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雙淚恍垂腮
先是一個圓滾滾冰冷冷的小球,彈丸大小,份量極輕。她的指尖在小球的麵上摸索到了糾纏蔓延的鏤空花樣,這個小球是空心透雕的。小球上麵連著一枚尖利的掛鉤,而掛鉤正穿在自己的耳垂上。她又去摸索另一邊耳垂,果然也穿著一隻鏤空小球。
“師父,我說過我不要穿耳洞!”小紅哭喪著臉,“很疼啊……你起碼要先跟我商量下吧?”
江清酌的眼掃了掃小紅的兩隻耳朵,好像在比較兩隻耳洞的位置是否對稱,最後滿意了,點點頭,淡然道:“我若同你商量,你必不同意的,還是事先不知道得好,免得你一害怕一閃躲,耳洞紮歪了,又得重來,你還得多受一次皮肉之苦,結果卻不一定盡人意。”
小紅又呆呆地站住了,琢磨江清酌這話裏的意思。他明明就是在說紮耳洞的事情,可又好像更有深意。
“你曾經問過我藏珠樓的珠子藏在哪裏,那時我是怎麽回答你的?”江清酌也不管小紅是不是想明白了,拋開這一頭,又起了一個話頭。
“師父你那時說,‘還不是時候’。”小紅老實地回答。那還是玉蝴蝶大鬧藏珠樓時的事情了。後來小紅又撒嬌說江清酌小氣,江清酌打開了小樓裏的機關,讓小紅看清了藏在樓底下的一口深井,以及井裏的一輪明月。
“今晚的時候正好。”江清酌又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伸手在身邊總操縱台上推按了幾下。依舊是幾聲機竅運行的響動,幔帳如那夜一樣落了下來,帶起了一陣風,屋內瞬時暗了下來。
房間正中的圓柱上,無聲地滑開了一扇小門,小門裏的黃銅膽反射著圓月清輝,銀光熠熠,奪人雙目。
“又是看月亮?”小紅這一回可不想上當。
江清酌笑而不答,伸手在總操縱台上又推起了一根縱杆。小紅聽見小樓底下響起了一片“嘩啦啦”的水聲,好像有什麽東西浮出了水麵,這才知道今日能看到的東西必然與前次不同,忙湊到小門邊向內探視。
就見從樓底的深井裏,升起了一張銀光閃閃的大網,網的四個角被上行的鐵鏈扯著,正緩緩地向三樓而來。
那張銀網的中央,好像兜著什麽灰蒙蒙的東西,把網墜成了元寶底的形狀。那東西穩穩當當地躺著,一動也不動,不像是大魚。小紅怎麽也看不清,也猜不出來,隻能耐著性子等那張網再近些。
銀網升到三樓樓板之上離地半人來高處便停住了,小紅這時已看清了,這是一隻妝匣大小的河蚌,兩扇青灰色的蚌殼正緊緊地閉合著,好像一隻因為害怕而緊緊閉上的獨眼。
“取過來給我。”江清酌道。
小紅伸手過去,把大蚌捧在手心,先用袖子拭幹了蚌殼上的水跡,才交到了江清酌的手中。
江清酌的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支銀簽。他把簽子小心地探進蚌殼裏隻一撬,這隻獨眼就睜開了,露出雪白的蚌肉,和被銀簽子撥出來的兩粒珍珠。
“這就是藏珠樓藏的珠子麽?”小紅湊過去細細端詳。這兩粒珠子一般大小,比彈丸還小一圈,比起蒼守雲那盞青蓮燈上的龍眼大珠來可就差遠了,但珠子還是滴溜溜圓,晶瑩剔透,也算珍品了。看得再仔細些,便發現珠子並不如平常的珍珠那樣,或雪白,或青黑,或粉或紫,而是白裏透金,若平常的珠子與它比光華,那可真是一隻螢火蟲與明月爭輝了。
小紅還想把珠子取在手裏把玩一陣,江清酌已經將兩粒珠子拈了起來,伸手到小紅的耳畔,打開鏤空銀球上的扣鎖,把一顆珠子放了進去,複又扣好。另一邊,也是如法炮製。兩顆關在鏤空銀球裏的珍珠,好像兩顆被禁錮起來的眼淚,總流不到腮邊。
小紅就聽見自己耳朵邊上“泠泠”作響,那是小珠子在鏤空銀球裏滾動的聲音,覺得甚是有趣,就一遍一遍地搖頭晃腦,聽珠子的滾動聲。
江清酌看她玩得正在興頭上,也不阻止,隻是幽幽地歎息一聲,把手裏的蚌放到了地下,他低語道:“這隻蚌養在這樓底下,也有十幾年了,隻是飲著寡淡的井水,每到滿月之時張開蚌殼汲取月華,所以才長得這麽慢,十幾年,僅僅育出了這樣兩顆彈丸大小的珠子,如今它的使命完成了,所以死期也就到了。”
小紅望著他,這個晚上,江清酌說的話都是這麽奇奇怪怪的,似是而非。
“連養了十幾年的珠子都能給我,你是真的想對我好麽?可為什麽我會被別人買去?”她終於問了這個晚上最想問的問題,小紅又偷偷瞥了一眼屋角。是的,她早就看見了,那口紫檀木的大箱子,還躺在那裏,沒有動過地方。江清酌並沒有把它送到羿大人的府上,“就因為那盞青蓮燈太貴嗎!”
“青蓮燈?”江清酌忽地一聲冷笑,令小紅打了個寒噤。他又道:“確是那盞青蓮燈。你可知道,那盞燈上所用的所有材料,都不是平民能用的麽?你難道不知道,‘蒼’乃是本朝國姓麽?”他言盡於此了,意思很明白,即使他能拿出比青蓮燈的價值多得多的金銀來,小紅依舊會被賣給蒼守雲。
“他是誰?”小紅驚道。
江清酌揮手道:“你去吧,既然你以後跟著他,他自然告訴你他的身份。”
園外忽起了一聲馬嘶,好像是關蒙已經把馬車趕到了小門外,故意地讓馬放聲長嘶好催促小紅。
“那……你為什麽又把珠子給我,就不怕我一去就再也見不著你了嗎?你不怕白白浪費了兩顆好珠子嗎?”小紅心裏還是有氣,就算明知不敵,你也該勉力爭取吧?可是轉念一想,自己是誰,又憑什麽怪他呢?便笑了,輕聲道:“錦書拜別師父了。”
她真的輕輕跪了下來,輕輕地在木地板上碰了一下頭,明明是想認真的,做出來卻做戲一樣有些滑稽。江清酌不語,她也覺得沒趣,站起來拍拍膝蓋上的灰,轉身下去了。
小紅走到二樓時,聽見江清酌在上麵夢囈般地說了一句:“你很快就會回到這裏的。”她略呆了一下,站在暗處偷偷地笑了。
啞奴還站在小門外等著小紅,給她打開了門,外麵果然是一輛寬大卻破舊得很的馬車。關蒙站在車下對著她招手。
“晴晴還不知道我要走呢……我能不能……”小紅懇求地看著關蒙。
“蒼兄的事十萬火急,耽擱不得,我們隻能連夜啟程趕去。我已經托人給晴晴帶話了,晴晴說她要留下來等無心,不肯走。等這件事辦完,我們再來接她和無心吧。”關蒙把小紅推上了車。
守雲在車廂裏正襟危坐,見小紅不情不願地爬進來了,轉頭笑著對正在上車的關蒙說:“我怎麽覺得才一會兒工夫,這個小丫頭就長大了一點兒呢?”
“你到底是誰?”小紅聽著耳邊泠泠的滾珠聲,板著臉問守雲。
守雲咳嗽了兩聲,拔出腰裏的玉笛嗚嗚哇哇地吹了起來,把小紅的嘴堵了。
車夫吆喝一聲趕開了車。
夜風不時拂起車簾,把冷風灌進車廂裏。小紅在車廂壁角躲定了,裹緊了衣服,隱隱約約,聽見後麵有相似的笛聲在應和。
“從現在起,我改回以前的名字,我是駱錦書。”她大聲向車廂裏的另兩個人宣布,“你們可以叫我錦兒。”
守雲停了笛聲苦笑道:“仲言,怎麽我覺得倒是她出錢買了我,而不是我買了她?”
關蒙解下外衣蓋在了小紅肩上,昂然答道:“這就好,我就怕你欺負她。”
身後的笛聲也停住了,好像是那個在送她的人站住了腳步,就送到這裏了一樣。
我終是要回來的,爹娘在這裏,江清酌在這裏,我的仇也還沒有報完。我一定要回來的。她在心裏說。
一輪皎月下,一輛跑起來渾身“哐當哐當”直響的破馬車正往西北方向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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