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完年,整個A市還留著喜慶的餘味。商場裏到處掛著大紅色的中國結,廣播裏一遍又一遍地循環播放著那首《恭喜發財》,大人和小孩的臉上都帶著笑容,被身上的紅衣襯托得喜氣洋洋。
季長生沉默地跟在父母身後,手裏拎著一個袋子。他低著頭,四十一碼的鞋踩在雪上,發出細碎的聲響。空氣裏還飄著殘餘的鞭炮的氣味,聞著有點兒刺鼻。
“長生。”一直沒有吭聲的季母突然回頭問道,“盛先生能瞧得上咱們這些東西嗎?”
他們已經站在了獨棟別墅前,富麗堂皇的裝飾讓這對農村來的夫婦膽怯了,他們不安地攥緊了手上的尼龍編織袋,突然覺得此行突兀而又沒有必要。
“盛先生是個很好的人。”季長生從母親手上接過袋子,那裏麵裝著兩隻雞,不時地還鬧出動靜。
他率先走上前,伸手按了門鈴。
應聲而來的保姆姚姨開了門,看到季長生,她明顯愣了一下。這幾天來盛家送禮的人不少,可這人看著也忒年輕了,穿得也普通,實在不像那些生意場上的人,難不成是來打秋風的遠方親戚?
“阿姨。”季長生禮貌地打招呼,“我是受盛先生資助的學生,特意來給他拜年的。”
姚姨正猶豫著,客廳裏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是小季嗎?趕緊讓他們進來吧,外麵冷。”
季父季母這才暗暗鬆了口氣,進了門,跟在兒子後麵小心翼翼地換鞋。
盛家的客廳出乎意料的大,布置也很講究。盛家業裹著一件皮毛大衣,正坐在電視前的沙發上,手裏拿著報紙。
“盛先生。”季長生看上去有點兒緊張,一直盯著盛家業。
盛家業已經四十出頭了,大概是年輕時吃過苦,麵相並不如其他有錢人那樣安逸,反而有幾分剛毅。他的額頭和眼角有很深的皺紋,笑起來尤其明顯,不過這也讓他看起來更親切。
對於這位恩人,季長生其實是見過的。不過,那會兒是在高中的頒獎典禮上,他把獎學金遞給自己,周圍亂哄哄地擠著很多人,沒有現在的這份局促。
“小季,這是你父母?”盛家業站起身,衝他們笑著打招呼,“坐吧坐吧,別客氣。”
“不坐了,不坐了,太打擾您了。”季父忙不迭地堆起笑臉,說道,“我們就是過來跟您拜個年,長生能讀上大學,多虧您了。我們也沒啥好東西送您,這是家裏自己種的一點兒瓜果,您嚐嚐吧。”
“您太客氣了。”盛家業哈哈笑著,看了看季長生,讚許道,“小季是個好孩子,人又上進,將來肯定有出息。”
季長生白淨的臉一紅,季父和季母局促地笑著,神情卻多了些欣慰和期許。
“我資助了那麽多孩子,覺得小季真不錯……”
這時,樓梯的轉角處,一個紅色的身影閃了出來。
盛夏有賴床的毛病,尤其是大冬天的早上,這會兒都快十點了,她才拖拖拉拉地起了床。
“爸,您在跟誰說話呀?”盛夏沒頭沒腦地往樓下衝,地板被她踩得“噔噔噔”直響。
“起這麽晚!不吃早飯會得胃病的。”盛家業的臉立刻笑成了一朵花,那些幹巴巴的皺紋也變得舒展,他雖然在斥責,但誰都聽得出來他的寵溺。
季長生的目光忍不住跟著瞟了過去。這是個漂亮的女孩子,穿著一件紅色毛衣,戴著紅色絨線帽,那麽鮮豔的顏色,卻一點兒也沒有壓住她的五官,反而像鮮花著錦,讓她的長眉妙目更明豔了。
她漂亮得像花兒。他心裏冒出這個念頭,很快又覺得失禮,佯裝鎮定地挪開了視線。
盛夏一眼就看到了季長生,他穿著黑色的棉襖,眉眼清俊,看著很幹淨,像月夜裏的雪,泛著一層柔和的微光。
“爸,這是您的客人嗎?”她肆無忌憚地盯著季長生,靈動的眼睛閃了又閃,流露出一點兒歡快的笑意。
盛家業正叮囑姚姨把早餐端過來,並沒有留意到她的小動作,聽到她發問,他回道:“有長輩在也不知道打招呼,沒禮貌!”
季父季母露出惶恐的表情,盛夏倒是笑嘻嘻地叫了聲“叔叔阿姨”,目光卻一直往季長生身上掃,心裏滿滿的都是好奇。
“小季可是A大計算機係的高才生,你得向人家學習,瞧瞧你上個月的月考成績。”
盛家業笑著揪了揪女兒頭上的帽子,衝季父季母說道:“我女兒被我寵壞了,不如你們家小季懂事。”
“爸!”
怎麽能在外人麵前揭自己的短呢。盛夏的眼神有些哀怨,嘴巴卻很甜:“小季哥哥。”
盛家業哼哼兩聲,笑道:“我冤枉你了?都快高考了,你那數學居然還不及格。”
“人家考試那天生病了嘛。”盛夏擠出一個討好的笑容。
“那上上個月呢?”盛家業故意板起臉。
盛夏的眼珠滴溜溜直轉,她小聲嘀咕:“人家那天心情不好。”
這下不隻是盛家業,連季家人也都笑了起來。
“其實數學比較重邏輯思維,很多女生都偏科,學不好這個。”季長生臉上有淺淺的笑意。
盛夏的目光又溜了過去,她注意到季長生的右邊臉頰上有個小酒窩,左邊卻沒有。這個發現讓她偷偷地樂了,就像知道了一個了不起的秘密。
姚姨把溫著的早餐端了過來。
盛夏一看到牛奶,馬上嘟起了嘴:“我一點兒都不餓。”
她看盛家業皺起眉頭,立刻堆滿嬌笑,轉頭問季母:“阿姨吃過早餐了嗎?姚姨今天煮的是海鮮粥,您嚐嚐吧。”
季母愣了一下,不自在地說道:“我吃過了。”
季長生在和盛家業說話,這時微微側過臉,看了她一眼。盛夏渾然不覺,她的注意力被季母腳下的那個尼龍編織袋吸引了。
“阿姨,這是什麽呀?”她問完,自己也覺得不禮貌,吐了吐舌頭,臉上紅撲撲的。
“是自己家種的紅棗。”季母連忙利落地解開了袋子,抓出一捧棗,說道,“很甜的,你吃吃看。”
棗是新摘的,一個個紅豔飽滿,還帶著細小的枝葉,氣息清新。
盛夏剛要伸手,姚姨就咋咋呼呼地嚷起來:“哎呀,這棗還沒洗呢,說不定還有農藥。小夏,你腸胃不好,別亂吃東西。”
盛夏被唬住了,她沒有去接。季母手上還捧著棗,僵在那裏,看起來有些滑稽。
“姚姨,你去洗點兒棗吧。”盛家業並沒有留意,隨口囑咐了一句,繼續問起季長生的學業。
季長生禮貌地應答,態度始終彬彬有禮,目光卻再也沒有投向那個紅色的身影。
季母手忙腳亂地幫著姚姨收拾,等把洗好的棗端上來,她沒有像之前那樣熱絡,隻是束手束腳地幹坐著。
“真甜。”盛夏啃著棗子,眼睛卻偷偷地瞟著季長生。他似乎完全沒有察覺,而季母也不搭腔。她後知後覺地發現了這兩人的冷淡,清甜甘美的棗子頓時就變得索然無味了。
盛夏莫名其妙地生起氣來,她猛然站起來,衝盛家業嚷道:“我出門啦。”說完,她偷偷地踢了一下沙發,嘟著嘴往玄關處走。
“去哪兒啊?”盛家業連忙叫住她,“外麵冷,我讓司機送你吧。”
“不用,我去高淼家。”
不等盛家業再開口,那抹紅色身影已經蹦蹦跳跳地出了門。
盛家業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既無奈又寵溺:“嘿,你瞧她!”
季長生抿嘴笑了起來,右邊臉頰上那個小酒窩若隱若現。
外麵又開始下雪,就像梨花簌簌地落,在地上鋪了薄薄的一層。盛夏朝著高家的方向小跑,雪花沾在頭發和睫毛上,很快又不見了。
“高淼!”盛夏站在樓下,衝著二樓的陽台嚷嚷。
“夏夏,你快進來吧。”一個胖胖的人影很快出現在陽台上,他嚷道,“你這樣會感冒的。”
盛夏興奮地衝他揮手:“高淼,快下來,我們堆雪人吧。”
她上下蹦跳著,就像一隻可愛的鬆鼠,臉蛋和鼻子都凍得紅紅的,聲音卻異常歡快。
高淼立刻笑了,那雙細長的眼睛變成月牙兒,幾乎快看不見了。他飛快地下了樓,手上還拿著一件黑色羽絨服。
盛夏乖乖地穿上了高淼的羽絨服。他的衣服太大,她一次次地甩著空****的袖子,玩得很開心。高淼在一旁嘿嘿地傻笑,白胖的臉像剛出爐的包子,讓人想咬上一口。
“高淼。”盛夏將臉埋在毛茸茸的領子裏,小聲地說道,“我今天認識了一個男生,他長得可真好看。”
高淼偷偷看了一眼自己胖乎乎的手,問道:“是你的同學嗎?”
“不是。”盛夏不自覺地摳著衣服上的絨毛,嘀咕道,“他是A大的學生。你不知道他有多棒,我爸一直在誇他。”
淡淡的紅暈在她臉上暈開,就像一朵綻放的梅花,那麽清麗脫俗。
高淼的目光一直落她身上。他們自小一起長大,她是個漂亮的姑娘,總有人惦記,但那些人都不知道,她的好不隻是美貌。
“你怎麽了?”盛夏察覺到了他的走神。
“沒什麽。”高淼莫名地紅了臉,“夏夏,聽說我們班的班長在追你,你喜歡他嗎?”
盛夏很幹脆地搖了搖頭。事實上,她壓根兒沒記住那個班長的名字。說她驕傲也好,說她沒心沒肺也好,她身邊從來不缺追求者,但她從來沒有認真搭理過誰。
“那……那你喜歡什麽樣的?”高淼的聲音裏透著試探。
盛夏有點兒發蒙。喜歡什麽樣的男生?季長生那張幹淨的臉突然閃過,她悄悄紅了臉。難道她也是個膚淺的花癡女,喜歡長得好看的?
看著她恍惚的神色,看著她的眼底慢慢燃起煙火,光亮閃爍,高淼心裏突然就難過了,嫉妒著那個不知名的男孩。
盛夏沒想到自己和季長生會這麽快再見,而且是在她狼狽的時候。
“你到底要我說幾次啊,我不會做你女朋友的!”
這家咖啡廳的環境很好,音樂很優美,燈光很溫馨,桌上那束玫瑰花也很漂亮,但盛夏的心情一點兒也不愉快,她憤憤地瞪著對麵的人。要不是他每天都去教室門口堵人,鬧得老師和同學都有意見了,她才不願來赴這個約呢。
“盛夏,你相信我,我會對你好的。”男孩急切而衝動,眼底是熾熱的光,“我從來沒有這麽喜歡一個人,真的!”
盛夏站起身,恨恨地說道:“有你這麽喜歡人的嗎?你都影響我上課了!我不喜歡你,你別再纏著我了!”
“你給我一個機會吧。”男孩一個箭步上前,利落地攔住她,“盛夏,我給你準備了驚喜,你肯定會喜歡的。”
“你放開我!”
他們爭執起來,廚房裏卻並不知道,依然按客人的交代準備著。
甜點是冰激淩,五彩繽紛,盛放在一盞高腳水晶杯裏。當然,它最大的看點並不是漂亮的造型,而是裏麵放了一條鑽石項鏈。
“嘖嘖,真會玩。”這家店有不少大學生兼職,看到這些小把戲,免不了八卦幾句。
“這肯定是個富二代。”一個女生羨慕地說道,“這款項鏈我在專櫃看到過,好幾萬呢,那女生可真幸福。”
“人家女生未必看得上。”負責上餐的男生隨口說道,“她應該也是個白富美。吳培潔,你說是吧?”
被點到名的吳培潔低頭清洗餐具,沒有搭腔,腦子裏卻想到了剛才見過的女孩。那是真正的白富美,又漂亮又天真,像是櫥窗裏的瓷娃娃,像是掌上精心嗬護的明珠。
“白富美又怎樣,你也就看看。”有人搖頭晃腦地說道,“那和咱們是一個世界的人嗎?你沒看到那男的多囂張啊,小小年紀,真是狗眼看人低。”
幾個年輕人小聲嘀咕著。
吳培潔留意到身邊的夥伴在走神,偷偷看了一眼他俊朗的側臉,小聲叫道:“季長生?”
“嗯,怎麽了?”季長生回過頭,濃密的睫毛顫了顫,掩蓋了他眼底微妙的情緒。
他知道他們在議論外麵的客人,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想到了盛夏。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會禮貌地跟他的家人打招呼,也會在言辭中傷到他們的自尊心。她是無心的,但恰恰是這種無心透露了一股天然的優越感。
吳培潔微微紅了臉,胡亂找了個借口:“我還有盤子要洗,你幫我送一下甜點吧。”
季長生點點頭,一旁的夥伴卻促狹地嚷道:“吳培潔,你不去可以叫我嘛,我還沒看到你們說的那對帥哥美女呢。”
“你就看看季長生和吳培潔嘛,這可是咱們咖啡廳的金童玉女。”
“你們胡說什麽?”吳培潔看起來既氣惱又甜蜜,目光偷偷地瞟向身邊的人。可惜季長生並沒有理會,大步走了出去。
盛夏正氣急敗壞,那個男生嚷嚷著要送她禮物,不讓她走,拉扯中,她的手腕被扭到了。
“你放開!”盛夏急得直跺腳。
季長生一眼就看到了她,不由一愣,難道他們議論的人就是盛夏?那男生強製性地拽著她,她顯然並不樂意,漲紅了臉,不知道是氣憤還是羞惱。
還沒等季長生開口,男生瞥見他手上的托盤,急急地端過那盞水晶杯,不由分說地塞到盛夏手裏,說道:“你喜歡嗎?我特意挑選的,這是最新款的……”
盛夏下意識地甩開手,杯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漂亮的冰激淩糊了一地,顯得狼狽不堪,那條鑽石項鏈也露了出來。
“你有病啊,我都跟你說了,我不要你的東西……”尖銳的聲音戛然而止,盛夏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季長生,他怎麽會在這裏?難道他在咖啡廳打工?那他為什麽拒絕爸爸的資助呢,是想要半工半讀嗎?
無數念頭一一閃現,她直勾勾地盯著他那身白色員工裝。
季長生微微皺眉,而後若無其事地轉開了視線。
他閃避的態度刺痛了盛夏,她覺得有點兒羞愧:放狠話、摔東西、吵架,就差沒打起來了,他不會覺得她像潑婦吧?可明明是她被欺負了啊,他竟然也不幫腔。
她越想越生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頭就走。
那男生偏偏不依不饒:“盛夏,你以為你是誰啊?給臉不要臉!你爸就是個暴發戶而已,你還真把自己當公主了!”
這種話盛夏聽得多了,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難受過。暴發戶的女兒怎麽了,她就活該受歧視嗎?
“是我讓你追我的嗎?是我讓你送東西的嗎?我還看不上你呢!”盛夏恨聲說道,“有句話說得好,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回去照照鏡子吧!”
她知道自己的話刻薄,但心裏那股怒氣怎麽也壓不住。看著季長生有些驚疑的表情,她忍不住吼道:“看什麽看,沒見過人吵架嗎?”
盛夏其實早就紅了眼角,她也不管這滿地的狼藉,匆匆忙忙地跑出了咖啡廳。
這一幕早被大家看了去,議論四起。
那男生折了麵子,又被人看了笑話,等到老板趕來時,自然大發脾氣,非說是季長生毛手毛腳,打翻了東西,害得他出糗。
當著客人的麵,老板劈頭蓋臉地罵了季長生一頓。
等回到廚房,一幫同事自然為他打抱不平。
“老板也真是的,明明知道不是你的錯。”
“我看是那個男的惱羞成怒吧。人品也太差了,難怪人家姑娘不接受他。”
“有錢就可以任性嗎?也不管別人的死活。”對盛夏這個嬌嬌女,吳培潔沒有半分好感,她歉疚地看著季長生,說,“對不起啊,要不是我讓你幫忙,你也不會被罵。”
季長生搖搖頭,溫聲道:“沒事。”
他越是這樣,吳培潔越是內疚,一張清秀的臉上露出幾分柔弱,看著楚楚動人。
身旁的小夥伴忍不住插嘴道:“吳培潔,你別自責了,說不定他正偷著樂呢,畢竟認識了大美女啊!”
“對啊對啊,你們看到沒,那小姑娘長得真漂亮。”
聊到美女,這群年輕人很快嘻嘻哈哈地鬧起來,一掃剛才的憤懣。
季長生低頭幹著手裏的活兒,沒有吭聲,明淨的側臉在燈光下有些恍惚。
“季長生。”吳培潔咬了咬唇,低聲道,“要是那個女生說了什麽過分的話,你別放在心上,她那種人……”
季長生忽然抬起頭,微微笑道:“別想這些了,趕緊忙吧,洗完餐盤就能下班了。”
白皙修長的雙手染了油膩和泡沫,他看著那些汙漬,恍惚地想到“她那種人”是哪種人呢?是和他們完全不同的吧,驕矜、任性、盛氣淩人,但偏偏讓人討厭不起來,更多的是羨慕。
或許,她根本就沒認出他吧,他隻是一個不起眼的、靠她爸爸資助才能上學的路人甲。
季長生並不知道,此刻的盛夏有多懊惱自己的失禮。
“你不是和朋友出去玩了嗎?怎麽吵架了?”盛家業正打算出門,見她悶悶不樂的,不由得生出幾分警覺,“你那朋友是男的還是女的?夏夏,你不會是戀愛了吧?”
盛夏將腦袋埋進抱枕裏,甕聲甕氣地說:“沒有,我才不喜歡他呢。”想到咖啡廳的不愉快,她忍不住又唉聲歎氣起來。
盛家業不放心地叮囑道:“你這學期就要高考了,有時間多看看書,你上次不是嚷嚷著要考A大嗎?”
“爸。”盛夏突然坐起來,試探地問道,“上次來咱們家的那個小哥哥,就是你說的A大的高才生,我今天看到他在咖啡廳上班。”
盛家業看起來有些驚訝,隨即點了點頭,讚道:“這孩子不錯,寧願自己吃苦,也不願再伸手找人要錢。”
盛夏的心情有些微妙,她別扭地說道:“爸,你怎麽不說他假清高呢,他上大學之前都是你給的錢啊!”
“小季家裏情況不好,還有弟弟妹妹都在念書。我原本打算資助他到大學畢業的,但他自己爭氣,拿到錄取通知書就去打工了,連學費都是自己掙的。”盛家業讚歎道,“你啊,跟人家多學學,要是有他一半的懂事就好了。”
盛夏難得的沒有回嘴。她想到季長生皺起的眉頭和那一地汙漬,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浮上心頭。或許她有點兒衝動了,他會不會被老板罵呢?會不會覺得她是個潑婦呢?要是連累他被炒魷魚,那他豈不是沒有生活費了?
她想得出神,盛家業拍了拍她的頭,笑道:“爸爸要去參加一個晚宴,你要不要去湊熱鬧?”
盛家業不止慈善做得好,公司也經營得有聲有色,盛夏以前也常常跟著他出席各種晚宴和舞會,見多了公子名媛,她現在卻有些怏怏的,對那種浮華的場所不怎麽感興趣。
“我還有事呢。”她重新窩回沙發上,心裏暗暗盤算:不如找個時間再去咖啡廳,彌補一下上次的魯莽。
盛夏說到做到,這天放學後,她找借口支開了司機,一個人進了那家咖啡廳。
店子就在A大附近,來往的多是年輕人,不乏帥哥美女。即便如此,當盛夏推開店門的時候,還是引來了大家的注目。
這當然也包括幾個正在忙碌的服務員。
“咦,我覺得這美女有點兒眼熟呀。”
“你看美女都覺得眼熟吧。”
“真的。”那人急了,推了推季長生,“長生,她就是上次那個害你挨罵的人吧?”
季長生早就看到了盛夏。不得不承認,她是個極其漂亮的女孩,身上仿佛發著光,在人群裏也不會被淹沒。
但這和他有什麽關係呢?季長生麵無表情,沒有理會同伴的追問。
盛夏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剛坐下,目光就看向了服務台。
“哎,她在看我!”
身旁的同伴一聲低呼,季長生下意識地看了過去,剛好撞上了盛夏的視線。
看到他,盛夏眼睛一亮,笑容爬上臉龐,柔美如花。她衝他揮了揮手,臉上有幾分孩子氣的驚喜。
季長生愣了愣,若無其事地轉開了頭。他踢了踢身旁的人,低聲道:“還不去招呼?她要點單。”
“我去我去!”
兩人正嬉笑著,剛送完咖啡的吳培潔又好氣又好笑,徑直拿了菜單和茶水往窗邊走去。
盛夏正在生悶氣,她明明跟季長生打招呼了,他竟然視而不見,還讓別人來招待她!看著眼前這個清秀文弱的女生,她不免有幾分哀怨。
“請問您要喝點兒什麽呢?”吳培潔滿臉微笑地站在一旁,眼角的餘光偷瞟著對方,白色刺繡的裙子、巴掌大小的貝殼包和一串溫潤的白色珍珠手鏈,她雖然不識貨,卻知道那都是價格不菲的東西,羨慕和妒忌同時湧上來。
“一杯卡布奇諾吧。”盛夏隨口點了單,堆著笑臉,對吳培潔說道,“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幫我叫一下季長生?”
難道她還想找季長生的碴?吳培潔心裏有些不快,也有些警惕,但她還是笑著點了點頭。
咖啡送上來時,盛夏眼裏帶上了掩飾不了的失望。
“季長生正在忙呢,我們人手少,這會兒客人又多。”吳培潔避開她熱切的目光。其實她並沒有告訴季長生,一來,她怕盛夏再給他惹麻煩;二來,她並不希望季長生和這個漂亮的小姑娘認識。
盛夏有些生氣了,鼓著腮幫子。什麽叫正在忙?她又不是瞎子,他明明就在服務台和同伴閑聊啊?他就這麽不待見她嗎?
“那我自己去找他。”盛夏又氣又惱。
吳培潔立刻擋在她前麵,有些慌亂,很快又換上了委屈的神色:“你有什麽需要跟我說好了,能不能別找季長生的麻煩?你知道你上次害他被老板罵了嗎?”
“我什麽時候要找他麻煩了?”盛夏沒好氣地回道,“上次的事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會自己找他說清楚的。”
“你和季長生認識?”吳培潔愣了一下。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啊?”盛夏微微提高了聲音,“還有,你能不能別擋著我?”
吳培潔一時沒回過神,直直地杵在那兒。盛夏作勢要推開她,沒想到她並沒有退讓,因此不可避免地撞到了她手上的托盤。
“呀!”吳培潔一聲驚呼,下意識地往後退,同時鬆開了手上的托盤。
那杯滾燙的咖啡跌落在地,發出一聲悶響,也濺了盛夏一身。
“你怎麽回事啊?”盛夏忍不住嗬斥,肘部傳來的刺痛也讓她更急躁了,“有你這樣的服務員嗎,連個咖啡都端不好?”
幾個服務員急急地跑過來,忙不迭地道歉。
那條染了咖啡的裙子慘不忍睹,就像一件被毀的藝術品。季長生忍不住開口問道:“你沒事吧?”
“我沒事。”吳培潔搶先開口,她看起來既惶恐又柔弱,說還沒說完,眼淚就簌簌地往下掉,“是她先推了我一下,我才……”
盛夏氣極了,跺腳嚷道:“你還怪我啊?我為什麽要推你啊,明明是你攔著我……”她生生地將話咽了下去,難道讓她承認她死皮賴臉地要去找季長生嗎?
想到這裏,盛夏憤憤地瞪了一眼季長生。
她本來就長得漂亮,生起氣來也不見狼狽,臉紅透了,明豔如石榴花。即便她盛氣淩人地嚷嚷,大家也並不覺得囂張,反而有哄一哄她的念頭。
老板不在店裏,季長生心一軟,主動承擔了錯誤:“對不起,是我們的失誤,我向你道歉。 ”
他盯著她燙傷了的手臂,心裏飛快地盤算起店裏的醫藥箱在哪兒。不等他再次開口,盛夏伶牙俐齒地回道:“跟你有什麽關係啊?你們店的服務員就這種素質嗎?犯了錯就隻會讓別人道歉?”
她清甜的聲音此刻聽起來刻薄極了,吳培潔臉色蒼白,細聲道:“我不是故意的。”
“你別哭了,她也沒怪你。”季長生低聲安慰道,“把事情說清楚就好了。”
吳培潔的眼淚越掉越凶,季長生也不好再苛責她,默默地將紙巾遞了過去。
盛夏氣他是非不分,包庇朋友,當即衝吳培潔嚷道:“算了,我也不要你道歉,你就等著被炒魷魚吧。”她放下狠話,轉身跑出了咖啡廳。
季長生想也沒想,拔腿追了上去。那個嬌小的身影並沒有走遠,她快跑了幾步,很快停下來,憤憤地踢著路邊的石子,大概是泄憤吧。
“盛夏!”他沒有察覺到自己笑了,右臉頰的酒窩若隱若現。
盛夏愣了,回頭看到季長生那張清俊的臉,心撲通撲通地跳起來,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呢。
“幹什麽?”她惡聲惡氣地道,低下頭,臉卻偷偷地紅了。
季長生似乎看穿了她的虛張聲勢,輕笑道:“我送你回去吧。”
“誰要你送啊,剛剛在咖啡廳裏還裝作不認識我。認識我很丟臉嗎?” 盛夏哼道,臉上全是傲氣的神色,不一會兒,她又嘀咕道,“你不是要上班嗎?”
他會被扣工資的吧?她的睫毛撲扇撲扇的,泄露了那點兒糾結的心思。
“沒事,反正快下班了。”季長生嘴角的弧度又大了些。
盛夏當然很開心季長生能送她,心裏卻又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好說話了,明明剛才還在生他的氣。她憋著氣,磨磨蹭蹭地跟在他身後。
“你還在生氣?”季長生溫聲道,“吳培潔不是故意的,這份工作對她很重要,你能不能別跟老板投訴?”
盛夏猛地站住了,反問道:“你就是為了幫她說話啊?”
“我讓她給你道歉吧。”季長生解釋道,“她是藝術生,家境又不太好,丟掉工作的話……”
“你怎麽這樣偏心啊?你看,我還受傷了呢。”盛夏揉著紅腫的手腕,委屈地嚷道,“你沒看到她把我的裙子都弄髒了嗎?這洗不掉的,她得賠我!”
季長生捉住她的手,仔細地檢查了一遍,發覺燙傷並不嚴重,才鬆了口氣,說道:“這是應該的,我讓她賠你一條同樣的裙子。”
盛夏“嗯”了一聲,見他關心自己的燙傷,心裏甜滋滋的,瞬間忘了剛才的不愉快。
“她是你的朋友啊?”她盡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吳培潔是A大藝術係的,我們不算熟,隻是都在咖啡廳兼職。”季長生顯然並不熱衷這個話題,他指了指盛夏的手,問道,“我送你去醫院吧?”
她皮膚白嫩,那片紅腫看著觸目驚心。
盛夏搖搖頭,滿不在乎地說道:“我回家讓姚姨抹點兒燙傷膏就好了。”
季長生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他原本以為她嬌縱慣了,這點兒燙傷也會哭哭啼啼地鬧,沒想到她倒不當回事。盛夏並不知道他的心思,兩人一時沉默了,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走著。
“哎。”眼看她低頭一個勁兒往前走,季長生忍不住好笑,叫住了她,“你還往哪兒走?”
盛夏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他指了指身後,笑道:“公交站在這兒。”
“我沒坐過這個。”盛夏眨了眨眼,臉上的表情既新奇又茫然。
季長生的腳步頓了一下,猶豫了片刻,他問:“你家的司機呢?”
“我讓他回去了。”盛夏並沒有聽出他的局促,興致勃勃地研究著路牌,問道,“我們要坐哪路公交車呢?是不是1路?嗯,好像13路也可以。”
她回過頭,笑意盈盈地看著他。
季長生心裏的那點兒別扭很快散了,他笑了笑,將“還是讓司機過來接你吧”的話咽了回去。
還好沒有趕上人流高峰期,他們順利上了車,找到了座位。
車廂裏有些空**,幾個人零零散散坐著,有買菜回家的中年婦女,有手牽著手的小情侶,有白發蒼蒼的老爺爺,也有打鬧的小孩兒。
這一切對於盛夏來說都是新鮮的,她興致盎然地打量著每個人,偶爾發出幾聲竊笑。前排的兩個小孩盯著她的髒衣服,好奇地問個不停。她扮著鬼臉,笑容甜美,哄他們叫姐姐。
她玩得開心,回頭看身旁的人,他卻靠在椅背上睡了。他或許是累了,或許是想避開兩人無話的尷尬。
盛夏愣愣地盯著季長生,從黑色的眉到白皙的指尖,無一處不好,就像冬日裏落了雪的樹,挺拔而清秀。
他的睫毛顫動了一下,她慌忙看向車窗,佯裝在欣賞風景。很快,她偷偷地笑了,他的身影隱約地映在玻璃上,她看到他睜開了眼睛,發了會兒呆,還看了她一眼,似乎擔心她發覺,又迅速地移開了視線。
絲絲縷縷的甜蜜冒出來,就像照進來的陽光,暖暖的。
盛夏靠在車窗上,看著外麵的行道樹呼嘯而過,心裏有個奇異的念頭:這是開往夏天的車,往後都是綠葉成蔭,繁花似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