腮暖心寒珠淚涸

“小紅,不能啊!不能啊!”關蒙越急,越在地上掙紮不起來。

晴晴在樓下聽得這般大的動靜,才慢悠悠地端著幾碗茶上來了,她不緊不慢地打著圓場:“我說小紅,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小半年沒見關蒙了,你怎麽說也應該請他坐下來喝碗茶,敘談敘談,怎麽一見麵就把人家逼得急成這樣?喲,脖子怎麽流血了?誰幹的!”晴晴裝模作樣地四下掃視,狠狠地瞪了關蒙一眼,把盛著四個茶碗的托盤望無心手裏一塞,去小紅的妝台上翻找那盒止血收創不留疤的小綠膏。

小紅愁眉苦臉,無心橫眉立目,晴晴眉開眼笑,三個人一個哭一個嚇一個哄,把關蒙整治得嘴也張不開,隻能坐下來一碗一碗地灌茶水。

“小紅,你終是要後悔的……”他最終長歎一聲。這樣的話小紅已聽他說了太多次,隻是想到他也是為自己好,心裏微微地酸了一下,那話就如一陣風,從耳旁吹過去也就罷了。

狀書到手後,小紅又等了幾天,將倪四嚇得徹底崩潰後,才渾身重孝,揣著一份供狀、一份狀書,跑去刺史府門前擊鼓鳴冤。

晴晴和無心兩個跟在小紅身後,小紅到了摘下鼓槌的最後關頭,回過頭對他們說:“你們再站遠一些,這事與你們無幹。”她還記得關蒙的告誡,隱隱有了不安,故而告狀之前,先把晴晴和無心兩個摘出來,撇在一邊,以免帶累了他們。

無心脖子一梗還想強出頭,被晴晴一把拽到了十步以外。他們也不是苦主,也沒有什麽親人被這樁案子裏的被告害了,這事還真不是陪著一同水深火熱就能幫上忙的,還不如混在看熱鬧的人叢裏觀望著,有什麽一來二去的還能策應策應。

小紅舉起鼓槌,敲起了牛皮大鼓,不用捶得聲震四裏,邊上守門的官差一直冷眼旁觀,知道她是來告狀的,也就等著她敲過了鼓,完備了手續就帶她進公堂。街麵上的百姓也聽見了鼓聲,知道要打官司,人人都愛看這熱鬧,也就一齊向官府門口聚攏過來,等著開了堂好進去旁聽。晴晴和無心就被這群人裹著,一起被放進了公堂。

吳郡刺史羿大人也被小紅的鼓聲請了出來,穿戴整齊上了大堂。隻是他怎麽聽怎麽覺得今日站堂的差官喊起堂威來聲音怎麽這麽低,一點嚇人的氣勢也沒有?羿大人在案後俯身向下一看,就見下麵跪著的苦主是個小丫頭,她人本來生得就小,跪得又遠,看起來更是隻有一丁點兒大,好像用一隻手就能團攏握在手心裏。怪不得邊上的差官都不敢大聲,是怕嚇壞了這個小女孩。

接著便是公堂之上審案的俗套了,少不得要問“堂下所跪何人,要狀告何人?”

小紅從衣襟裏抽出了一紙狀書,雙手捧著,舉過頭頂。上麵下來了一個師爺,從小紅手裏取過狀書,送到羿大人的案頭。

“民女……駱錦書,乃百釀泉酒坊原掌櫃駱炳文之女,狀告福升大酒坊掌櫃玉森與我二叔父駱炳韜合謀害死我父親,奪走酒坊產業!”小紅咬著牙發著狠,一個字一個字地大聲說。她也知道知道在公堂之上陳訴冤情必定得哭,還要哭得感天動地,可無奈心裏痛得好像萬刃齊下,整顆心都被剁成了末,眼角再也擠不出一滴眼淚來了。她隻是作出了一個哀慟萬分的神情來,咬著唇,氣息梗咽,好像一隻引頸就戮的鴿子。

這是她的天賦異稟,也命運起伏給她的身體刻下的一個烙印。很早以前,她就聽自己的娘說過,她一生下來,張嘴就幹嚎,一滴眼淚也沒有。尋常的嬰孩都是如此的,爹娘那時並不留心,隻是慢慢地她長大了,到了會哭的年齡了,別的孩子都會用眼淚向爹娘撒嬌了,她卻隻會淺淺地笑,從來不哭。娘開始擔心,爹卻斟了一大碗酒,讓還不滿三歲的她喝了下去。

不多時,她的眼淚就流了下來。那一天爹心情大好,破天荒地打賞了全家上下所有的下人,但原因隻有娘一個知道。爹說:“錦書是女孩子,可她繼承了我駱家千杯不醉的天賦,她便是百釀泉酒坊的繼承人。”爹又興致勃勃地計劃起將來招贅的事情來,女兒才學會了走路,他就開始想著將來女兒終要嫁人的,就傷感起來,可又想著既然是招贅,女兒成婚後依舊住在父母家裏,與過去不是沒什麽兩樣麽?他便又神清氣爽起來。娘給她說這些的時候,嘴角也是掛著淡淡的笑,好像是笑話爹沒頭沒腦地自尋煩惱自得其樂,又好像是回味不盡這些零零碎碎的瑣事。娘將這些女兒記不得的事情當作傳家的珍寶,鄭重地交給了她,而那時的她才九歲,對好吃的點心,好玩的遊戲的興趣遠大於這些細瑣的講述,甚至不耐煩起來。好在小孩子的記憶總是驚人的,她即使是無心地聽,最終也記了下來,才能在失去爹娘的日子裏時不時地拿出來追念。

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哭是在離開爹娘第一天,躺在古大巴駛離華城的那部破平板車上,後來,在駱家墳山上為父母開棺驗屍時,又哭了一回,回到楓陵鎮後,自己痛閉了心竅,又被晴晴拿縫衣針紮哭過一回。好像隻記得有這麽三回了,每哭一次就少了一次,直至完全哭不出來。她知道心底還汪著一窪很淺很淺的眼淚,比雨後青石台階的凹坑裏積下的水還淺,隻有借著喝酒把它引出來,每引一次,那眼淚又少了一點,直到最後一滴也流幹淨。她想自己的最後一滴眼淚是由香雪酒陪著流幹淨的,這也值得了。這以後,喝酒能令她流淚,可那些眼淚卻與她的悲傷毫無關係。或許她這一生剩下的日子裏,她的眼睛隻能濾出些無關痛癢的酒淚,事關喜怒憂思哀恐驚的眼淚,與她再也無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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