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悲風癲雪恨
更可怕的是,焉耆城裏的守雲時刻關注戰局,他敏銳地察覺了城下石國大軍裏士氣的轉變,那些士兵不再唱歌,不再高聲喧嘩,連軍旗都飄得無精打采。他見反攻的時機已到,頻頻打開城門派兵襲擾。他還找來城中的樂師,不管是宮廷樂師還是民間樂師,都上了流水宴席,招待他們吃了個中氣十足,令他們輪番上場,挑揀那最悲涼的曲調來獨奏,羌笛怨,胡琴哀,在靜夜裏嗚嗚咽咽地好像人在哭,更勾起了石國士兵的思鄉之情,真個是四麵楚歌,軍心渙散。
比這個可怕還要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麵,石國的探子來報,說東西兩麵各有大軍正在行來,西有波斯複國軍,東有龜茲屯田守軍,每一邊的人數都與我方不相上下,一旦開到,真的是要被包在核心吃得連骨頭都吐不出來了。
於是當夜,在被咬去一個缺口的月亮的見證下,在羌笛胡琴幽怨的伴奏下,石國大軍悄然撤退了。守雲站在城樓上看著他們走,沒有下任何命令。
高獻之在沙漠上也得知了這個消息,正要提兵去追,被他的副將們團團圍住,給他講窮寇莫追的道理。
“老將軍的後事要盡早辦,駱姑娘的傷也需靜養。”有個聰明人說了這麽一句,才把他勸住了。
錦書問:“這段經過,聽起來很長很長,我究竟躺了多久?”
守雲算也沒算,隨口答:“半個來月吧。”
錦書愕然,她真的是死過一回的人了,居然無知無覺地昏睡了半個來月。
守雲伸出手,輕輕放在了錦書的臉上,久得超過了禮節準許的範疇。他還是沒有把手移開。他歎息著說:“是我思慮不周,不該讓你涉險,應該還有更好的辦法的。”他垂下眼簾,聽得出深到不言自明的悔意。
錦書很想大哭一場,憋了許久,才說:“我害了茉莉和石盤陀,通風報信的事情也沒有做好。”要不是那個人把她救起來,帶她找到了高獻之的隊伍,現如今還不知道是怎樣的局麵呢。
守雲看著她良久,沒有合適的言語來安慰。她是可以安慰好自己的。
兩人無語的時候,一個人風風火火衝進門來,一把揪住了守雲的袖子。
“不好了,不好了,高獻之他又要發兵了!雲世子你快去看看!”來人是莫邪,喊得聲都岔了。一個“又”字告訴錦書,高獻之的折騰並不是一回兩回了,這幾天守雲也一定忙得心力交瘁。
守雲收了手站起來轉身要走,忽覺袖子被拉住了,回頭看時,錦書揪緊了他的衣袖看著他。他的兩隻袖子被莫邪和錦書分別拽住了,一個往前,一個往後,按說休養中的錦書力道不如莫邪,可守雲怕傷了她,才站住了不動,有相詢之意。
“我也要去。”錦書把守雲的衣袖當成拉手,支起身子要下床,卻找不到自己的鞋。莫邪含著眼淚一勁催,還斥了一聲:“已經翻天覆地了,你還添什麽亂啊!”
可錦書拉住守雲袖子的手半點也沒放鬆。守雲無奈,把她橫抱起來。另一隻衣袖還被莫邪扯著,一路扯出了節度使府。
才出自己休養的房間,外麵又是另一番模樣。眾人大概是為錦書早日康複計,將她的房間布置成了翠綠鵝黃,看著就是生氣勃勃,宛如江南春日裏新抽出的嫩芽。可外麵,就成了嚴霜重雪。小時候叔父給爹媽大操大辦的白事已覺得觸目驚心,那還是一個中等人家的家主故世,那麽安西四鎮節度使,一個封疆大吏的陣亡,排場就不言而喻了。節度使府上幾乎每一處本不是白色的地方都被白紙幡和白幔帳纏繞遮蓋起來了。到了大街上,被燒了大半的白紙錢殘屑和紙灰如雪片飄飛。城外,綿延的軍帳都換成了白色,士兵們換上了白盔白甲。軍官們還能穿上銀色盔甲,那數萬士兵的素甲來不及打造,隻能自己用紙糊了。
城門前,高獻之穿著一副素甲,頭紮孝帶,把銀盔夾在肋下,正在與一群同樣白慘慘的副將們起著衝突。所有人都是劍拔弩張,副將們把高獻之圍在垓心,高獻之單手揮著一柄槊,那不是他慣用的兵器,眼下使它也隻因為它能一掃一大片,副將們的可憐長劍在長槊麵前不堪一擊,一沾上就脫手而出了。眾人都是心中叫苦,自從高獻之回到龜茲城裏,發現高節度使真的活不過來了,他就是這樣勇不可擋,好像發了瘋的獅子,瘋子比常人不怕死,力氣也比常人大,十幾個神智正常的副將都按不住他。
每次高獻之要掛孝出征滅石國,為父報仇時,一般人給他講道理再也不管用,逞勇武又沒人是對手,大家隻能把守雲找來。對付瘋子就得欺負他略輸智謀,守雲往高獻之麵前一站,周身的平和先把高獻之的殺氣削下去一截,再說些替高獻之出主意的話,慢慢走近,趁他不備,在他後腦上點一指,把他點暈,拖回去交給莫邪灌安神湯。
可守雲的安神湯似乎也壓不住高獻之被喪父之痛勾出來的狂暴,湯每頓不落地喝,他還隔三差五地跑到軍營裏鞭打督造銀盔銀甲的下級軍官,動不動就要拉出一支紙糊盔甲的隊伍來出征。
這一回,守雲懷裏還抱了錦書這麽個累贅,眾人都疑心他騰不出手來點暈高獻之,守雲卻知道這一回他不用出手了,最厲害的武器就在他的手裏。
果然,高獻之看見守雲不同尋常的出場,看見錦書摟抱著守雲的脖子向自己這邊看過來,橫掃千軍如卷席的勢頭就是一滯,他身邊的副將也自覺地讓出一個缺口來,方便守雲行事,也免得自己被誤傷到。高獻之咬牙切齒地看了一會兒,忽然扔下槊和頭盔,朝守雲這邊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孩子氣地一把將錦書搶了過去。
高獻之這瘋子發作起來全身繃緊了,腦門上全是冷汗,錦書覺得她比自己還可憐。自己的傷落在背上,他的傷落在心口上,看不見摸不著,疼起來時慢刀子殺人要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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