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晚來得早,沒有月亮,隻有幽微的路燈一閃一閃。小區裏種了很多廣玉蘭,這個時節正在掉葉子,風一吹,那巴掌大的葉子就動了起來,發出“沙沙”的喧嘩聲。

時間已經很晚了,盛夏依然睡不著。她躺在季長生的臥室裏,這個溫暖整潔的地方並沒有讓她平靜下來,她翻來覆去,一閉眼就想到浴室裏的場景。

到底是積攢了多少失望,安妮才會把自己逼向絕路呢?盛夏默默流著眼淚,她想起了安妮存在手機裏的遺書。

“夏夏,對不起,我不能再陪你了,我真的撐不下了。你好好地過吧,不管是季長生還是高淼,他們都是真心對你的,你一定要幸福。對不起,我要先走了,都怪我沒用,什麽都做不好,我已經沒有別的路了。”

她寫得很匆忙,或許在做出決定前,她也有過猶豫。

盛夏怨自己沒能及時地發現,沒能及時地勸阻。她咬著唇,拚命不讓自己哭出聲,眼淚慢慢濡濕了枕頭。

房間的燈突然被打開了,光亮突然而至,她感覺眼睛一陣刺痛,微微眯起了眼睛。

“怎麽又哭了?”季長生似乎是歎息了一聲,快步走過來。

他俯下身,將埋首在枕頭裏的她拉了出來,見到那滿臉的淚痕,他把溫熱的大掌覆了上去,仔細地替她擦著。

“我吵醒你了嗎?”盛夏難為情地用手擋了擋眼睛,甕聲道,“我做噩夢了,沒事的。”

“我也還沒有睡。”季長生並不拆穿她,安靜地抱住了她,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世上或許真的有心靈感應這回事,他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明明已經睡著了,卻會突然驚醒;明明沒有聽到她的哭聲,卻會擔憂著她是不是躲在被子裏掉眼淚。

當然,這些他都不會告訴她。

“我一想到安妮就睡不著。”盛夏漸漸平靜下來,或許是季長生的肩膀太溫暖,或許是這個冬夜太冷,她突然有了傾訴的欲望。

“我待在監獄的時候很辛苦,吃不慣那裏的飯菜,每天都要做很多活,也沒有朋友。”

“我覺得是我害死了爸爸,我到現在都不敢去看他。”

“有一段時間,我天天睡不著覺,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每天渾渾噩噩的。”

“出來後我和安妮吃了一個多星期的泡麵,因為買不起別的東西。”

盛夏的眼淚在他的睡衣上泅開,濕了一片。

“我又累又怕的時候,也想過為什麽老天要帶走爸爸,為什麽死的人不是我。”

季長生驀然收緊了手臂。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她竟然有過這樣的念頭,萬幸她沒有犯傻,否則他將沒有機會再見她。

“我舍不得死,是不是很軟弱?”盛夏抽噎著說,“雖然爸爸不在了,我還有媽媽啊,她雖然不愛我,但肯定也不想白發人送黑發人。我還有姚姨、李叔,他們那麽疼我,要是我死了,肯定會傷心的。我還想出來見你呢。”

她嗚嗚咽咽地哭著,不明白安妮為什麽能狠下心,是不是自己平時給的關心和愛護不夠,所以她毫無掛念地走了?

“不是你的錯,安妮肯定也舍不得你,她隻是一時犯糊塗了。”季長生澀澀地說道,“不要太難過了,安妮是去見她男朋友了啊。你不是說她找不到父母嗎,或許她就是太想去見戀人了,所以才拋下你的。”

他不知道盛夏有沒有聽進這些話,她哭著哭著,累得睡著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看著那張布滿淚痕的臉,低頭吻上了她的額頭,虔誠而動容。

謝謝你,我最驕傲的小公主,你沒有被黑暗打倒,而是勇敢地從荊棘裏走了出來,與我重逢。

安妮的喪事辦得很簡單。公墓的地址是季長生幫著選的,那個清秀內斂的姑娘在照片裏微笑,留住了最好的模樣。

“安妮,我一定會好好地活著,連同你的那份一起活。”盛夏將白**放在墓前,小聲說道,“如果有機會,我會幫你找到爸爸媽媽的。”

淚水滴滴答答地落在花朵上,晶瑩如露珠。

“她一定會感受到你的心意。”季長生上前攙扶起她,“這裏風大,我們走吧。”

盛夏點點頭。或許是蹲得太久,她起身時一陣眩暈,整個人軟軟地倒了下去。

“盛夏!”

兩聲驚呼同時響了起來,高淼幾乎是條件反射般衝了過去,但他還未近身,季長生已經牢牢地將盛夏抱在了懷裏。

“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季長生的目光沒有離開過盛夏身上,那張蒼白的小臉讓他的心都揪了起來。

盛夏搖搖頭,勉強站穩了身體,對著眾人歉意地笑了笑:“可能有點兒感冒了。”

“等下還是去醫院看看吧。” 季長生不由分說地做了決定,他伸手理了理她脖子上的圍巾,細致而溫柔,“下次出門多穿點兒。”

高淼默默地看著這一幕,臉色的血色迅速褪了下去。他呆呆地站在一旁,目光一直跟著盛夏,就像櫥窗裏渴望被關注的漂亮洋娃娃。

“咳咳。”薑然看著不忍心,連忙出聲道,“走吧走吧,這裏怪冷的。”

高淼再次看向盛夏,她被季長生牽著,正低頭說著什麽,完全沒有留意到這邊,他的臉色更加黯然了。等到一行人上車,季長生坐在駕駛座的位子上,盛夏自然而然地拉開了副駕駛的門,他眼底的那點兒光亮頓時熄滅了。

車子出了墓地,薑然拍了拍季長生的椅背,問道:“你回公司嗎?順路捎我一段。”

“你的車送去保修了?”季長生向右側了側頭,“你在前麵地鐵站下吧,我得去陪盛夏把房子退了……”

“我自己去就可以。”盛夏連忙打斷他的話,“小季哥哥,你好幾天都沒去公司了。”

“沒事,還有小四呢。”季長生輕聲安撫她,“我看房東不怎麽好說話,我陪你過去。”

他們低聲地交談,高淼則耷拉著腦袋,蔫蔫地靠在座椅上。半晌,他有氣無力地說道:“我也在地鐵站下。”

盛夏回過頭,臉上說不出是感激還是歉疚:“你要回學校嗎?謝謝你今天能來。安妮沒有什麽同學,看到你她肯定會開心的。”

高淼張了張嘴,有些字眼在舌尖滾動,呼之欲出,最後卻融化了,拚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還能說什麽呢?明知道她避著自己,明知道她心裏另有所愛,那些委屈或客套都說不出口了。他匆忙擠了個笑臉,一雙眼睛彎了起來,眼睛裏的悲傷卻流露無遺。

盛夏鼻子一酸,慌忙回過頭,心裏有些厭棄自己,為什麽要讓高淼難過呢?低頭間,身邊突然伸過來一隻手,緊緊地握著她,溫熱的觸感傳達著說不出的力量。她無聲地側過臉,正好迎上季長生含笑的臉。

季長生到樓下去和金姨談退租的事,盛夏沒有露麵,她在客廳裏呆坐著,有些觸景生情,想起了剛來這裏時的種種。

“哎,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我也沒什麽,你讓盛夏收拾一下就走人吧。”金姨的大嗓門從樓梯間傳來。

盛夏站起身,打開門,卻看到金巧巧杵在那裏。她看起來猶豫了很久,一向驕縱慣了的人,突然換上一副扭捏的神態:“你真要搬走了?”

幹巴巴的話聽起來不像關心,倒像是質問。

盛夏點了點頭,也不願多說什麽,向旁邊讓了兩步。金巧巧卻沒有進屋,含糊其辭地問道:“你真的要搬走啊?”

也許是盛夏臉上的詫異太明顯,她連忙遮掩道:“我才不是挽留你呢,我就是好奇問問。”

“安妮不在了,我不想一個人住在這裏。”盛夏滿臉黯然。

“你……你不要太傷心了。”金巧巧磕磕巴巴地說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你好好保重。”

盛夏的眼神柔和下來。

金巧巧捏著手指頭,有些不安地說道:“我以前說過你和安妮的壞話,但我沒想到會這樣,你別放在心上啊,我的話沒有那麽靈的。”她磕磕絆絆地說完這段話,明顯鬆了口氣,扭捏地抓著自己那頭蓬鬆的紅發。

季長生和金姨一前一後走過來,見到女兒,金姨連忙板起臉嗔道:“你來搗什麽亂?還不快回去?”

季長生急著退房,半年的租金和大件家電都留下了,金姨原本還因為安妮的事有點兒芥蒂,這會兒倒又慶幸自己撿了個大便宜。

金巧巧撇撇嘴,假裝不在意地瞥了一眼盛夏,悻悻地走了。

季長生拋過來一個詢問的眼神,盛夏微微笑了笑,看向四周:“也沒什麽要收拾的了。”

說起來,她和安妮在這裏也沒住多久,東西少得可憐,說是收拾,其實也就帶上幾件衣服,幾樣生活必需品,連一個行李箱都沒有裝滿。

等車子漸漸離開那棟老舊的公寓,盛夏的眼睛忽然濕潤了。就在不久之前她還以為這裏會是她人生的新起點,沒想到卻隻是一個驛站。

人世變故太多,能握緊的東西實在太少,她不知不覺又想起安妮的那句話——“珍惜眼前人”。

“舍不得嗎?”感覺到她的目光,季長生從駕駛座上側過臉來。

盛夏搖了搖頭,她看著那張俊美的臉,不知怎的就問出了心底的疑惑:“小季哥哥,你不會嫌棄我嗎?”

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她和安妮,更多的是抱著“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猜忌,那個便利店的老板娘並不是個例。正是因為收到的惡意太多,所以她們過得遠比別人艱難。

“你在我心裏和以前一樣。”他留意到她臉上的怔忪,握住她的手輕聲回應,“就算有什麽變化,那也隻是變得更好。”

他心疼她的成熟和堅強,盛夏卻並不領情,嘀咕道:“我以前在你心裏可沒什麽好形象。”

“怎麽會呢?”季長生挑了挑眉,嘴角也勾了起來,那點兒弧度格外誘人。

盛夏忍著臉上的熱意,提醒他:“那時候我真的沒有推吳培潔,但是你不相信我,連問也不問,隻是生氣。”

“我向你道歉,好嗎?我應該再相信你一點兒。”季長生低低地歎息一聲,停了車,握著她的手也用力了些,“但我不是因為你推了她生氣,我是生氣你做事太衝動了,不顧後果。”

盛夏咬了咬唇,眼睛濕潤了。這些話,他從來沒有對她說過。

“夏夏。”季長生叫著她的乳名,和以前相比,親昵中多了點兒別的意味,“你不比任何人差,甚至比很多人都好,至少在我眼裏是。我從來不覺得那件事是你的錯。夏夏,如果我那時候在場就好了,我寧願動手的人是我。”

“小季哥哥。”盛夏的眼淚奪眶而出。

季長生輕輕攬過她,低聲道:“別害怕,以後我會一直陪著你。”

“誰要你陪。”她呢喃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拒絕,倒像是撒嬌。

季長生忍不住笑了。

她窩在他懷裏,隔著厚厚的毛衣也能感受他的喜悅。

“走吧,我們回家。”他重新發動車子。

“我還是去租個房子吧。”盛夏猶豫地看著他,“我總不能一直住在你那裏吧?”

“為什麽不能?”季長生輕笑,眼角的餘光瞟過來,如同一陣和風,“女朋友住在男朋友家裏,這不是很正常嗎?”

“我們什麽時候是男女朋友了?”盛夏的臉緋紅如薔薇。

季長生隻是笑,目光無聲地落在她臉上,柔情無限。盛夏佯裝看風景,將頭轉向了車窗,眼裏的笑意和羞澀卻一點點泄露出來。

當兩人回到小公寓,盛夏才後知後覺地想到一個問題:隻有一個房間,難不成讓季長生一直睡沙發?

“我把那間小書房收拾出來了,以後我就睡那裏。”她的糾結一五一十地寫在臉上,季長生暗笑,摸了摸她的頭發,“你把行李拿去房間裏吧,收拾收拾,我去做飯。”

盛夏覺得自己在他麵前一下子就變小了,他的言行舉止總透著寵溺,和以前相似,卻又多了點兒親昵。難道所有的男女朋友都是這樣的嗎?她愣愣地看著他,眼神裏閃過懵懂和不解。

季長生有些挪不開目光,他慢慢低下頭,溫熱的吻如同蝴蝶,落在她顫動的睫毛上,而後是鼻梁、臉頰、嘴唇。

原本是淺嚐輒止的嬉戲,他卻漸漸放不開了,生出留戀的心思。伴隨著急促的呼吸,他收緊了放在她腰上的手,將她整個人往後推,壓在客廳的牆壁上。她迷迷糊糊如溺水的人,慌亂中緊緊抱著他,任由那股甜蜜而陌生的戰栗感席卷了她。

就在盛夏覺得再也無法呼吸時,季長生鬆開了她,他的氣息噴在她耳邊:“夏夏,我真開心。”

這個纏綿的吻就像一個開關,正式開啟了兩人的甜蜜之旅,盛夏覺得自己簡直像掉進了蜜罐裏:季長生每天早上去上班,中午準時回來陪她吃飯;下午則和她一起出門,送她去咖啡店兼職;下班後兩人手牽著手去買菜,回家做飯;她晚上有課的時候,他風雨無阻地接送。

如沐春風的季長生最近簡直是公司的頭號公敵,正趕上年底,誰不是忙得焦頭爛額,偏偏這位大老板情場事業兩得意。

“我不行了。”小四猛地推開了麵前的鍵盤,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嚷嚷道,“老大,我腦細胞不夠用了,能申請一點兒加班福利嗎?”

“想吃什麽?”季長生頭也不抬,仍然盯著電腦屏幕。

“這大冷天的,想喝點兒骨頭湯。”小四咂著嘴,“熬得濃濃的,喝下去暖胃啊!”

“樓下有家賣雞絲粥的,不知道這個點關門沒有?”

幾個同事正聊著,一個人忽然驚叫起來:“外麵下雪了,咱們是不是該去吃炸雞和啤酒?哈哈哈。”

沉悶的辦公間頓時活躍起來。季長生看了看時間,略一思索,道:“那今天就到這裏吧,你們去吃點兒東西,回頭我報銷。”

小四一把攬住他的肩膀:“老大,你不去啊?”

“人家是有情飲水飽。”

“老大要趕著回去陪女朋友吧。唉,可憐我們這些單身狗。”

在大家的哄笑聲中,季長生淡定地起身離開了。

外麵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下起了雪,地麵一片瑩白。霓虹燈也因此變得柔和了,沒有了往日的張揚。季長生將車停在街口,掏出手機打電話給盛夏。

正是下課時間,夜校門口三不五時地走出來幾個人,大多是年輕姑娘,嘰嘰喳喳的,見了季長生,免不了臉紅心跳地偷看幾眼,然後嘻嘻哈哈地笑著跑開。

盛夏走出來時,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車前的季長生,長身玉立,笑容溫暖,她心裏一甜,小跑著衝了過去。

“你不是在加班嗎?”她說話的時候,一團白氣冒了出來。燈光下,那張笑臉透著異常的紅潮,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興奮。

“盛夏,這是誰啊?長得可真帥。”兩個相熟的女孩笑嘻嘻地擠眉弄眼。

盛夏臉上一熱,佯裝鎮定地說道:“這是我男朋友。讓他送你們回去吧。可以嗎?”

說到最後,她轉頭看向季長生。季長生當然不會反駁,他含著笑,取了自己的圍巾,三兩下給她係上,然後招呼那兩個女孩:“上車吧,車裏暖和。”

兩個女孩連忙道謝,對季長生的紳士交口稱讚,還不忘向他“泄密”。盛夏作為校花,常常有追求者示好,女孩子講起這些總是格外興奮,而盛夏又窘又羞,時不時打斷,一路上氣氛倒很熱鬧。

等回到家裏,盛夏依然顯得興致高昂,季長生去廚房煮麵,她像小尾巴似的跟了過去,磨磨蹭蹭的不肯走。

“怎麽了?”季長生好笑地看著她。

盛夏為自己的黏人難為情,但她心裏高興,不知道該怎麽表達,索性鼓起勇氣抱住了他的腰,甕聲道:“謝謝你。”

她沒想到自己還會有這樣開心的時刻,她有了朋友,還有了戀人,她的生活並沒有停在那片灰暗裏,而是有了新的開始。

她沒頭沒腦的話讓季長生一愣,隨即又笑了。他手上還拿著剛洗的青菜,不能抱住她,他稍稍退了退,側過身來,低頭吻在她的發頂,輕聲道:“我才要謝謝你。”

“謝我什麽?”盛夏茫然地抬起頭。

他的吻輕柔地落了下來。

謝謝她當眾宣告他男朋友的身份,謝謝她肯給他一個開始的機會。這些話都變作旖旎的親吻,在兩人漸漸交纏的呼吸裏融化。

鍋裏正煮著麵,熱騰騰的水汽冒上來,暈開一些朦朧的香氣,讓廚房裏充滿了意亂情迷的味道。咕嚕的水聲一串接著一串,就像此刻急促的心跳聲,分不清是誰的。

“麵好像熟了。”盛夏開口,但聲音很快低了下去。

那一鍋青菜雞蛋麵最終還是煮過頭了,糨糊似的黏在鍋底,白白喂了垃圾桶。盛夏隻要一想起來就忍不住臉紅心跳,直到第二天還不敢直視廚房的門。

“還是叫外賣吧。”她自我安慰著。外麵還在下雪,季長生已經去上班了,她一個人吃飯就比較隨意。

這時季長生的電話打了過來。

“起床了嗎?”他的聲音隔著電話也暖暖的,“外麵還在下雪,多穿點兒。”

“我今天不出門。”盛夏撥弄著頭發笑道,“我們店裏有個同事和我調班,你中午不用趕回來接我。”

季長生聽她絮絮叨叨地說著,明明都是些瑣事,卻甜蜜得要命,像是牽扯出一根一根糖絲,將他那小小的心髒都包裹了。他忍不住開口道:“夏夏,過來和我一起吃午飯吧。”

話一出口,他自己先笑了。戀愛真是讓人失去理智,他心疼她大冷天出門,卻又渴望見到她,不過是半天的工夫而已,但是見不到麵讓他無法忍受。

他是在向她撒嬌嗎?盛夏甜蜜而錯愕,嘴巴已經先於大腦答應了:“好啊,我馬上出門。”

“我去接你吧?”

季長生還想說點兒什麽,電話已經被急匆匆地掛斷了。他搖搖頭,笑著放下了手機。

這一幕讓薑然看了個正著,他忍不住酸溜溜地道:“瞧瞧你**漾的笑容,這哪裏是冬天啊,這分明是春天。”

小四連忙在一旁搭腔道:“春天來了,萬物複蘇,又到了動物**的季節……”

季長生好脾氣地笑了笑。他們公司打算在新的一年上市,薑然這個大律師也出了不少力,跟著他們一起加班加點,被他們嘲笑幾句,他倒也不介意。

“午飯時間到了,你們自行解決。”季長生站起身,“我去接夏夏。”

“你們倆太黏了吧。”薑然無奈地聳聳肩,“季長生,我跟你說,這樣下去盛夏會對你審美疲勞的。”

季長生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你一個單身人士沒有發言權。”

薑然頓時語塞。他最近苦追季長生公司裏的一個小姑娘,可惜人家看不上他,正處於失落期,這種**裸地秀恩愛的行為簡直傷害值爆表。

小四在一旁笑得幸災樂禍。薑然瞪了他一眼,轉身勾住季長生的肩膀:“我不管,我就要做電燈泡。你們去哪兒吃飯啊?我得給你們照明。”

“多一個不多,捎上我唄。”小四笑嘻嘻地湊熱鬧。

原本甜蜜的二人世界最終演變成四人聚會。麵對薑然和小四火熱的眼神,盛夏有點兒發窘,微微往季長生身邊挪了挪。

“想吃點兒什麽?”季長生自然地環住了她的腰,體貼地將菜單遞了過去。

薑然做了個受不了的表情,悻悻地拿過菜單報了一串菜名:“蟹黃豆腐、糖醋裏脊肉、板栗燒雞、蒜蓉西蘭花,好了,這都是我愛吃的。”

“夏夏不吃螃蟹,你換個菜。”季長生充耳不聞,笑著問盛夏,“這家的招牌菜是牛蛙,你要不要試試?”

“秀恩愛,季長生你這是**裸地秀恩愛,老子要舉報。”薑然既好氣又好笑。

小四連忙叫服務員:“有狗糧嗎?給我們來兩碗!”

盛夏忍不住樂了,拿菜單擋著臉,露出一雙彎彎的笑眼。見她高興,季長生的嘴角也揚了起來,微微瞪著對麵兩個損友,卻沒有再開口阻止。

薑然有恃無恐地做了個鬼臉。趁著季長生去洗手間,他偷偷地和盛夏咬耳朵:“告訴你一個小秘密,你回去看季長生的錢包,裏麵有驚喜。”

“什麽驚喜?”盛夏和小四齊刷刷地豎起了耳朵。

“你湊什麽熱鬧。”薑然一巴掌拍向小四的後腦勺,轉頭對盛夏擠眉弄眼地道,“你看看就知道了。”

盛夏還想再問,看到季長生走過來,隻得將滿肚子疑問壓了下去。等到一行人離開時,季長生打算去櫃台結賬,她突然鬼使神差般說道:“我來吧。”

季長生微微有些詫異,盛夏連忙解釋:“你去停車場把車開過來吧。”

她暗暗臉紅,季長生摸了摸她的頭,自然地將錢包遞了過去。

“老大,你這交出去的財權,可沒有要回來的道理哦。”小四衝盛夏促狹地眨眨眼。

盛夏頓時覺得手上的錢包有些發燙,她窘迫地瞟了一眼季長生,他該不會也是這麽想的吧?

“別理他們。”季長生替她理了理圍巾,“我去把車開過來,你就等在這裏,外麵冷。”

“我跟你一起。”薑然連忙拖著小四跟了上去,臨走時還丟給盛夏一記意味深長的笑容。

錢包是最普通的款式,真皮、黑色,不大不小,實在看不出有什麽特別。帶著一點兒負罪感,盛夏忐忑地打開了錢包。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張照片。十八歲的她笑靨如花,衝著鏡頭扮鬼臉,身旁的季長生趴在桌子上,隻露出側臉,陽光落了他一身,在那長長的睫毛上跳躍。

那不是他最好的時光,卻是她的。

盛夏眼眶一紅。她沒想到季長生還留著照片。那是她拿手機偷拍的。那時候他太忙,除了家教還要兼職,又在學校勤工儉學,有一次他太累了,在她寫試卷的時候睡著了,她偷偷摸摸地拍了一張兩人的合照,結果卻吵醒了他。他板著臉訓她,她雖然不舍,但還是乖乖把手機交了出去,任由他把照片刪了。他肯定是趁機把照片發到了自己的手機上,後來還打印出來。

盛夏抿了抿嘴,悵惘和甜蜜同時湧上了心頭。

走出酒店大廳,她很快看到了那輛熟悉的車。季長生降下車窗,衝她揮揮手,笑容如暖陽。她不知道怎麽就笑了,飛快地奔了過去。

“怎麽了?”她的興奮溢於言表,季長生一連看了她好幾眼。

“不知道啊,反正我就是開心。”那雙水靈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就像依戀著主人的小貓咪。

他在開車,卻還是偷偷地拉住了她的手。在後座看不到的地方,他們十指緊扣。這甜蜜的小動作讓兩個人都彎起了嘴角,車廂裏頓時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纏綿,連偶爾撞在一起的目光都黏住了,難以分開。

季長生他們趕著回公司,盛夏沒有讓他繞路送自己,半路坐公交車回家。

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發現照片不見了?她心裏有點兒惡作劇的淘氣和快樂。這樣想著,她開門的動作也輕快起來。

這時,屋子的門突然開了,一張笑臉露出來:“長生,你回來啦?”

兩人同時愣住了。

“阿……阿姨好。”盛夏磕磕巴巴地打招呼。季母看起來沒什麽變化,穿著一件樸素的黑棉襖,脖子上係著一條紅色的手織圍巾,有些舊了,顯出褪色的痕跡。這一切都和記憶裏那個能幹的中年婦女吻合。

季母似乎還沒有從驚訝中回過神,她愣愣地看著盛夏,目光從那串鑰匙上滑過,半天才憋出一句:“盛小姐是吧?進屋坐吧。”

“您叫我盛夏就行。”明明是熟悉的客廳,盛夏卻覺得手足無措,訕訕地杵在那裏。

“你要喝點兒熱水嗎?外麵還在下雪吧,挺冷的。”季母心裏同樣別扭,麵上倒很客氣。

盛夏連忙殷勤地走向廚房:“我給您倒杯水吧。您坐車過來的吧?吃過午飯了嗎?要不要我給您煮碗麵?”

屋子裏多了一個女主人,很多東西不知不覺就變了,譬如沙發上的抱枕、暖色的窗簾、茶幾上的小盆栽,甚至連拖鞋都換成了情侶款。季母不是沒有看到這些,她也進了那間臥室,這一切都顯示著季長生並非單身了。她其實是欣喜的,心裏想著等兒子回家後盤問一番。可是當這個同居對象變成盛夏,她的心裏頓時五味雜陳。

“我吃過了。”盛母開口阻止了盛夏,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和長生住在一起?”

季長生應該還沒有跟家裏提到自己的戀情吧,盛夏一時不知道怎麽接話,沉默地點了點頭。

季母表情有些怏怏的,她沒有再多問,自顧自地開始收拾帶來的行李。

盛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主動招呼道:“阿姨,我幫您吧。”

“沒事。”季母一口拒絕,“長生住哪個房間?”

有那麽一瞬間,盛夏的臉紅透了。她該不會以為自己和季長生同居吧?盛夏慌忙指了指小書房:“他睡那間。”

季母心裏暗暗鬆了口氣,提著行李箱進了書房。

盛夏咬了咬唇,一抹難過和失落不可避免地爬上了心頭。她很快甩開這些情緒,給季長生打了個電話。

季長生回來得很快。大冷的天,他進門的時候額頭上卻沁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盛夏看到他,立刻從沙發上站起身,不安地看著他。

“沒事。”她那點兒怯意和局促都落在他眼裏,他上前幾步,握緊了她的手,“我媽呢?”

“在小房間裏。”盛夏小聲說道,“要不,我還是搬出去住兩天吧?”

季長生輕笑,屈起食指,在她額頭上敲了敲,低聲道:“躲哪兒去?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

“誰是醜媳婦?”她輕聲抱怨,手上的力道卻加重了,仿佛要從他身上汲取信心和勇氣。

季長生拍了拍她的背,安撫道:“我去見見媽。你要是不自在,就先回房吧。”

盛夏看著他,欲言又止,最後隻是點了點頭。

季母早就聽到了動靜,她正一個人生悶氣,看到季長生推門進來,臉上頓時露出不快:“長生,你怎麽和那個盛小姐住在一起?你們是不是在談戀愛?你怎麽都沒跟家裏說過?”

“媽,您一口氣問這麽多,我怎麽回答?”季長生無奈地揉了揉額頭,在她身邊坐下,笑著問道,“您怎麽突然過來了?也不給我打電話,我好去車站接您啊。”

“你別給我扯開話題。”季母不滿地拍了他一下,“你妹妹之前不是說你有女朋友嗎?你怎麽又和她住在一起了?你可不許亂來。”

“媽,我和盛夏現在在交往。”季長生沉聲道,“她是個好姑娘,我之前沒來得及跟您說。”

季母看了他好幾眼,有些話還是沒憋住:“她可坐過牢。咱們老季家雖然窮,但也是清清白白的,你條件這麽好,什麽樣的姑娘找不到呢?”

“夏夏很好。媽,您別這樣說。”季長生耐心地解釋,“那事也不是她的錯。”

季長生一向孝順,幾乎不會頂嘴,季母當下就黑了臉:“不是她的錯,人家能讓她去坐牢?反正這事我不同意。她沒爹沒媽的,又犯過事,哪點配得上你?”

“媽,您怎麽能這麽說呢?當初要不是盛叔,我連大學都念不了。”季長生被這話刺得難受,微微提高了音量,“盛叔不在了,您也不能這樣嫌棄夏夏。”

季母被他堵得說不出話,麵子掛不住,一把甩了正在疊的衣服,嚷嚷道:“兒大不由娘,你這是嫌棄我了,我這就回家去。”

季長生連忙好言好語地賠不是:“媽,您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什麽意思?我兒子的女朋友,我不能說兩句嗎?”季母憤憤地說道,“你要報答盛先生的恩情,我也不攔著,給她錢不就好了?”

“媽!”季長生語帶哀求。

“我看她就不像好姑娘,還沒結婚呢,就和你住在一起了,這像什麽話?”季母絮絮叨叨著,“現在的小姑娘都精著呢,你可別犯糊塗。你們不住一個屋吧?”

饒是季長生一向淡定自若,這會兒也忍不住紅了臉。

“媽,您別瞎琢磨了。”他無奈地說道,“你坐了那麽久的車,休息一會兒吧。我去訂餐廳,晚飯咱們出去吃。”

“花那個冤枉錢幹嗎?咱們自己做飯。”季母悻悻地嘀咕道,“你看看,她連飯都不會做。”

季長生連忙順從地接道:“好好好,那我去買菜,您歇著啊。”

好不容易從母親的責問中脫身,季長生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有些頭疼,沒想到母親會這麽反對他和盛夏交往。

主臥的門悄悄開了。盛夏難得看到季長生發呆的模樣,有些想笑,嘴角提到一半又落了下去:“你和阿姨吵起來了?”

“是啊,想不到我也會遇到婆媳問題。”季長生沒有隱瞞,笑著牽起了她的手,打趣道,“你會不會好奇,你和我媽同時落水我會救誰?”

盛夏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嬌嗔道:“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她知道季母不喜歡自己。換成哪個媽媽都不會喜歡這樣的兒媳婦吧,沒爹沒媽,還有案底,以前留下的印象也不好,哪有資格得到季長生這樣好的人。

“別擔心,有我在呢。”季長生怎麽會不知道她的心思,他揉了揉她的頭發輕笑道,“走吧,我們去買菜,晚上在家吃飯。”

“可是我們倆都不會做飯啊。”

“有我媽在,哪裏輪得到我們動手。”

這頓飯吃得並不愉快。季母心疼兒子,包攬了家務,但這並不等於她能接納盛夏的笨手笨腳,盡管有季長生從中調和,季母的不滿還是掛在了臉上。到了睡覺的時候,房間分配問題則引發了新的矛盾,盛夏和季母分別睡一間房,季長生就隻能窩在沙發上了。這寒冬臘月的,季母當然不願意委屈兒子。

“長生,你還要上班呢,趕緊去房間裏睡吧,睡在沙發上著涼了怎麽辦?”她不由分說地推開了兩人,利落地將被子鋪在沙發上,念叨道,“你們年輕人多災多病的,我這把老骨頭沒那麽講究。”

季長生當然不肯:“媽,要不您和盛夏睡一晚吧。”

季母手上的動作並沒有停。

眼看著局麵僵了,盛夏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一把奪過那床被子,不由分說地坐在沙發上:“阿姨年紀大了,小季哥哥要上班,還是我睡沙發吧。”

“夏夏。”季長生皺起了眉頭。

盛夏暗暗遞給他一個哀求的眼神,再爭執下去大家都沒法睡了,就讓她在未來婆婆麵前表現一下吧。

季長生略略思索,妥協地點了點頭,對母親說道:“就這麽定了,媽,您睡我的房間吧。”

盛夏有些詫異,明明她的房間更好一些,他怎麽不讓阿姨睡這間呢?等季長生安置好季母,從小房間走過來,她忍不住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那間房的床太小了,睡不下兩個人。”季長生微微一笑,俯身看著她。

盛夏眨了眨眼睛:“什麽意思?”

“意思是我怎麽能讓你睡沙發呢?”季長生連同被子將她一把抱起來,“幸好當初這張床買得夠大。”

盛夏險些尖叫起來,想到一牆之隔的季母,她生生憋了下去。等她回過神時,整個人已經躺在了大房間的**。她慌忙拉過被子,將自己從頭到腳罩了個嚴嚴實實。

“你……你真的要跟我睡一起啊?”盛夏將被子稍稍扯下,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想看他,又不敢看他,目光到處亂瞟。

季長生覺得這樣的她格外可愛,忍不住伸手在她鼻子上捏了捏,一本正經地逗她:“是真的,所以你要把持住,不要對我動手動腳。”

盛夏的臉漲得通紅,連說話都結巴了:“我……我才不會呢,誰要對你動手動腳啊。”

季長生已經拿出了另外一床被子,在她身邊躺下,兩人之間其實還隔著一定距離。盛夏這才反應過來他是故意逗自己,心裏的緊張和害羞也消散了不少。她嘀咕道:“小季哥哥,你以前不會惡作劇的,現在越來越壞了。”

“你不喜歡嗎?”他往盛夏的方向挪了挪,低聲道,“你隻喜歡以前的我?”

盛夏覺得自己的心跳有點兒不受控製了。他離得那麽近,他的呼吸就像一陣風,拂過她的耳朵和發梢;他說的每個字好像是活的,偷偷鑽進了她心裏,撩撥得她癢癢的。

她不吭聲,偷偷往被子裏鑽。

季長生低低地笑,伸手扯開她的被子,打趣道:“難道不是你偷了我錢包裏的照片?那可是證據。”

“什麽證據?”盛夏傻眼了。

她呆呆的樣子真是迷人,他忍不住探身啄了啄她的唇,呢喃道:“你喜歡我的證據。夏夏,你說,你是不是以前就覬覦我?”

盛夏已經無力再回答他,她整個人都融化在他熱烈的吻裏,思考和理智都化作灰燼。她的手不自覺地繞上他的頸脖。這無異於某種鼓勵,季長生眸色一暗,纏綿的吻漸漸往下移。

當季長生突然停下來時,盛夏還有些茫然,那張巴掌大的臉已經紅透了,混合著天真和嫵媚,讓人挪不開目光。他再次吻上她的唇,這次卻是淺嚐輒止,很快放開了她。

“睡吧。”他拉起被子,將她裹得嚴嚴實實,然後抱在懷裏。

盛夏漸漸恢複了清明,她有些難為情,又有些甜蜜,小季哥哥是真的喜歡她吧。她悄悄抬起頭,格外想看看季長生此刻的樣子。

“別動。”她的小動作讓季長生更加難熬,他苦笑著,狠狠地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還想不想睡了?”

他幽深的眼睛裏好像燃燒著一團火,落在她身上,帶著熱意,盛夏立刻乖乖地閉上了眼睛。

季長生心裏柔軟得不可思議,他在盛夏的發頂落下一個吻,對著滿室黑暗,無聲地彎起了嘴角:晚安,我的夏夏。

此時,客廳的燈卻亮了。季母看著空****的沙發,臉上露出一絲不滿和擔憂。她看著那扇緊閉的臥室門,想了又想,暗暗做了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