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言天家不懷春
自皇帝老頭透出這個口風,有些從三品的官員因為不爭氣,官秩太低沒排進隊裏,在家中被夫人拿鞋底子抽了屁股。自不必問,關家也是聞風而動,關父的國子監祭酒是正三品,正好擠進去,免去了一場皮肉之苦。可憐的是關蒙,奉母命每日一早就夾著一卷書到往館附近的茶樓雅座一坐,讓書童扛著小板凳上行館門前排隊去。
雖然競爭者人數不多,可大家都千方百計地想新鮮點子陪小公主玩,每個人都磨磨唧唧地不肯走,因此門前的書童隊伍好半天才向前移動一點兒,半天也隻能接待三四位,像關蒙這樣消極地等在茶樓雅座裏,不想辦法也不走門路的,八輩子都不可能排上。關蒙卻自得其樂,覺得在此間看書沒有母親在旁虎視眈眈,比家中書房安全多了。
關蒙不爭是他心放得平,無欲則剛。那些有目標有奔頭的,可就要爭破頭了,光是為了一個排隊次序每日都有幾起鬥毆,地方上巡查的衙差也不敢管,這些家丁書童的主人比他們上司的官大。
大家都巴望著皇帝老頭舉辦幾場酒宴,自己可以在席間演戲弓馬,展一展詩才什麽的,好大出幾次風頭,博得小公主的青睞,大家都是這麽想的,誰都以為酒宴就是專為自己而辦的,自己一出場就能力挫對手拔得頭籌成為皇帝的幹兒子。可惜啊,眼下不是正國喪著麽?不能成親辦喜事,也不許人擺酒宴歡喜歡喜。
皇帝老頭也知道這群少年們和他們的爹都急眼了,又放出風聲來說:“讓孩子們熬一熬吧,再過大半年,朕在宮中設酒請他們。”
大家就隻能熬著,每日還不能斷了往波斯使者的行館跑,一直跑到艾斯公主稱病拒見任何人,他們還不罷休,還留了人在門前等著,一有消息即刻來報。一熬就熬過了大半年。
這一年,錦書終於及笄,關母送了一支宮中巧匠雕琢的白玉簪子來賀喜,長公主則把她的首飾匣全抱出來打開了讓她自己挑,錦書一時還習慣不過來,覺得自己帶著這些張牙舞爪的金的玉的招搖過市有些可笑,瞧見一個首飾匣子角落裏有一支手指頭長短的小銀簪,便將它拈了起來。
簪子很細,素麵的沒有花樣,一頭尖尖另一頭卻是個挖耳勺。這物件也有些年頭了,卻不是尋常古董的那種帶著土腥的舊,它的舊還沾著人氣,似乎從未斷過使用。它灰撲撲地與那些玉簪金釵珍珠鏈子玳瑁墜躺在一起,不由得別人多看它一眼。翻過麵來,耳挖勺的背上還刻著兩個小字,比蠅頭還小,筆畫與螻蟻腿差不多。
“你怎麽看上這個破爛啊?”長公主慌慌張張地劈手奪了過去,“這件東西我就惦記著要扔的,老是忘。”可看她捂在手心裏誰也不讓碰的樣子,傻子都知道這是她的寶貝。
這支舊簪子上一定纏繞著一段過往,可長公主擺明了不願人知道,錦書就不好問。她順手一摸,將匣子裏最占地方,份量最沉的一支大釵捧了起來,金底托上嵌著七顆龍眼大的珍珠。
長公主笑起來:“你眼力不錯嘛,這可是我出嫁時戴的,上麵七顆珠子都是夜明珠,把它戴在頭上,晚上出門不打燈籠也能把路照得雪亮——你喜歡就拿去 。”她說著就把手裏的舊簪子扔進首飾匣,迫不及待地把首飾匣子扣上了,好像那支簪子已如傳說中那樣成了精會自己生出腿跑掉。
錦書想象自己腦袋上頂著一支碩大的金釵,穿著一身楓陵鎮帶來的舊衣服,走在黑暗的郊外野地裏的情形,沉重的釵頭讓她的腦袋歪向一邊,釵上的七顆珠子倒真的把路照了出來,引得野地裏的無數大蛾子往自己臉上撞,身後還有人遙遙地叫喚:“前麵的等一等……借個火點一下燈籠……”
她抽了一下嘴角,求救似的望著長公主:“我可以換一支麽?”
長公主很是爽快,讓她自去看另外十幾隻匣子。
比出嫁時插戴的首飾更寶貴的東西是什麽呢?堂堂長公主自然不會把區區一支金釵放在眼裏,但她有什麽理由將一支農婦都覺得寒酸的銀簪捧在手心裏呢?
錦書又挑了另一支細小的金簪,簪子頭上鏨著一朵指肚大的牡丹花。看著也有些年頭了,物件表麵摩挲出了包漿,可因是赤金打造,金燦燦的光芒一未被時光折損一絲一毫。
長公主的臉上閃過一刹那的猶豫:“這還是我十幾歲時戴的呢……”也許這支簪子伴著長公主度過了一段青春韶華的時光,她又舍不得了,可她轉瞬又鬆快了:“拿去吧!反正我現在也是風華絕代,抓著這個不放幹什麽?哈哈哈!”
比天真爛漫的時光,比洞房花燭的記憶更珍貴的到底是什麽呢?
長公主越是這樣大方,就越發顯出那隻舊銀簪的與眾不同來。錦書是看到耳挖勺背上的兩個字的,隻是還沒辨認出來就被奪去了。這兩個字現在還像浮在她的眼前一樣,她越是仔細辨認,越是看不清這兩個字,她隻好作罷。
長公主的這支簪子,也許同現在的梁王世子宅邸裏的貴婦畫像一樣,也有一段秘辛吧。可這兩件東西卻有著不同的氣息,畫像上附著著陳年的陰沉詭譎,而這隻簪子卻裹著暖人心的煙火氣,像長公主這個人,雖沒有什麽公主的儀態,甚至有些顛三倒四,可本性卻讓人舒服得很。
一年的國喪也終於到了期限,大家鬆了一口氣,終於可以不用關起門來偷偷摸摸地消遣了,禁令一開,宮廷裏舉辦地第一場酒宴就將在波斯使節行館門前鬧騰的少年們聚攏了起來。
長公主要死要活才爭取來韓青識的豁免,這一回說什麽都不讓他去攪這潭渾水了,知道他是嘩眾取寵、爭強好勝的性子,怕他耐不住要溜去,不僅不許人給小侯透露這個消息,還派了幾十個家丁去將他看了起來,還揚言說誰要放了小侯,她就抽他的筋,其餘人跟著挨板子。末了她又怕這些人懼怕小侯阻攔不力,便將錦書也派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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