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蓮燈(1)

穆府北構西折的假山石縫間,一應依著江南庭院的風格構建,流水淙淙,隻要有水的地方,點起數盞蓮燈,光影晃動在盈盈綠水間,似一葉扁舟,飄飄忽忽駕著綠波,婉婉而下。

每年如此,這水蓮燈,要亮透三天三夜。燈熄時,才是穆家老宅中鑼鼓震天的狂歡大戲。伊始,穆家少奶奶生辰做壽的盛宴,才正式拉開帷幕。

點燈的第一夜,他在小軒窗側,對著一盞哭泣的玲瓏心,傷透了腦筋。

“是我錯了,阿季,你好好吃飯,以後你不叫,我再也不來了。好不好?”

三藩教父,對著一個女人,局促賠小心的樣子,真叫人發笑。可是他不敢再進一寸,那個女人,流兩滴眼淚就要了他的命。

他起身,來回踱步。穆昭行的人已經催了三遍,他揮手一瞪眼,把來人嚇的腿發軟:“告訴‘他’,穆先生忙著,等不及了就滾蛋!”

那個“他”,意寓隱晦,褚蓮知道,穆楓忙的腳不點地,時近她的生日宴,早幾個月就開始準備了,府上人數雜多,往來者非富即貴,甚至還有“黑影子”身份的神秘客,穆楓平時稱兄道弟的老友都是聯邦政府幕後高位者,一個信息的錯遺,可能都會讓他在錯綜複雜的各方勢力較量中踩落腳,跌下一跤,垂涎的美味落了他人的口。

她不敢再折騰他的時間。

“小楓哥,我隻問你一個問題,你一定要如實回我。”

穆楓心中驚喜陡然炸開,一句“小楓哥”開口,萬事好商量:“你問,我有話回話,老實著。”

她抬頭望他:“穆成是你殺的?”

穆楓臉上笑意散去:“你問這個幹什麽?”

“小楓哥說不騙我。”她很聰明,知道穆楓吃這一套。

他背過身去,輾轉踱步,很久,才低沉說道:“阿季,不是什麽事你都需要知道的……你生在這裏,有吃有喝,不好麽?隻要你開口,要做什麽,要玩什麽,三藩任你折騰……你去哪兒,九哥陪到哪兒,我……”

穆楓話還沒說完,被褚蓮生硬地打斷:“我是九哥養的雀兒鳥兒?任我飛的再高,闖的再狠,都逃不出三藩這鐵籠子!九哥高興了就捧著,不高興了就……就……”她咽聲,讓自己不堪的話,說不出口。

“就怎麽?”他聽的很認真。

“就跑褚蓮這兒來……把……我當泄/欲的工具……九哥就是這樣愛我的!”她轉頭,眼淚暈開了胭脂,也糊了聲線。

“泄/欲?”穆楓眼底閃過一道寒光,機鋒似劍:“老子有的是女人!犯得著跑你這兒來貼著臉賠笑?老子看你臉色受你氣,老子樂意!怎麽?你不樂意見我天天巴巴地跟著你跑?拆兩份文件打兩槍野鹿解手饞,都心驚膽戰地想著褚蓮今天在幹什麽褚蓮高不高興!老子合該天天牽心掛肺,天天想著你也比不上那個死人地下一躺,黃土一蓋是不是?!”

“你再嚇唬我!你再敢拔槍試試?!”褚蓮失聲大哭,小拳頭瘋狂地擂他胸前結實的肌肉:“你去找那個俄羅斯女人呀!你跑我這兒來做什麽?你女人都排隊等到加利福尼亞海港了,你還跑我這兒來討氣受?”

“我欠你,”他聲音逐漸緩和下來,結實的臂彎圈住她瘦弱的肩膀,“阿季,我記著,這輩子隻有一個女人,十一歲就敢為我開槍……”他的聲音很輕,埋首蹭著褚蓮的脖頸,絲絲滑滑,女人的溫潤在心底化開,他的聲音磁的能夠催眠:“阿季,你打槍又狠又準,要是再敢讓我拈酸惹醋,不如開一槍,叫我太陽穴崩花,死在你手裏,做個有名有實的風流鬼……”

她撲在他懷裏,“嗤”地笑了:“有膽崩了三藩教父,我還要活不要活了?”

穆楓抵著她的脖頸,熱氣絲絲上湧,在她麵前,威嚴全無,就像個平時犯懶討糖吃的小孩:

“阿季阿季,你這樣惦記他,有時候真想……死的那個人,是我……”

水蓮燈一脈一脈流過,隨波逐下,在盈盈夜風裏,和著皎透的月光,蓄意迎涼。

她撲在窗前。妍妍小娃娃都兩歲了,她卻還是一副小孩子心性,百無聊賴地剪燭芯玩兒。

老夫人派人來叫吃宵夜,她捂著困倦的眼睛,醒了醒神,帶了兩個房裏貼身的家人,便出了風榭軒,向老太太那屋子走去。

她向來聽話,這種內室的聚會是推不得的。馬上就是幕府每年最盛大的節興——甚至掛著她生日的名號,往年的舊家大族在三藩大聚會,必然出動警戒無數,早幾天做準備,老夫人對內室訓話搭腔也是難免的。

果然不出所料,進了老夫人的小戲園子,一府女眷都在。她再不管外事,也畢竟是頂著名的當家少奶奶,眾人見她來了,不免有些局促,幾個年紀小的女孩子很懂事地起身問候,她也一一點頭微笑致意。

穆楓居然也在。

穆先生身邊的位子自然空著,那是她的“禦座”,誰也不敢占。

她看了一眼四周沒有旁座,才走過去,將將提著裙子坐下,那人已經湊了過來,微笑道:“怎麽,怕我吃了你?位子給你留著,還猶猶豫豫要看,不肯來的話,我從水牢裏把那俄羅斯美人提出來湊個座行不行?”

這幾天她和穆楓關係有所緩和,內闈剛剛親熱過,此時想起來臉上仍是一片紅雲,見他說話不正經,壓著小團扇湊了半個臉過去,也跟他湊趣:“母親要是同意的話,我沒意見,隻怕將來抱著一個混了血的洋囡囡,母親比誰都急,到時候退貨還肯不肯?”

他大笑。小夫妻兩難得這樣親密無間,挨著肩說了會兒話,就引來一眾目光。

老夫人遠遠也見了,眯著眼睛笑:“偏那戲文裏唱螽斯衍慶,‘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眼下就有人遂了戲文的意思,偏我老婆子抱著孤孤單單的乖乖小孫女兒——白犯愁——白犯愁呀!”

眾人被老夫人取笑的話逗樂了,女眷們斯文,掩嘴嗤嗤的笑。

一桌上,偏有幾個年紀頗大的中年姨嬸親眷,聽著這話犯了愁。

穆楓的婚事子嗣,關延甚多,盤算重的,心機多的,自然有各家的考慮。

“——母親點的什麽戲呀?我可沒聽過盤算‘螽斯’的戲文……”

“盤算給我們聽的——你聽著就好,我全意配合!”穆楓推了一盞茶過去,被自己夫人狠狠瞪眼,連忙笑臉相陪:“母親說的也對——妍妍一個孩子,是孤單了些……”

“誰要你配合啦——”她撅著小嘴,犯小性子,舉杯優雅地品香茗。

穆林穆榕那桌女孩子嫌老戲煩悶,湊了一桌嗑瓜子閑聊,帷幕隱隱綽綽地掛起,能看得見人,卻不能分明地看見女孩子在做什麽,隻要壓低了聲音閑聊聊,並不妨礙外麵看戲。

“哎——叫人聽這些沉悶的戲文,倒不如去看皇家戲院限時上映的莎士比亞戲劇——”

一聽這聲音,便是不愛這些老派文化的穆林,她念書跑的很遠,撇開了家世照拂,大學時獨自一人去闖蕩,很有自己的想法。

“好萊塢最新的諜戰片才好看呢——全美首映……”

“聽聽,敢情白倩你大老遠跑加州來,就是為了趕上全球首映禮?讓你哥帶你去唄,看他怎麽說?”穆林沉著嗓子,學男人說話的樣子:“看諜戰打翻槍?老子地下賭場天天真槍實彈,要不要帶你去看?一杯茶水坐著管夠半天——看到子彈穿肩腸穿肚爛……”

女孩子們哈哈大笑。像雀鳥一樣年輕清亮的嗓子,串著不遠處戲文的音律飄出——

突然有人提議道:“不叫褚蓮嫂子過來坐坐?一塊兒說說話更熱鬧……”

穆林和褚蓮關係要好,心思很活絡,逮著機會不取笑她個八八七七,心裏便不快活。小丫頭嘿嘿笑著:“叫她幹什麽?她和九哥探討‘螽斯’呢——叫我們妨礙!”

一桌女孩子笑的都趴下,引的穆楓看過去——

拉著褚蓮的手就去她們那桌“拜會”。穆楓平日裏嚴肅,不常見內室的女眷親戚,這下子那桌女孩子裏,看著麵生的個個發起怵來,倒是褚蓮,扯了扯他的胳膊:“林兒說胡話呢,你也理會!”

穆楓微笑,輕薄似的捏過她的臉:“林兒說胡話?哪句是胡話?”

走到那桌子時,穆林毫不驚慌地站起來:“九哥也來聽我們說悄悄話?正想找嫂子呢,知道九哥霸著,一會兒要暗裏給林兒使絆子,說我搶了嫂子,害你們夫妻好難得團團圓圓聚一回也……”

“林兒你又胡說!”褚蓮又羞又躁,拿小團扇去打她。

“九哥好心提醒你,”穆楓微微笑道,“這裏說話外麵都聽的見,怎麽不把玻璃拉上?”

他一回頭,旁邊守著的人會意,拿了遙控器來,他摁了一個鍵,隔著真空層的玻璃遙遙落下,隔絕了外麵的聲音,帷幕流蘇浮動,這裏儼然又是一個小世界了。

“九哥,你這裏機關重重,改天踩錯了腳,會不會掉進無底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