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此一至情何已

那窮凶極惡的樣子,好像要咬人一口,把門外的侍女守衛都驚動了進來,人一多,韓青識好像被圍攻的一隻小狗,夾起尾巴,弓起背,看誰都像是會撲上來按住他的。

這就是守雲所說的“對抗的力量”麽?多問幾句就讓它發作了?真是霸道。錦書擺擺手,讓人們退出去。她和顏悅色地說:“好吧,我不問了,你吃過東西了沒有,陪我再吃點兒好麽?”

小狗吃軟不吃硬。細細地哄它,它才收起牙齒和利爪,重新變成聽話的好孩子。錦書長出一口氣,這件事,她是做不來的,得交給守雲。守雲暗中觀察了韓青識幾回,隻說目下還不是幫他找回記憶的機會,容徐圖之。錦書滿心急躁也沒奈何,隻把韓青識叫作“無心”,天天叫,時時叫,指望叫多了他自己會冒出點什麽回憶來。

桑晴晴沒有食言,她回來了。不過回來是一個多月以後的事了。她明顯是有了心事,小果園裏的歌舞晚宴也停辦了,成日裏坐在石榴樹下出神。她還多了個毛病,不愛洗澡。雖說在沙漠裏缺水,可晴晴卻過得比在中原講究,天天洗澡。這次回來後,她卻連著三五天都沒有洗過澡了。錦書看她心事重重的樣子,知道就算問她她也不會說,可止不住為她憂心,還是厚著臉皮去煩她。

晴晴在樹下坐得筆直,這也不同尋常。若在平時,她就喜歡倚著什麽,省點自己的力氣。她對錦書說:“以後你會知道的,現在不行,不能告訴你。”

錦書惱她把自己撇在事外,不肯交心。可想她當初攤上家變時,不也對晴晴瞞了好幾年麽?便不多言,自去酒窖裏察看舍利了。

她在酒窖的伸出向酒壇的縫隙裏一摸索,卻摸了個空。心裏就是一凜,莫非是自己記錯了?塞在旁邊的縫隙裏了?她將附近幾個空隙一一探過,竟都是空的。她一急,冷汗都下來了,索性將整片壘砌的酒壇所有空隙都找了,還是沒有。

上一回,自己查看時,舍利明明還在,但莫邪為了找她救葉南傾突然衝進來,她情急之下,隨手一塞,記得還是塞在原處的啊……她蹬蹬蹬跑出酒窖,奔至果園門前,抓住守衛士兵問他:“莫邪姑娘近日來過沒有?”

士兵說:“剛剛來過,才走的。”

錦書問:“她往哪去了?”

士兵說:“她說她出南門。”

錦書沒有留意到士兵回話裏的古怪,跑向馬廄,隨手解下一匹馬揚鞭而去。

士兵在她身後喊:“要不要告訴高將軍?”她沒聽見,也沒理會。莫邪那幾下子,她是領教過的,她放不倒莫邪,可莫邪也奈何她不得。

出了城,一直往南。遠遠地錦書就看見了莫邪。她一身素服,騎著一匹黑馬,在蒼藍的天,金黃的沙之間格外醒目。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到了這個時候還精心粉飾自己的臉,可蒙在麵紗下麵的半張臉又不展示出來,上麵半張臉,脂粉熱風一吹,沙塵一打,再汗水一衝,就花了,隻有額上黑色的梅妝沒有暈開。那黑色的梅瓣還在烈日下熠熠生光,很是特別。

錦書策馬到了近前,莫邪就指著自己的額頭說:“好看麽?是剪好了花樣子的蜻蜓翅膀,刷上膠,在黑珍珠磨成的粉末裏沾了一下。”

錦書無心與她討論妝飾,隻胡亂地點過頭,就要開口討還舍利。莫邪不讓她開口,又說:“蜻蜓翅膀,還是三年前的夏天,在安城時,南傾親手捉的蜻蜓為我剪的;黑珍珠,也是從波斯商人手裏買來送我的,這個傻瓜,被人訛了也不知道,哪有這麽貴的珍珠……”

莫邪提起葉南傾的名字,就再沒有給錦書張口的空隙:“南傾的父親,是當朝的兵部尚書,是我父親的上司,他常隨他父親來武庫,我們相識已有十多年了。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他時,穿著一套水紅色的窄袖小衣……我喜歡水紅色的裙子,紅色的梅妝,你知道吧?那時我正舉著父親特為我打造的小劍舞著,他就在一旁看著讚我……”

接下來,都是兩人的點滴往事,細瑣得過耳即忘。錦書耐著性子,聽她追思。堆積的怨毒悲傷總要找個渠道發泄,等她發泄完了,會好說話些。終於莫邪回顧到了葉南傾被殺一節,她喊:“他是兵部尚書的兒子,誰不對他客氣些?誰不知道他到軍營裏曆練為了賺些軍功回去晉升,就該給他輕鬆討巧的活幹!高獻之卻讓他做芝麻綠豆大的胄曹參軍,命他造白盔白甲,半個月,就要三萬套!原料還得他自籌!你說他是不是成心要殺他!難道就因為葉南傾喜歡我!他就不高興了?”她陷入另一種妄想裏,這種妄想也許是她瘋潰的前兆。

“你是武庫令丞的女兒,你父親掌管的就是這類事務,你沒有伸手幫他一下嗎?”錦書總算趁莫邪發問的空隙說了一句話。

“我當然要幫他了!前些年太後駕薨,備了足夠的白盔白甲,我寫信讓父親送來,算是借用。可是半個月!你知道半個月,信使連安城都沒有到,葉南傾的頭就被掛到高杆上了!高獻之是故意的吧,他就是視南傾如眼中釘,才設計除掉他的。因為他阻擋了我們相愛啊。”

錦書聽得背上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可是為了讓她發泄完,得忍著,還得附和著說,讓她將怨毒吐得幹淨些。錦書說:“是啊,他愛你,你也愛他,你們兩個天生一對……”

這句話卻把莫邪惹毛了,她咬牙道:“你在嘲笑我麽?阻擋我們相愛的最大障礙,不是你嗎?”

錦書幾乎想吐一口口水把方才那句畫蛇添足的話呸掉,照這樣談下去,拿回舍利是越來越不可能了啊。解鈴還須係鈴人,她得把高獻之找來,才能說服莫邪。

剛調轉馬頭,莫邪卻尖叫了一聲:“你休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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