付出代價的,可是我覺得值得。”
“落薰姐,我越長大,反而越相信感情,真的,一個個人啊,即便是錦衣玉食,可是要是沒有愛,那還有什麽指望?以前看別人背LV,我就要買LV,真正買了又怎麽樣,也不過是一個包而已。”
她說:“你相信嗎,雖然我付出了這麽慘重的代價,但是我覺得值得,用這個代價來交換自由,我心甘情願。”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一直看著宋遠,他的目光始終沒有半點偏離地看著李珊珊。
宋遠一直沒有多說什麽,他那張漂亮的臉上一點哀愁都沒有,我看到的全是堅定和堅毅,我曾經以為他隻是個小孩子,是個比許至君和林逸舟都更不懂事的小孩子,可是現在,我覺得這個孩子已經長成一個男人了,一個有責任、有擔當的男人。
昔日的小樹苗,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隻有他自己才知道經曆了什麽。
我注意到,他們的手指上都戴了一枚新戒指,不是從前李珊珊喜歡的卡地亞,蒂凡尼,也不是施華洛世奇,謝瑞麟。
是很普通很普通的海盜船,我對那款戒指之所以記憶深刻,是因為它的名字。
永不分離。
兩個環,生生相扣,永不分離。
就像,我麵前,這兩個人。
離開的時候,李珊珊忽然叫了我一聲,我看著她,她沒有發出聲音,隻是用嘴唇做了個口型,可是我一下子就知道她說的是什麽了。
她說,節哀。
我淒苦地笑了笑,這哀怎麽節?
那不是生離,那是死別。我不敢去想那個人,我一想起他,我就會窒息,心髒就會很痛很痛很痛。
康婕直到下午都沒有再說話,我也不曉得還可以跟她說蛇呢麽,自始至終,她最無辜,那些被誤解的時光,不是輕輕一句對不起就可以彌補的。
許至君握住我的手,輕輕說:“給她點時間。”
我不動聲色地抽回了我的手。
是吧,把一切都交給時間,交給命運,這或許是最好的方法吧。
我永遠記得我們以前說過的那些話,將來誰先結婚,另外一個人就做伴娘,誰先生寶寶,另外一個就做幹媽。
那些真心的、癡心的話,就像破敗青春裏永開不敗的花。
第二天李珊珊要去醫院複診,宋遠打電話叫我一起去。
醫生檢查完李珊珊的傷口之後叮囑了很多的注意事項,宋遠在一旁一直點頭,明顯比李珊珊自己還要用心,我是旁觀者,旁觀者清。
隻是,誰也沒有想到,我們出來的時候,會看見那輛無比熟悉的奶白色甲殼蟲。
從車上下來的羅素然,小腹已經微微突起,她看著眼前的我們,完全驚呆了。
很明顯,她是來做檢查的,她怎麽都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遇見自己的弟弟,以及被她曾經深深唾棄的弟弟的女朋友。
我很自覺地跟她打了個招呼之後就走了,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讓他們冰釋前嫌了。
我突然很想我媽,這段時間我一直住在許至君的公寓裏,偶爾回去吃一餐飯就找借口出來了,其實沒有別的原因,隻是怕萬一沒有控製住情緒,會被我媽看出什麽端倪來。
有好幾次,我突然就開始流淚,她不動聲色地看著我,我想她心裏一定是有很多疑問的,可是她什麽都沒有問我。
此時此刻,我真的很想她。
電話剛接通,她一聽到我的聲音就開始罵:“女大不中留啊,你快點回來把戶口本偷了去辦結婚證吧!”
我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頭,淚流滿麵,可是我的聲音是笑著的,我說:“媽,我今天就回家。”
在許至君的公寓裏收拾東西的時候,他一直沒有說話,我也沒有說話,不知何時,我們已經到了相對無言的地步。
除了沉默,我們不知道還可以做什麽。
當我收拾好最後一件衣服的時候,他忽然走過來,從背後抱住我。
我一下子就哭了,因為我聽見他很輕聲很輕聲地問我:“落薰,不走好不好?”
我相信他許至君從小到大都不曾卑微地去請求過誰,可是對我,他是真的費盡了心思。
其實他是多麽好多麽好的一個人啊,他那麽善良,那麽沉穩,那麽講義氣,那麽豁達寬容,我多希望我最先遇到的人就是他啊,我多希望我還是一個孩子,我多希望我還是一張白紙,可是有一個人,他用死亡橫亙在我們之間,構成了一道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
我要善待愛情,我不要連累愛情。
最重要的是,我隻要一看見他,我就會想起他生日的那個晚上,是他親手摁掉了林逸舟打給我的最後一通電話。
我不能,我無法,原諒他。
我最最不能原諒的,其實是我自己。
許至君一直抱著我,我泣不成聲地去提行李袋,他過來跟我搶,他的力氣比我大,我搶不過他。
他就那麽看著我,用一種孩童般委屈無辜的眼神,無聲地譴責我的薄情,我終於忍不住發脾氣了,我說:“你到底要怎麽樣!”
他還是那句話:“落薰,不走好不好?”
我說:“我隻是想回家而已,我想我媽媽了。”
他看著我,還是那種眼神,那個眼神的意思就是:“你騙我”。
他說:“那天我一直跟在你的身後,我看見你往江裏走,你那麽毅然決然的樣子,好像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麽東西值得你留戀。”
他說:“是因為林逸舟不在了嗎?落薰那一刻我問自己,如果那天晚上死的那個人是我,你會不會也這麽痛苦,你會不會也想要去死?”
我看著他,他的眼睛裏漲起了潮水,可是他依然淡淡地笑著。
“我想,你不會。”
我怔怔地看著他,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我狠狠心,終於還是說出了那句話。
“許至君,我們分手吧。”
他看著我,又過了很久,他開始笑,笑著笑著,眼睛就紅了。
他說:“這些天我一直都有種預感,我知道你遲早要說出這句話的,但是我沒想到這一刻來得這麽快。”
他說:“程落薰,我從來沒有說過我愛你,我覺得這句話不是掛在嘴上說說的,但是我已經盡我所能來愛你了。”
他說:“我不怪你,也不怪命運,但是如果可以重新來過,我不會摁掉那個電話。”
他說:“程落薰,你想清楚,我不是那種你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男人,你今天做了這個決定,以後就沒有機會反悔了。”
他從來都是敏於行,訥於言的那一類人,我聽著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就是感覺有一把鋒利的刀在淩遲我的靈魂,一刀,一刀,再一刀。
我的靈魂,被淩遲至死了。
我沉默地取下我脖子上那枚翡翠觀音,放在他的手掌中,我輕輕說:“至君,原諒我的懦弱,以後每一年,你的生日都是他的忌日,我想笑,不能笑,想哭,卻也不能哭,我不想受這樣的折磨。”
而我另外一句沒有說出口的是,許至君,你值得更好的愛情。
我走出這扇門的那一瞬間,腦袋裏不停地反芻著一句話。
全世界,已經劇終。
我的身體順著門,無力地下滑,直至跌坐在地上,我抱住自己的雙腿,臉埋進膝蓋,眼淚大顆大顆地砸下來,而與此同時,在門的另外一邊,許至君也呆坐在地上,久久沒有動彈。
我們隔著一扇門,就像隔著一條江,從此之後,再也無法泅渡。
如果我的生命中有一台相機,隻能記錄為數不多的幾個畫麵,我最願意記得那一天,我在江水裏緩慢地行走,我聽到有人在背後叫我的名字,我回過頭去……
夕陽的瑰麗布滿整個天空,站在大風凜冽的江邊,我看見岸上的他神情哀傷地看著我,然後,他義無反顧地跳下水,向我走過來。
那一刻,鏡頭碎了,畫麵卻永恒定格。
許至君,如你所言,你將最好的愛送到了我的麵前,你已經盡你所能不遺餘力地愛護我,你給我的愛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愛。
我慶幸,我被你愛過。
可是你愛我愛得從不快樂。
我對你說過,我跟你以往認識的那些女孩子不一樣。我不是那種健康的、明亮的女孩子,不是在那種富足的、溫暖的環境中長大的女孩子,我不像她們,有很多很多的親人,很多很多朋友。我隻有一份愛,要麽不付出,要付出,就是全部。
你說你能夠擔負,但是我問自己,我憑什麽叫你擔負?
我離開了,你的未來才可以去接受更好的愛,和被愛,你為我做了那麽多,我唯一可以為你做的卻隻有這一件事。
若得其情,責哀矜而勿喜。
相信我,許至君,人的生命一定會比他的痛苦更長久,你會有美好的未來,有妻如花,有子如玉。
你不屬於我,我也不屬於你。
那是一個沒有任何悲傷和痛苦的未來,那是一個沒有程落薰,美滿結局。
那通電話,是我離開你的借口,我的苦心,你不用懂。
但是許至君,如果真有來世的話,我們早一點遇到對方,好不好?
不要再讓我們的愛,敗給時間,好不好?
在幽深暗藍的水底,我屏住呼吸。
如果說記憶會像繁星璀璨,最明亮的那一顆一定是你。
讓我閉上眼睛,回想你的音容笑貌。
你是我寂寞永夜裏,唯一的光明。
你是無垠深海上空,唯一的星星。
我們生活在這座城市裏,這座城市的命運,就是我們的命運。
七十年前一場大火,長沙化為灰燼,七十年後的今天,它卻依然如此妖冶多姿。
這是長沙教會我的,這座城市教會我的。
長沙永不絕望。
我們隔著門,互相沉默著,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沉默更動聽的聲音了。
[深海裏的星星]番外篇你是一抹少年藍
[楔子]
在你出車禍的那天黃昏,我剛剛辦好我的出國手續,回去的時候我一個人站在站牌下等著公車。
因為身上沒有零錢,於是我在站台旁邊的報刊亭裏隨手拿了一份報紙,等我坐到車上的時候我才看到這份報紙的刊頭有一行醒目的字:消失的宴洲島。
幾個小時之後,我接到李珊珊的電話,她說:“蘇瑾,他出了車禍,可能再也醒不來了。”
頃刻之間,我的腦袋裏如電閃雷鳴,風雨交加,記憶中你的眼睛那麽明亮,泛著藍藍的光。
睽違多時的眼淚洶湧而出,落在那個觸目驚心的頭條上:宴洲島,劇終。
[一]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晚上的夜空,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笑容。
那次旅行之前的一個禮拜我們所有人都以為那回事一個風和日麗萬裏無雲的好天氣,真正到了出發前的一天,天氣忽然變了。
我們一群人約好在學校附近的甜品店裏商量對策,我一貫不喜歡遲到,可是當我收起那把大黑傘推門進去的時候,卻發現有人比我到得還要早。
你坐在我的對麵,叫了一份紅豆雙皮奶,看到我的第一眼你朝我微笑,叫我:“蘇瑾,過來坐。”
那是我第一次跟你那麽近距離地相處,之前我們雖然互相知道對方這個人,但也僅限於是知道一個名字而已,我相信你對我這麽平凡的女生不會有任何印象,而我對你的了解也不過停留在那些道聽途說的劣跡斑斑的桃花史。
近距離看你,忽然有那麽一點明白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女孩子喜歡你,一個個前赴後繼,視死如歸,壯烈得像含笑飲砒霜。
你的嘴角總是帶著一點邪氣的笑,嶙峋的輪廓漂亮得像一幀剪影,最神奇的是你的眼睛,原本普通的眼白不知何故竟然泛著一點瓷器般的微藍。
你看上去那麽美好而澄淨,我實在無法將你同很多女生口中那個“談戀愛就像玩遊戲”一樣的花心大少聯係起來。
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這幾句話,說的大概就是你這樣的少年吧。
我不以為然地也挑了挑眉毛:“給我牛奶雞蛋和白糖,我也能做出來。”
這是我第一次跟你說話,那個時候的我根本不懂得女生的含蓄和矜持,甚至連為人應該低調和謙遜都不明白,你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沒有說什麽。
同學們陸陸續續都來了,一個個對著這突然驟變的鬼天氣罵罵咧咧,在一群聒噪的人當中,沉默的你顯得那麽與眾不同,甚至——高高在上。
有女生畏畏縮縮地提出建議,說幹脆取消這次野營。
看得出大家都很讚同,在我那聲:“不”脫口而出之前,你再次搶了先,你懶洋洋地環視了一周,輕聲說:“要是你們都不去,我就一個人去。”
過了半天,一直沒有人說話,尷尬的氣氛蔓延開來,你起身離開之前說:“願意去的明天早上八點在校門口碰頭。”
看著你挺拔的背影,我生平第一次領略到了“氣場”這個詞語所蘊含的意義。
大家在你走了之後開始議論你,有男生搖著頭說:“到底是富家公子……”
我不知道他們隱沒在嘴裏的內容是什麽,也不想明白這些人是如何看待你,我默默地把麵前那份雙皮奶吃完,確實如你所說,味道很正。
大家要散去的時候,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輕但是很堅定:“明天我會去。”
[二]
我背著背包跟你坐上前往宴洲島的巴士,你一直閉著眼睛,耳朵裏插著iPodtouch的耳機,我手裏翻著一本臨上車前買的雜誌,上麵的內容乏善可陳。
車開了半個小時之後,你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真沒意思。”
不知道為什麽,我竟然聽懂了你的意思,我頭都沒抬地回了你一句:“何必管那些人怎麽想。”
窗外的天空是陰霾的,可是你的笑容卻那麽明亮,你拔下一隻耳機塞到我的耳朵裏,竟然是陳奕迅很早很早的一首歌。
在有生的瞬間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運氣。
或許多年後的我想起那一幕,會嗟歎一聲,原來早有暗示了。
我們抵達宴洲島的時候天已放晴,島上的空氣很清晰,與我們平日裏在車水馬龍的城市裏所呼吸的渾濁的空氣有天壤之別。
你伸了個懶腰,漫不經心地開始觀察起周遭的環境。
島上民風淳樸,雖然人煙稀少,但是我們看到的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樸實的笑容,他們的皮膚黝黑,看得出是常年日照的結果,然而他們的眼神中卻蘊含著一些在喧囂的城市裏找不到的東西。
宴洲島是一個長三公裏,最寬處四百米左右的小島,我背著大大的背包跟在你身後漫無目的地走著,你一路都十分沉默,如果不是在我跟不上你的時候你會停下來等我,我會以為你幾乎忘記了我這個人的存在。
你走到我的身邊停下來,輕聲說:“這些小孩子是來偷西瓜的,其實也不叫偷,因為都是自己家種的,不過大人們想把大的、好的運到岸上去賣,把小的、歪的、被水泡過了的留下來自己家吃,這個島上的地是沙地,種出來的瓜特別甜。”
我驚訝地看著你,我真的覺得很詫異,你怎麽會曉得這些事情。
你轉過頭來看著我,眼睛裏仍然泛著那層瓷器般的微藍光芒,你微微一笑,再也不肯說下去。
那個時候的我,是沒有“愛情”這個概念的,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所有的老師都對我嘖嘖稱讚,死哦有的同學都覺得我枯燥乏味,我將最美好的青春全部貢獻給了那一本本四四方方的教科書,一切都源於從小耳濡目染受到的教育——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你的出現,就像是推開了荒蕪青春中的一扇窗戶,讓我知道了世界原來比書上描述的要寬廣得多,無限得多。
晚上我們住在一家小小的旅店裏,我洗完頭發出來吹風的時候,看到你在走廊上抽著一根煙,你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寂寞。
我正準備安靜地離開,不打擾你的時候,你伸手招呼我過去。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多很多,最後你對我說:“我每年都會來一次宴洲島,所以對這裏的一切都很熟悉,但那是你知道為什麽我每年都來嗎?”
我仰起頭看著你,你看向遠方:“我小時候,爸爸媽媽每年的結婚紀念日都會來這裏,因為他們是在這裏認識的……”
你側過臉來對我笑:“可是後來,他們很少一起出現了。”
[三]
我們在島上待了三天,你像個帶著妹妹過暑假的哥哥一樣將生平所知傾囊相授。
你教我捉甲魚,島上的甲魚很多,經常可以一晚上捉一桶,可是你真的是個很奇怪的人,捉來的甲魚你全部都放生了,我大惑不解,你卻說:“重在過程。”
島上的蘆葦很多,你背著你的單反相機給我拍照,不知道為什麽,一想到鏡頭後麵那雙眼睛是你的,我就會手足無措,擺出來的姿勢僵硬,笑容扭曲。
雖然不是個合格的模特,但我卻是個天生的攝影師,我給你拍的照片每一張你都很喜歡,每一張你都讚不絕口,你的小善良大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
給你拍的所有照片中我最喜歡那張抓拍的,我跟在你後麵走,你回頭看我之前,哢嚓一聲,我摁下了快門。
隻看見你的白色T恤,看不清楚你的臉,這張照片後來被我衝洗出來一直放在我的錢包裏,很多人問我這個背影是誰,我總是笑而不語。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螢火蟲,在黑暗之中明明滅滅,我像個無知的孩童興奮得大叫,黑暗中我看不清楚你臉上的表情,你拍拍我的頭,笑著說了一聲“白癡”。
你的手掌揉在我的發叢裏的那一瞬間,我真希望我有那一把神奇的剪刀,能將這個片刻從我們的人生中剪輯出來,放到一個小盒子裏珍藏起來。
也算是良辰美景吧。
那天的後半夜下起雨來,我竟然很不爭氣地感冒了,到了次日出發的時候,我昏昏沉沉地一腳從樓梯上踏空,若不是你眼明手快抓住我,隻怕我就要摔個半身不遂了。
你探了探我的額頭之後蹙著眉說:“發燒了。”
全身酸軟無力的我在車上吐了好幾次,最後終於什麽都吐不出來了,你攬過我的頭靠在你的肩膀上,小心翼翼地喂我喝水。
我是什麽時候知道自己愛上你的,大概就是在那個迷迷糊糊的時候吧。你的呼吸深深淺淺地撲在我的睫毛上,我聽見自己血管裏慌亂流竄的血液倒灌進心髒,繼而又澎湃而出的聲音,就像在島上的夜晚,我聽見的那些起起落落的浪潮。
我當時心存天真,覺得那個美好的瞬間,可以保留到天荒地老。
那三天的相處,完全顛覆了我最初在流言蜚語中所知曉的你,我近乎偏執地認為你是一個被誤解的人,我甚至覺得我保留了那麽久的愛情就是為了等待你的出現。
你把我送到家門口,忽然叫我等一下,等你氣喘籲籲再跑到我麵前時,手中多了一袋退燒藥和感冒藥。
那些紅的綠的白的藥丸,在我的抽屜裏,一直安放了很多年。
分開的時候罵我情不自禁地擁抱了你一下,你沒有臉紅,也沒有露出分毫的青澀,你那麽坦**地應承了我,我把頭埋在你的胸口。
我輕聲地說:“林逸舟,謝謝你。”
你拍拍我的肩膀,你說:“都是朋友了,客氣什麽。”
[四]
某天自習課看見你站在門口叫我,我興高采烈地跑出教室,卻發現你是帶著新交的女朋友來跟我一起吃飯,那種失望的感覺就像被人當頭淋下一盆冷水。
雖然我極力掩飾我的失落,但我畢竟不是表演係的學生,表情動作舉止神態全要拿捏得恰到好處,我自問實在是做不到。
我沒有想到,你新交的女朋友——那個叫安寧的女孩子——目光如炬,竟然將我那些泄露的細小情緒盡收眼底。
你們因為我吵架,你女朋友以女性天生敏銳的第六感指證我喜歡你,你憤怒地對她吼,你說:“蘇瑾是我的好兄弟。”
這些我當時都不知道,那是的我還經常傻乎乎地跟著你們一起逛街,我知道你喜歡的顏色,我知道你喜歡的食物,我知道你喜歡的酒吧,我知道你喜歡的衣服牌子……
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毫無根據的爆發,隻是在安寧的憤怒爆發之前,我還不懂得收斂,或許在潛意識之中我是心存炫耀的,炫耀什麽,無非是我了解你。
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你的那個人。
我是這個世界上將你看得最重要的那個人,沒有之一。
安寧爆發在你生日的那天,原本是你們兩個人的約會,你卻很不佛那個是地叫上了我,比你更不懂事的我提著給你買的生日禮物掛了電話飛速衝向了徐記海鮮酒樓。
我跟安寧送你的生日禮物都是衣服,她買的紫色的T恤,我買的白色POLO,你打開禮物之後對我讚不絕口,順便教育她:“紫色是天堂地獄色,很挑人的,不過我穿什麽都好看啦。”
安寧沉著臉,這個時候的她已經毫不掩飾對我的反感了,在洗手間裏,我自作多情地跟她說:“林逸舟喜歡POLO超過T恤,下次別買錯了。”
她抬起頭從鏡子中安安靜靜地端詳我,那種目光讓我不寒而栗。
最後,她一句話都沒有說,甩了甩手上的水,拉開門出去了。
在餐桌上,你第一筷子就把扇貝夾給了我,然後笑笑說:“你最喜歡吃的。”回頭你又夾了一筷子小鮑魚放到安寧的碗裏。
我們誰也沒想到,安寧沉默地把鮑魚從碗裏夾出來丟到了麵前的碟子裏。
你怔了一下,眼睛裏閃過一絲不愉快,又夾出了一隻蝦給她,她依然板著臉從碗裏夾出來丟了,三次之後,你忍無可忍地把筷子一摔,問她:“你怎麽了?”
安寧看著我,再看看你,過了很久,她吐出一句話:“我不要你給別人夾過菜的筷子來給我夾菜。”
那一刻,空氣仿佛都結了冰,周圍有些人投來好奇的目光。
幾秒鍾之後,安寧提起她送給你的生日禮物,眼淚大顆大顆地砸下來,她說:“我受夠了每次三個人的約會,我受夠了另外一個人比我更了解我男朋友的喜惡,我受夠了你們把我當傻瓜。”
她最後丟了一句話:“林逸舟,你知道蘇瑾喜歡吃扇貝,那你知不知道我對海鮮過敏?”
她走了之後,我們麵麵相覷了很久。
最後你無奈地笑了,你說:“她太敏感了,她非要說你喜歡我。”
“這樣啊……”我低下頭,看著盤子裏的扇貝,“沒錯啊,我是喜歡你啊。”
[五]
過了很久我都不願意去回想你生日那天,你聽完我那句話之後,你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你說:“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的類型啊。”
你喜歡什麽類型的女生,這是我唯一不了解你的盲區,我看見過很多跟你談過戀愛的女孩子,她們像是夏天裏的花朵,每一朵都很美麗,而每一朵的美麗又各有不同。
你握住我的手,用前所未有的誠懇態度,你說:“蘇瑾,做朋友長久得多。”
我不動聲色地抽回手,笑一笑:“那就做朋友好了。”
說得是這樣雲淡風輕,可是回去之後我蒙在被子裏哭了一夜,我很難說清楚我是為什麽哭,是為了自己高傲的自尊心,還是為了我跟你之間名不副實的友誼,還是為了剛剛說出口就被判了死刑的愛情。
那天淩晨三點,我接到安寧的電話,她的聲音那麽冷靜決絕,她說:“你必須出來跟我見一麵。”
淩晨三點,在空曠無人的馬路上,擁有一張巴掌臉的安寧哭得歇斯底裏,她一遍一遍地問我:“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看著天上的星星,第一次,心裏有那麽那麽濃烈的哀愁。
我還沒有崩潰,她倒先崩潰了,我拿她沒有辦法,隻能打通你的電話,你睡意朦朧的聲音傳到我的耳中來,我隻覺得無限羞愧。
深夜的你,穿著白襯衣,開著你的車,停在我和安寧的腳邊。
你把安寧從地上抱起來,她象征性地掙紮了一下就妥協了,她依靠在你的懷抱裏,半閉著眼睛,其實她已經贏了。
我咬著嘴唇看著你,我不知道我的目光中是期待還是失望,我隻知道,你轉過頭去沒有看我。
你離開之後,我蹲下來抱著自己,我覺得有那麽一點點冷,我覺得我的心裏空****的,能聽見寂寞的回聲。
過了一個小時,安寧的電話又來了,這次她仍然在哭,她說:“蘇瑾,對不起。”
我木然地握著手機,我知道肯定是你逼她來向我道歉的,柔弱的她自然什麽都聽你的,我問自己,如果我是你的女朋友,你逼著我去向另外一個女生道歉,我做不做得到?
過了一會兒,答案清晰地浮了出來。
我做不到。
安寧在最後跟我說:“蘇瑾,我是個小氣鬼,我舍不得把林逸舟讓給你。”
我嗬嗬地笑,掛掉電話,眼淚流下來了,原來我也可以哭得這麽含蓄,這麽唯美,這麽斯文,這麽秀氣,隻是你那雙微藍的眼睛沒有看到。
[六]
你跟安寧到底還是沒有維持多久,你是天生注定就停不下來的人,後來我在程落薰的日誌中看到她說你像傳說中沒有腳的鳥時,忽然之間,由衷地覺得她比我更懂你。
你吸取了教訓,不讓我跟程落薰見麵,最開始我不知道你是在保護我還是保護她,漸漸地,你同我說起她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地笑起來。
我從來沒有看見你的臉上露出過那麽柔軟的表情,好像掐一下就會流出水來。
你從不當著我的麵接她的電話,每當她的名字在你的手機上亮起來,你總是走出去,避開所有人,你那雙澄淨的眼睛騙不了人。
我站在牆角看著你的影子,黑暗之中你手中的煙明明滅滅,一瞬間時光倒流,回到宴洲島那個晚上,那個有風穿堂而過的走廊,你看向我的那雙眼睛,泛著微微的藍色光芒。
你多麽像我在蒼白青春裏一抹清新的藍色,這抹藍色,我稱它為少年藍。
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你掛掉電話之後回頭看見了我,一時之間我羞愧得不知如何麵對你,隻好踉踉蹌蹌地轉身就跑。
你追上來,抓住我的手,你皺著眉頭問我:“蘇瑾,你怎麽了?”
我仰起麵孔看著你,像瀕臨溺水的人看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說:“我不知道我要怎麽辦。”
那個晚上我並沒有喝很多酒,但是我借著那一點點酒意發了瘋,我死死地抓著你的手不肯放開,最後你隻好帶我回你家,
算是家嗎?那個小小的公寓,沒有一點人間煙火的痕跡,你說:“我十八歲的時候爸爸送我車,媽媽送我房子。”
我躺在沙發上,臉埋在抱枕裏,這個晚上,我已經沒有自尊可言了。
你坐在地板上,看著落地窗外的萬家燈火,你說:“我不知道怎麽跟你說,蘇瑾,我其實很珍惜你,把你當成我最好的朋友,什麽話都可以對你說,我不想褻瀆這種關係。”
我沙啞著嗓子問:“那程落薰呢?”
你頓了頓,沉默了很久之後,輕聲說:“她不一樣。”
隻是這四個字就讓我潰不成軍了,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傻,我原本可以優雅一點,追回好朋友的位置,做你最貼心的那個人,可是我非要把局麵搞得這麽混亂不堪。
那天晚上我睡你的床,你睡客廳的沙發,半夜我聽到你的手機響起來,我靠在門上聽見你笑著說:“你真是千裏眼,居然知道我身邊睡了人。”
緊接著你又說:“是男生。”
我的手握成了一隻拳頭,臉上不自知地露出了苦笑。
我身後的這扇門徹底隔開了我和你,等你熟睡了之後我悄悄地離開了你家。在臥室的書桌上有一個攤開來的本子。
上麵是我寫的四句話。
問我何所有,山中唯白雲,隻堪自愉悅,不堪持贈君。
[七]
我無聲地離開了你的生活,不知道是不是那四句話的原因,你也很默契地不再聯係我。
我有些失落,失落之餘我也為你高興,你終於遇到你的同類,跟你一樣孤獨的那個人,名字那麽好聽的程落薰。
我希望你們好好相愛,這樣我才可以放心,隻要你肯停下來,不管是為誰停下來,我都覺得欣慰。
又是西瓜成熟的時候,我一個人去了一次宴洲島,這次我自己備好了暈車藥,感冒藥,一路上沒有人跟我說話,也沒有人再往我的耳朵裏塞一隻耳機。
我閉著眼睛,往事像黑白默片一樣在回放。
我到島上的時候明顯地感覺到島小了許多,那個旅店的老板娘還記得我,她問我:“你男朋友呢?”我笑一笑,我說:“分手了呢。”
如果你知道我這樣回答會不會笑我呢?
夜間老板娘跟我聊天,她說,宴洲島總有一天會消失的,它的命運從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就開始轉折了,那是聽說有人在宴洲島附近挖沙的時候挖到了一塊金磚。
其實沒有人見過這塊金磚,但是在傳說中,它是存在的,正是因為有它,這個小島雖然屢次受到洪水衝擊,但從未遭遇滅頂之災。
但它被挖走之後,宴洲島失去了冥冥中的庇佑。
挖沙船越來越多,越來越靠近這座小小的島,它正一點點被蠶食著。
我打開錢包,靜靜地凝視著那張照片,過了很久我給你打了一個電話,你那頭很吵很吵,我根本聽不見你說什麽,索性就掛掉了。
後來你發了一條短信給我,你說:我們還是像以前那樣好不好?
我想了一下,回了你一句答非所問的話:“島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然而你那麽聰明,你應該明白了我的意思是,我們真的回不去了。
我要出國了,你早就知道我是那種活得很清醒的女孩子,我的人生是一步一步井井有條的,我唯一衝動的一次就是那次跟著你一起來到了宴洲島,我唯一的失態就是那個夜晚緊緊地抓著你的手不肯放,我的青春中,你是唯一的意外。
兩天之後我離開了宴洲島,我坐在巴士上看著它在我的視野中一點一點變小,忽然忍不住號啕大哭,車上的人都看著我,誰也不明白我哭什麽。
我曾看過這個世界上最美的一雙眼睛,它幹淨,清澈,它是我生命中最潔淨的一抹少年藍。
再見,宴洲島。
再見,林逸舟。
慶幸是在它消失之前,我總算去看過它;慶幸是在你離開之前,我總算愛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