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們很多人都以為自己已經遺忘了過去,然而過去卻並沒有遺忘我們。

2010年的長沙看起來已經有一些陌生了,在我結束長途旅行回到這裏的時候,整座城市因為修地鐵的緣故被挖得坑坑窪窪的,原本就不夠寬闊的馬路更是經常堵得水泄不通。我和康婕相約在五一路碰麵準備一起去DQ,可是當我從的士上下來時才愕然地發現五一廣場的立交橋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圍起來的廢墟。

整座城市被籠罩在厚重的灰塵裏。

我站在人潮湧動的街頭,茫然四顧,那些記憶中的鮮活場景如同雪花一樣紛至遝來,可是它們,永遠隻能存在於記憶之中了。

康婕挽著我曬黑了的手臂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落薰,你離開得太久了。”

仿佛命運真的有一雙無情的手,篡改了我的某部分人生,我像“刻舟求劍”那個故事裏的主人公一樣,在我做下標記的地方企圖找回我失去的寶劍,然而我乘坐的船早已不在那片水城了。

我和康婕在DQ坐下來的時候我依然心有戚戚焉,原本想感歎一些什麽,可是最終我什麽也沒有說出口。

康婕一勺一勺耐心地舀著加了布朗尼的冰淇淋,輕描淡寫地說:“我還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再來吃這個了呢。”

我知道她這句話的意思,雖然不太想提起過去的事,但我還是報以一個自嘲的微笑。

達利的名作《記憶的永恒》畫了一隻超乎想像的軟表,仿佛要被烈日曬化了的鍾表,詭異地把人和時間揉合進一個超級柔軟的夢幻世界。

有時候我覺得我就處於那樣一個世界裏,在那裏陳列著所有過去,沒有被夷平的廣場和一個接一個離開的人。這樣想的時候,我就覺得整個天地好像都被顛倒了。

我們很多人都以為自己已經遺忘了過去,然而過去卻並沒有遺忘我們。

算起來大概也不是多久以前,但可能我們這群人活得太折騰了,所以三五天看起來就像十年八載一樣。即使並沒有過去多久,可是在我心裏那已經是滄海桑田。

我第一次見到蘇瑾,就是在DQ。

那是我人生中至今為止的最低穀期,終日蜷曲在房間裏,日複一日麻木而茫然地數著桌上的台曆,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一輩子,慢慢地就這麽過去了。

就是在那樣不忍回望的時候,蘇瑾猝不及防地出現了,她在電話裏說:“程落薰,我一定要見你,否則我走得不甘心。”

那是一次不太愉快的見麵,也許也是我們倆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見麵。她上上下下仔細地端詳著我,我也反反複複冷眉冷眼地打量著她。

我們都知道對方是誰,也都對對方不懷善意。沒辦法,即使我們原本隻是兩個陌生人,就算再街上擦肩而過也不會看對方一眼,但因為我們中間曾經存在過那個叫做“林逸舟”的人,所以我們永遠都不可能使彼此的敵意如冬雪般消融。

我們沒有說太多話,甚至沒有刻意地提起他,隻是在快離開之前,她突然幽幽地說:“要是沒有你就好了,沒有你,至少他現在還活著,開不開心是另一回事,最起碼,他還活著。”

我像被一根很細很尖的針刺到了身體裏對疼痛最敏感的那根神經,“噌”地站了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維持住鎮定,在我走過她身邊時,她又輕聲說:“程落薰,你永遠不會明白我有多嫉妒你。”

那是蘇瑾出國的前一天晚上,她執意要見我一麵,後來我們就再也沒有聯係過。她就像一場瓢潑大雨,來得突然,消失得也迅疾。

我已不太記得她的樣子了,隻記得那晚我靜靜地注視著流光溢彩的街上那些摩肩接踵的陌生人,他們笑得很放肆。

我悲傷地想,林逸舟不在了,可是這些人晚上照樣還去泡吧。

林逸舟不在了,可是蘇瑾明天照樣還是要出國。

林逸舟不在了,可是我還活著。

那樣想的時候,就好像真的有一雙手大力地撕開了我的胸腔,讓我痛不欲生。

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康婕似乎記得比我還清楚,她挑起眉毛道:“當時看見你呆呆地坐在路邊的台階上,真的覺得,誰都救不了你了。”

當時她打電話給羅素然,想要求助,沒想到羅素然沉吟了半晌,跟她說:“你別管她,讓她自己站起來。”

康婕愕然地握著手機怔了好半天,她不明白為人什麽一貫親和的素然姐在那麽重要的時刻,居然不肯拉我一把,為什麽在我的生命處於那麽慘淡晦澀的低穀期時,她要做一個隔岸觀火的人。

素然姐的苦心,要等到若幹個日子之後,我們才能夠懂得。

那段日子康婕幾乎把一切空餘時間都騰出來陪我,夜幕降臨的時候她就會拿出化妝品來世細心地化妝,我躺在**靜靜地凝望著鏡子裏的她一點點把原本幹幹淨淨的一張臉塗抹得妖嬈魅惑,忍不住開口說:“其實你還是素顏比較好看。”

她回過頭來對我笑笑,那個笑容裏包含了很多東西,有無奈也有辛酸,有自嘲也有不以為然:“你去問問那些做小姐的,有幾個是自願的”

我一時之間啞口無言,她又補充道:“小姐賣身演員賣藝作家賣字,剩下的都是賣勞動力的,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用自身所有的東西去換那些沒有的,公平得很。”

過了很久,我才幽幽地說:“你的境界越來越高了。”

她收拾好瑣碎的東西,又笑了:“那是,他媽的哪個名人說的來著,生活是最好的大學,我他媽就是這所大學裏最好的學生。”

日子就像一潭死水,我每天閉上眼睛的時候都希望在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會有一些改變,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總之能夠觸動我,能夠令我真正地活過來就好,可是每天都不過是前一天的翻版而已。

直到那天深夜,康婕從酒吧收工,沒有回她媽媽家而是來到了我家。

她換上拖鞋後第一件事不是去卸妝,而是在我床邊坐下,認真地對我說:“落薰,今天我從你家出去的時候,見到許至君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假裝自己已經不記得這個人了。

假裝從來沒有一個人在跟我還不熟的時候,因為我不開心,便開車帶我去買提拉米蘇。

假裝沒有一個人在我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跟自己慪氣的時候,帶我去吃自助餐,貪便宜的我還非要撐得自己再多喝一口水就要爆炸的時候才停下來。

假裝沒有一個人因為我說我想要肯德基兒童套餐送的小公仔,就真的跑去連續吃了好幾天的兒童套餐,直到湊齊那套後來被我很不當回事兒地丟在雜物箱裏,我連名字都不記得叫什麽的小玩意兒。

我甚至假裝自己不記得在我決意放棄生命的那天傍晚,回過頭去看到他不顧一切地跳下來救我的情景。

更重要的是,我假裝自己已經完完全全不記得我從他那間公寓搬走的時候,他故意留給我的那個傲慢的背影,是那麽孤寂。

是的,我裝得很好,從來不提起他,甚至有時候我會說起林逸舟,可是我就是從來不提他。

因為說起林逸舟至少我還可以哭,但如果說起他,我真的不知道該用什麽語氣。

可是為什麽,當這個名字從康婕口中說出來的時候,會像一把鐵錘,準確地找到我胸腔深處心髒所在的那個地方,然後狠狠地敲了下去。

為什麽閉上眼睛的時候,還能很清楚地看到那年夏天的某個晚上,他站在我家巷子口的路燈底下,睫毛如蝶翼般撲閃,語氣溫柔而堅定地說:“我愛你,這不僅意味著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說我愛你,就代表我承諾永遠不會傷害你。”

許至君,你這個傻瓜。

“他似乎每天都會來。”康婕看了看我的臉色之後,小心翼翼地又補上一句,“要不……見個麵?”

她語氣裏的疑問隨著我的沉默一點一點消散在空氣裏,她等了好久也沒見到我有什麽回應,終於死心地轉移了話題:“程落薰,我真懷疑你是不是耳朵聾了,現在跟你說句話就像在你麵前放了個屁似的。”

我笑了起來,我還沒說話,她就又否定了自己前麵那句話:“不對,放個屁人家還會說臭……”

但從那天以後,我多了一個連康婕都不知道的秘密。

每天她從我家離開的時候我都會躲在窗簾後麵,躡手躡腳地伸出頭往樓下看,我看到她停下來跟他打招呼,說兩句話,然後他就會抬頭往我家的窗口看。

我知道我的樣子看起來有些猥瑣,可是還是忍不住去這樣做,每次看到他仰起的麵孔時,我都要捂著嘴,以免自己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嚇到本來就已經被我弄得神經衰弱的我媽。

許至君很少笑,他總覺得一天到晚笑得跟朵向日葵一樣是很幼稚的,所以他總是一副很淡定很優雅的樣子,但我知道其實他那些淡定啊優雅啊都是裝的。

我不是沒看過他笑,帶著他養的那條叫做“薩摩耶”的薩摩耶遛馬路的時候他笑過,我心血**給他買了好幾包被他故意說成“小碗熊”的兒童潤膚霜時他笑過,還有那次,康婕打胎之後,他傻乎乎地站在她家冰箱麵前整理那些過期的速凍食品時,忽然回過頭跟我說:“嘿,你知道嗎,今天我特別高興,因為你有事的時候沒有找林逸舟而是找我……”那時候,他臉上分明就是孩子氣的笑。

可是許至君,為什麽你現在再也不笑了?

很多很多負麵情緒淤積在我心裏讓我瀕臨崩潰了,我總覺得隻要再發生一點點什麽不如意的小事,就會把我整個人徹底擊潰。就在這個時候,淺淺降生了。

這個消息是李珊珊傳達給康婕,然後康婕又傳達給我的。她那天下了夜班已經三點多了,一進我家門還沒來得及去卸妝就把我房間的門關上,兩隻眼睛跟夜貓似的閃閃發光:“落薰!素然姐生孩子了你知不知道!”

她那一聲低吼把我徹底從混沌的狀態中驚醒了,自從那次見過蘇瑾之後,除了陪我媽去超市扛米扛油回家之外,我基本上再也沒有出過門。我每天渾渾噩噩地待在房間裏,不上網也不看書,手機也不開,除了發呆就是睡覺,睜開眼時不是天還沒亮就是天快黑了。

我幾乎都不記得,我還有一些好朋友,她們的人生並沒有因為我的悲慟而停滯生活節奏。我幾乎忘了去關心被毀容後的珊珊、一夕之間成長得像個大人一樣的宋遠以及懷著一個隻能被稱為“私生子”的孩子的素然姐。

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我既為素然姐感到高興,同時也為自己的自私感到慚愧。

康婕脫下鞋子跳到我的**:“慚愧是吧?沒關係,還可以彌補,明天我們一起去醫院看她,珊珊說了,你要是敢不去,她會提著菜刀來請你!”

第二天上午九點多的時候,康婕就仿佛像鬧鍾附體一樣把我從**搖了起來:“起來了!傻×啊!起床啊!”

我睡眼惺忪地甩開她的手:“我答應了你一定去,但也沒必要這麽早就起來吧,賣早餐的都沒你起得早。”

話音剛落,一個枕頭就重重地打在我的臉上,切伴隨著康婕尖銳的斥罵聲:“賣早餐的都是在我每天下班的那個時候就起來了,他們要是像你這樣過日子早就餓死街頭了。你他媽的快點兒起來,別廢話了,我們還得去買點禮品,他媽的難道你空著手去啊?你好意思嗎你!”

我本來就是那種一被吵醒就很難再睡著的人,何況現在還被這個潑婦用枕頭砸過,霎時間,那僅剩的一點兒睡意也煙消雲散了。

刷牙的時候看著鏡子裏自己那張蒼白的臉,我怔了好半天。以前最討厭的嬰兒肥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不見了,現在的程落薰看起來,似乎真的有了一張不動聲色的臉。

原來他們說的都是真的,不管願不願意,你真的會慢慢變成另外一個樣子,不管你相不相信,這的確是真的。

因為太久沒有出門的緣故,我的眼睛似乎不太能適應白天強烈的陽光,於是我翻箱倒櫃地找出一副墨鏡戴上。走在路上的時候,康婕還因此惡語相向:“又不是明星,出個門還戴這麽大個墨鏡,你以為有狗仔隊守在你家門口等著偷拍你啊?”

我懶得跟她吵:“你再羅嗦一句我就不去了。”

她也毫不含糊:“隨便你啊,李珊珊又沒有拿菜刀威脅我。”

想起那個比康婕還要剽悍十倍的凶八婆李珊珊,我竟然在溫暖和煦的陽光下打了個冷戰。

我們四人碰麵的時候最先開口的是康婕,她捧著自己的臉尖叫了三聲:“我靠!你們是約好的吧!沒事都戴著墨鏡扮明星幹什麽?就我一個人沒戴!我他媽是你們的保鏢嗎?”

坦白講,我也被我和李珊珊還有宋遠的默契感動了,這麽久不見,我們三個還是保持著同步的裝×範兒,真不容易啊。

真的很久不見了,以前總喜歡把頭發染得五顏六色的李珊珊現在居然是一頭披肩的長黑發,並且還剪了個她以前最鄙視的齊劉海兒,再加上一副大大的墨鏡,原本就隻有巴掌大的臉,這下幾乎全部被遮擋住了。

宋遠把墨鏡取下來對著大驚小怪的康婕說:“我就是不想被人當成是她的保鏢才戴的你懂不懂啊!”

站在一旁的李珊珊沒有答理那對神經病,她做了一件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事情。

她走到我麵前,用力地抱住了我。

就在我被這個友情的擁抱感動得鼻酸時,她在我耳邊重重地說了一句:“王八蛋,你終於出來見人了!”

熟人之間沒有那麽多繁文縟節的客套,我們經過簡短的商量之後決定去買點兒水果,再買一束花就殺到醫院去看素然姐。

買水果的時候我們幾個白癡淨挑自己喜歡吃的買,到後來宋遠都要抓狂了:“到底是我姐生孩子還是你們三個生孩子啊!”

“啪”的一聲,李珊珊手裏的包輕輕地打在宋遠的腦門兒上:“我是沒生過,但我為你打過呀,忘啦?”

周圍那些清早跑來買菜的老人“刷”的一下都把目光投注在我們幾個身上,我默默地轉過身去,心想還是李珊珊聰明,知道自己要抽風就幹脆連墨鏡都不摘。

可是到買花的時候,我漸漸感覺到有點兒奇怪了,李珊珊拿著粉玫瑰和戴安娜對著陽光比對了半天也沒決斷出到底哪個更好看,可是當我說“你他媽不會摘了墨鏡看啊”的時候,她回頭衝我笑笑:“懶得摘了。”

我本來想說“你也真是太懶了吧,”可是康婕拉拉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再多嘴了。

我們幾個各持己見的人把花店的小妹折磨得都快瘋了,最後終於在宋遠的獨裁下結束了七嘴八舌的爭論,買了一束洋蘭。在花店小妹包裝那束花的時候,我看見李珊珊對著花店門口的招聘信息笑了起來。

我好奇地問:“你笑什麽?”

她招招手,指給我看:“這裏……招十八到二十歲,容貌姣好,會說普通話的女生……”

我看著依然不肯把墨鏡摘下來的她,心裏之前那點兒不明所以的疑惑此刻得到了清楚的解答,她的聲音聽起來很不穩,沒有一點兒情緒波動:“你看,落薰,我連來個花店做個小妹的資格都沒有了呢……”

我站在她身邊,那一刻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在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我就覺得她跟以前有點兒不一樣了,我本以為是因為我們很長時間沒有見麵了,又或者是她換了發型穿了以前很少穿的深色係衣服的緣故。但當她把花店的這個招聘啟事當做玩笑一樣地說出來之後,我明明白白地聽出了悲哀的弦外之音的。

從前的她總是人群裏最起眼的那個姑娘,誰從她身邊走過去都一定會稍微停頓一下,即使腳步沒有停頓眼神也一定會有片刻呆滯,沒有其他原因,別給我說氣質氣場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理由隻有一個,那就是她真的太漂亮了。

那時候的李珊珊總是很驕傲的樣子,眼睛長在頭頂上,她太了解自己的美了,何況她又那麽年輕,頂著美貌招搖過市也是很自然的。

可是現在的她說話總是側著頭,就算是跟我和康婕說話也一樣,墨鏡戴在臉上死都不肯取下來。雖然言辭好像還像以前那麽尖刻,但是從她走路的時候緊緊地握著宋遠的手就能夠看出來,她好像總在害怕什麽,好像總想減少自己的存在感,盡量不引起別人的側目。

我和康婕走在他們身後,看著她的背影我終於知道跟以前不一樣的是什麽了。

她身上原本那種鋒利的、意氣風發的、具有強大殺傷力的自信,消失了。

我們站在醫院門口的時候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很輕微的動作,連康婕都沒察覺到。

可是那種恐懼,的確被記憶中某個深深的角落裏蹦出來的畫麵所誘發了。我魂不附體地跟著他們挪動著腳步,進了醫院,進了電梯。越來越重的消毒藥水的氣味,從眼前掠過的長長短短的白大褂,錯亂的腳步聲,這零散的一切匯集起來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將我牢牢地綁住,無論我多不情願還是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瘋了一樣痛苦著,不管誰都擋不住我,我非要再見他一麵。

我甚至厚顏無恥地謊稱我是他的未婚妻,我甩開來拉我的一雙又一雙手,心裏關於疼痛的感知已經全部麻痹了,全部意識隻匯成一個念頭,為什麽死去的不是我?

我寧願死掉的那個是我。

我寧願是他來承受生離死別的痛苦。

林逸舟,再過多少年我都不能平靜地說起你,再過多少年我都不能心如止水地回憶跟你相處的那些短暫卻又熱烈的日子。

就在我感覺胸腔好像被轟然一下炸開的時候,康婕推了推我,說:“落薰,到了。”

我抬起眼睛便看到了坐在**正對我微笑的素然姐,她有點兒胖了,臉比以前圓了很多,但她依然很美,目光依然那麽溫柔。

在她輕聲叫出我的名字的時候,我的眼睛,微微地濕了。

[2]那是十五歲的康婕第一次聽到愛情的召喚。

不知道怎麽回事,似乎在我封閉自己的那段日子裏,外界的時間過得特別快,我還沉浸在日複一日的悲傷中不能自拔的時候,別人的人生卻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比如素然姐。

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穿著雪白的襯衣,頭發全梳上去紮成了一個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使她看起來就像是在校的大學生一樣。好像隻是一眨眼的時間,她已經升級做母親了。

這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一個羅素然,她身上那些優雅、端莊都還在,可是似乎多了寫過去的她所不具備的東西,那種神韻,那種逆著光也能讓人感覺到溫暖的東西,也許就是人們所說的母性的光芒吧。

我一步一步挪過去,腳裏像灌了鉛一樣,我有太多話想跟她講,我的抱歉和愧疚,可是到了她身邊卻還是隻能像當初那個被學校開除卻隻會傻乎乎地哭泣的女孩兒一樣叫了一聲“素然姐”。

她握著我的手,什麽也沒說,可是她所要說的話都蘊涵在這用力一握當中了。

被這樣一握,我又感到有些鼻酸。

見過素然姐之後李珊珊和宋遠就吵著要去看淺淺,我本來也要跟他們一起去的,卻被素然姐留下:“讓他們先去,你陪我說說話。”

宋遠不滿地丟下一句“偏心”之後就帶著李珊珊和康婕出去了,我這才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來。這一坐,才感覺從邁入醫院那一秒開始的那種緊張慢慢地鬆弛下來。

她的眼神如同冬日午後的陽光一樣溫暖,我們沉默著,隻是靜靜地看著對方。

你相不相信,在你生命中的確有那麽一類朋友,他們能從你貌似平和的麵容背後看到你渴望冒險渴望躍入激流的不屈和不安分。

素然姐之於我,就是這種存在。

就在這個時候,護士小姐推門進來,看到坐在床邊的我,便笑著問候素然姐:“你妹妹啊,真漂亮。”

我正想謙虛地表示“哪裏哪裏”的時候,這個不懂事的護士又追加了一句:“你老公出差還沒回來啊?”

這句話一從她口中冒出來,素然姐臉上的笑容就明顯地僵了一下,可是很快地,替她又調整好嘴角的弧度,一副很遺憾的樣子回答道:“是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再也不回來了。”

那個小護士咯咯地笑了一聲:“哪有你這樣說話的呀,自己咒自己老公……”

等這個齙牙小護士離開之後,素然姐臉上那種假笑才漸漸退去,換上了一臉落寞的表情,語氣裏也是滿滿的自嘲:“落薰,我很可笑吧。”

我搖搖頭,沒有,我明白。

我真的明白,當“大齡剩女”成為全社會調侃的對象時,作為一個未婚的單身媽媽,她所要承受的和接下來即將麵對的一定都不輕鬆。

旁觀者輕,輕鬆的輕。當初是她跟我說的這句話,現在我卻覺得還不夠恰當。原來這世上有一種沉重,會讓作為一個旁觀者的你看著都欷歔。

與此同時李珊珊和康婕兩個白癡正擠在護嬰室的窗口感歎著,他媽的怎麽長得都一個樣!

這個時候的李珊珊終於摘下了墨鏡,雖然她盡力用頭發擋著臉,但是康婕還是看到了她臉上那塊傷疤,在原本光滑得如同凝脂一樣的皮膚上,那塊傷疤看起來如此猙獰,如此突兀。

康婕心裏不禁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宋遠拍了一下李珊珊的頭,指了指最靠近窗口的那張床:“蠢死了,是那個啦!長得那麽像我姐你都看不出來,你這個舅媽真瞎!”

李珊珊不甘示弱地反駁:“你才蠢死了,你不知道女兒都像爸爸啊……”

這句話脫口而出的刹那,他們三人都愣住了,空氣凍結了一秒鍾之後,三個沒有文化的人很默契地當剛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地打哈哈:“哎呀,長得真好看,在這麽多小肉團兒裏,她長得最好看,真是好看得目中無人啊。”

如果我在那裏的話,斷然不會允許他們用一個這麽不合時宜的成語。

我跟素然姐麵對麵地沉默了很久,麵對她的尷尬我裝作毫無所覺,我不曉得該怎麽安慰她,我本來想說“沒有老公很正常啊,那些陪著女人生孩子的男人也未必就是她們的老公啊”,但這句話在我腦海裏一成形我就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

什麽破台詞,比不說還糟糕。

索性,我就什麽都不說了吧。

還是素然姐反應快一點兒,她沒跟我提臨盆時身邊隻有弟弟和弟弟的女朋友是多麽淒涼的事,也沒提生產的時候劇烈的疼痛是多麽難以承受,而是話鋒一轉,跟我說道:“你覺得淺淺這個名字好不好?”

挺好的,我點點頭,由衷地說。

她很滿意我的回答:“之前我想了很多名字,床邊擺著一個本子,睡覺的時候都在想要給她取一個好名字,有一天做夢夢見一隻小鹿,小鹿的脖子上掛著個鈴鐺,醒來後趕快在本子上寫下了鹿鈴,可是最後我還是決定讓她叫淺淺。”

我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她,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女孩子嘛,安安穩穩,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就是福氣,淺淺,很好,什麽都清淺一點兒,會少很多麻煩。”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是失焦的,好像看向很遠很遠的地方,看向未知的未來。

我安靜地陪在她身邊,這一刻,眾神緘默。

離開醫院之前我還是去看了淺淺,雖然有麵盲症的我真的分辨不清那些寶寶,但是我安慰自己說,不要緊的,慢慢地她就會長大,會有一張走在人群裏能夠被我一眼就辨識出來的麵孔。

她跟他有共同的父親,她的眉目之中一定會有他的影子,對此我深信不疑。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李珊珊又把墨鏡架上了,看不見她的眼神,隻聽見她很惆悵地說:“長沙的夏天快來了。”

我們一群人曾經笑言,長沙的氣候真是怪異,昆明四季如春算什麽,我們長沙春如四季。

處於春末夏初的切口,我的身體裏好像有什麽東西隨著血液在循環湧動著,靈魂好像脫離了軀體漂浮在半空中,俯瞰著這個承載著我們的歡喜和傷痛的城市。

嗅覺是不會騙人的,空氣裏那種微妙的氣息,那種把現在和過去緊密聯係在一起的介質,它令我想起曾經那個春夏相交的下著雨的午後,林逸舟撐著一把格子傘站在路口等我,那幅畫麵就像被籠罩在一團迷蒙的霧裏,我總是看不真切。

我以為我可以假裝把過去全忘了,從站在明媚的春光裏的第一秒起開始重生,然而當我又想起他落寞的笑容,想起他年輕得沒有一絲陰影的麵孔時,我知道,我終究還是不能。

我們四個人一起去吃飯,已經不記得上次一群人一起吃飯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似乎是許至君生日的那次,想起來好像已經隔了幾個世紀。

點菜的時候李珊珊和宋遠當著我跟康婕的麵吵了起來,起因很簡單,宋遠覺得李珊珊點的菜都清湯寡水的,他真的有些動氣地說:“你平時要求我陪著你吃這些屁味兒都沒有的飯菜就算了,今天跟程落薰她們吃飯你也這樣,你能不能不要總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別這麽自私行不行?”

李珊珊的表情隱藏在大副的墨鏡後麵,可是語氣裏的尖銳在場的人都聽得明明白白:“不就吃頓飯嗎,屁大點兒事你這麽大脾氣幹什麽?落薰她們都沒說什麽用得著你在這裏吼嗎?我看你是平時就對我不滿,今天終於找到機會發泄了吧!”

我和康婕麵麵相覷,實在不能理解這對恩愛的小情侶到底是哪根筋搭錯了,這麽小的事情有什麽好吵的?

場麵僵持了幾十秒鍾之後,李珊珊提起包,二話不說站起來就衝了出去。

我的反應也不慢,連忙起身追了出去,千鈞一發之際還記得讓康婕看著宋遠,別讓他也負起走了。

李珊珊沒跑多遠,就在樓下的樹下站著抽煙,看到我的時候她打開煙盒衝著我道:“哪,女士煙,抽不抽?”

我接過一根點燃之後的過了半晌才問她:“你們怎麽回事啊?”

她靠在樹幹上彈彈煙灰,一聲冷笑:“什麽怎麽回事,這還看不明白?他嫌棄我了唄。”

風把我們的頭發吹得很亂,她的齊劉海兒也散開分成中分,我要是沒有聽錯的話她的聲音裏似乎帶著一種孩子般的哭腔:“落薰,我真的很煩,我真的不想剪這麽個一點兒都不適合我的傻×發型,我真的好討厭去超市買個酸奶都要戴著墨鏡,我真的快煩死了你知道嗎……”

從認識她以來,記憶中她從來沒有這麽崩潰地哭過,我看見眼淚一串一串從黑色的鏡片後麵滑落,她的身體顫抖得像一個篩子,我踩滅了手裏的煙抱住她,可是我覺得好無力,我什麽話也不會說什麽事都不能為我的朋友做。

我這個廢柴。

那天下午我跟康婕胡亂地坐著公交車打發時間,經過開福寺的時候,我問她:“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買了兩個豬腳跑去開福寺啃。”

她的頭慢慢靠在車窗玻璃上隨著顛簸的車一顫一顫的,她說:“記得呢,一晃覺得好像過去半輩子的事了。”

然後我們又同時沉默下來,車廂裏很空,我有一種要去到世界盡頭的感覺。

“你出去追珊珊的時候我問了宋遠,他說珊珊還是很介意自己的臉,她查了很多關於激光去疤的信息,最後選了一家最貴的整容醫院。你知道她的性格啦在,總是相信最貴的才是最好的,兩人的生活費有一大半都用在這方麵了。”

“已經做了一次手術了,聽說疼得她尖叫,但是沒什麽太大的起色,醫生說還要做幾次。另外就是平時的飲食要忌口,越清淡越好,辣椒醬油這些最好是碰都別碰,煙也不能抽,但這點她做不到,所以現在改抽女士煙了。”

聽康婕把事情的原委說出來之後,我想起中午我正拿李珊珊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宋遠從裏麵走出來,從我懷裏把她接過去緊緊抱住的樣子,雖然她依舊在哭,可是跟之前那副歇斯底裏的樣子已經完全不同了。

那就是愛情的力量吧,能夠讓人從瘋狂中沉靜,從暴戾中平和的力量,就是所謂的愛情吧。

夕陽西下,暮色沉沉,我和康婕坐在江邊的石階上,這是一段很少有人經過的地方,一眼望去遍野都是蘆葦。

康婕說得對,很多事情回憶起來好像都發生在半輩子之前了,那些貫穿了我殘酷的青春的名字一個一個就像寫在沙灘上一樣,一個大浪打來,就把它們全帶走了。

那些人徹徹底底地從我的生活裏銷聲匿跡了。

我說,康婕,我覺得我在這裏待不下去了,每一天都過得好窒息。

他們都還有各自的期盼,我是說我的朋友們,素然姐期待淺淺健康平安地長大;李珊珊期待一次又一次的手術之後她的容貌可以恢複;宋遠期待他的小愛人能快樂;就連康婕,她也是有期待的,她期待每個月發工資的那天。

唯獨我,我不知道在這裏我還有什麽好期待的,我既不悲觀也不樂觀,日複一日麻木地活著,難道我要去期待林逸舟死而複生嗎?

康婕仰頭灌下一瓶喜力,輕輕地說:“那你就出去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新的東西可以讓你期待吧。”

就像火柴頭“刺”的一聲劃過了火柴盒上那層薄薄的硫磺,在一片蒼茫的黑暗之中,我看見了光。

可是那晚回去後康婕卻是鬱悶得不行了。

她還隻走到門口就聽見了屋內的大呼小叫,她媽媽似乎在喊著“偷老娘的錢去養小婊子”,霎時她就想起了初中學的那篇課文《口技》,當她打開門的時候,差點兒沒被橫飛過來的被子砸到頭。

等她定神一看,真是滿屋狼藉。

穿著一件髒兮兮的藍色外套的阿龍正捂著額頭,殷紅的鮮血從他的指縫間留下來,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有些畏懼地看著康婕,不知道為什麽,他總是有點兒怕這個看起來明明很纖細的女孩子。

康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之後才聽見她媽媽“哎喲哎喲”的呻吟聲,她環視了一圈才在臥室裏看到癱坐在地上不肯起來的媽媽。

眼下這場景換了誰都會覺得難堪,康婕也不例外,有那麽一瞬間她想奪門而出,跟這兩人撇清關係,跟那種因為目睹了這個局麵而萌發的羞恥感撇清關係,可是一秒鍾之後,理智占了上風。

她走過去,蹲下來企圖扶她媽媽起來,可是她剛碰到她媽媽的手,就聽見一聲尖叫:“老子骨折了咧!”

當康婕反應過來回過頭去想質問阿龍時,已經不見他的蹤影了,隻看到地上的一小攤血跡和敞開的鐵門。

在社區診所裏康婕的媽媽以超過正常人好幾倍的尖叫聲成功地引起了大家的關注,站在一旁的康婕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這樣的場麵讓她想起了讀書的時候開家長會,她爸爸那次實在抽不出時間參加,她隻好找她媽媽去。老師憂心忡忡地跟她媽媽說:“這個女孩子還是很聰明的,可不知道什麽就是集中不了注意力,所以成績才會這麽差。”

她媽媽是怎麽應對的呢?她當著很多家長的麵大聲說:“女孩子要那麽好的成績幹嗎,混個畢業證將來好嫁人就行了嘍。”

後來康婕跟我說,那一刻她想從教學樓六樓跳下去的心都有了。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讓她媽媽去開過家長會,她寧可自己的位置上是空的第二天被老師教訓,也不願再讓她這個極品媽媽去丟人現眼。

丟人現眼,康婕不止一次用這個詞語形容她媽媽,好像浩瀚的詞海中再也沒有別的詞語比這個更恰當,也再也沒有其他人比她媽媽更適合這個詞語。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很好笑,我有一次看到一個作家說,一個人最初的尊嚴感是來自血統、出身和父母,我當時就想真是報應啊,我沒有能夠讓我感到驕傲的父母,所以他們也別想有個能讓他們感到驕傲的女兒。”這是康婕決定不讀高中而去讀中專的時候跟我說的話。

而此刻她站在她媽媽身邊,忍受著周圍鄰裏們探究的眼神和知情者意味深長的表情,她覺得自己再多待一分鍾都是煎熬。

她耐著性子問她媽媽:“你想吃點兒什麽,我去給你買。”

沒想到對方絲毫不領情,眼淚汪汪的好像比竇娥還委屈:“我什麽都不吃,餓死算了!”

眼看旁邊的人又看了過來,康婕按捺不住心裏的火氣,語氣也重了:“好心好意問你想吃什麽,你這是什麽態度,你放心吧,餓不死,餓死了也沒人會心疼。”

其實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她已經有點兒後悔了,並不是後悔這話說得太傷人,她太了解她媽媽了,她才不會被一兩句話傷到呢。

康婕後悔的是,她點燃鞭炮的引線了。

果然,她媽媽不顧眾人的側目開始號啕大哭,哭聲中還摻雜著抱怨:“你說得好,都是我的錯,我最大的錯就是生了你這麽個沒用的東西。你要是找個好男人,我用得著吃這些苦嗎?鄉裏王阿姨的女兒,去年找了個拆遷戶,現在房子也有了,還給了家裏二十萬,今年都要生孩子了。你看看你,還不曉得有沒有人要……”

周圍的人都背過身去哧哧地笑,康婕轉身就走,她覺得自己要是繼續站在這裏聽她媽媽念叨這些,那不是孝順,那是純傻×!

那天晚上康婕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的地走著,她心情太差了,實在不想去上班,索性請了假。

她買了一杯奶茶在王府井的櫥窗邊坐了下來,茫然地看著大街,人好多啊,為什麽別人看上去都是那麽愉悅的樣子,為什麽別人就有那麽多值得高興的事情?

她想起TVB的肥皂劇裏那些人總是說“哪,做人哪,最重要的是開心”,可是那些人為什麽不再說說,到底要怎麽樣才會開心?

她為什麽要活著?

曾經以為是為了那些人所說的快樂而活,曾經以為隻要長大,過去那些令我們痛苦的元素就都不算什麽了。

可是當我們長大後,才發現所有換了都很短暫,任何擁有都隻能讓我得到瞬息的安寧,其他時間,我仍然無所適從,在現實生活與美好幻想的夾縫中,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康婕捧著奶茶,咬著吸管,忽然覺得有一種很想很想流淚的感覺。

就在這個時候,她的手機響了。

每次見到陳沉她都會想起十五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他時,他穿著一件天藍色襯衣,頭發像很柔軟的刺,那個時候的他那麽年輕那麽美好,每一根睫毛都在陽光裏顫動。

康婕記得他們剛在一起的那會兒,陳沉每天都要去網吧玩遊戲,她就在旁邊上網看看小說,隔一會兒他就會湊過來握一握她的手。

第一次接吻的時候是在秋天,他們一起去爬山,漫山都是金黃的樹葉,她穿著一件紫色毛衣,傻乎乎的像個直立行走的茄子。

爬到半山腰時她死都不肯繼續了,陳沉停下來哄她說,爬上去了有獎勵。

獎勵就是一個吻。

那是彼此人生中的第一個吻,兩人都沒有經驗,瞪著眼睛看著對方,最後還是陳沉用手把她的眼睛擋住了。

因為青澀所以有些笨拙,但即使笨拙,也是纖塵不染的笨拙。

雖然後來嫌隙漸生,但康婕不會忘記那個黃昏在喧囂的晚霞中,他背著她從山頂一步一步往下走的場景。

路麵上都是金黃色的落葉,腳踩在上麵會聽見輕微的碎裂聲,從逆光的角度能看到他輪廓邊的絨毛,康婕心裏一動,有一種很柔軟,很柔軟的感覺彌漫開來。

最美的不是那條山路上的落葉和不知名的小花,而是她愛的人留下的一步一步甜蜜而踏實的腳印。

他是世界上第一個讓她覺得自己被愛,讓她覺得自己很重要的人。

和世界上的很多情侶一樣,他們說過相親相愛之類的傻話,但也和世界上的很多情侶一樣,他們沒有說到做到。

就是因為她太念舊,太記得哪些過往的美好了,才會在後來的那麽多年裏,弄得自己的生活苦澀不堪。

在街口見麵的時候陳沉一臉菜色,一看就知道他昨天晚上又沒睡覺,他愁眉苦臉地對康婕說:“我怎麽知道我會輸啊!前麵一直贏,我操,誰曉得最後一把全輸了!”

康婕冷冷地看著他,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訴過自己,忘掉吧,忘掉他穿淺色襯衣笑得像個孩子的樣子,忘掉他曾經眉飛色舞地替她慶祝生日,忘掉在炎炎夏日等得快融化的冰淇淋,忘掉那些美好的日子。

忘掉那個明媚茁壯的少年,看清楚眼前這個喪心病狂的賭徒吧。

可是沒有用,那些鏤刻在青春最初期的記憶,磨滅不了,尤其在難過得想著幹脆死了算了,反正活著也沒什麽意義,反正活得這麽累的時候,那些記憶總會從塵封的匣子裏撲騰出來。

悲傷是開啟那個匣子的鑰匙,它們總被痛苦喚醒。

一言不發的康婕甩了幾百塊錢給他,轉身要走的時候被陳沉一把拉住,他眼睛裏的那些關心倒不是裝出來的:“怎麽啦?又不是不還你,過兩天翻本了帶你去買衣服行不行?”

立刻,他的臉色變了:“你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康婕一聲冷笑,被刺傷了?原來他還有自尊的啊,她撇撇嘴:“算了,我是心情不好,不是衝你來的,你好自為之吧。”

她剛要走又被陳沉拉住:“有什麽事讓你心情不好不能跟我說啊?”

“關你屁事啊。”

月光下陳沉的臉看起來又像是回到了許多年前,幹淨,明亮,讓她想起了小時候飛過蔚藍天空的白色紙飛機。

她終於還是沒忍住,眼淚奔騰而出。

過了幾天康婕來找我,跟我說了這件事:“陳沉找兄弟把那個阿龍打了一頓,打得好慘啊,臉上都是淤青。”

我愣了半天:“陳沉是誰啊?你新交的男朋友啊?”

她也愣了:“你不記得了?我的初戀啊,你還見過他一次啊,不過你說你不太喜歡他,我就再沒讓你們見過麵了。”

滿肚子心事的我根本無暇在往事裏找出和“陳沉”這個名字有關的細枝末節,這麽多年來康婕也交了不少男朋友,我哪裏記得那麽多甲乙丙丁,我哪裏還記得我之所以說不喜歡那個僅有一麵之緣的男生,是因為他趁康婕去洗手間的時候跟我要電話號碼。

現在的我尚不能做到喜怒不形於色,何況是當時的我。

隻是時間過去太久了,我根本就忘了當時的我臉色一變,狠狠地瞪了呀一眼之後起身就走,剛從洗手間裏出來的康婕一把抓住我,問我怎麽了。

我忍了忍,說我不舒服要先走了。

那個時候她愛他愛得太深,無論我怎麽旁敲側擊跟她說這個人靠不住,她都聽不進去。

那是她第一次戀愛,沒有誰阻擋得了她,說得形象一點兒,她那會兒就跟範進中舉了似的。

其實對康婕,我心中一直有著很複雜的感情,說到底,就是內疚。

我覺得在好長好長一段時光裏麵,康婕就像是隱沒在光線背後的人一樣,我在眾目睽睽之下高調地曬著自己的快樂、幸福、悲傷和痛苦,我情緒裏的所有起伏波動都有那麽多雙眼睛在看著,無論開不開心總有人關心著我。

可是她有什麽呢?她似乎已經習慣了那種被忽視的感覺,習慣了一個人承擔所有艱難,習慣了自己一個人搞定那些接踵而至的麻煩。

其實我真的不配——每當她跟別人說起我,用到“我最好的朋友”這幾個字的時候,我都有這樣的感覺。

我真的不配。

見我絲毫沒有興趣的樣子,她也就收了聲,我們沉默地對坐了一會兒,吃完了她帶來的那兩個抹茶蛋糕之後,我終於說出了我的決定。

“康婕,你說得對,我應該離開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