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梅花帳絕塵(2)

兩個月之後,三藩大亂。

穆氏上下核心勢力被架空,昔年統領西海岸華人世界的“教父”穆楓,於兩月前失蹤。美國佬踩著厚重軍靴光顧這座掩在鋼鐵森林下的中式老宅時,早已忘了聯邦政府與“穆先生”一向的友誼,粗暴地查封穆氏涉嫌“違法”的相關產業。

老宅子江南庭院式的飛簷擦過落日餘暉。此時日已薄暮。

日已薄暮。

與多年前穆氏麵對的變故相似卻又不同,導致穆楓同輩堂兄們悉數罹難的那場遭際,背後主使至今仍無厘清,而今天穆氏需要麵對的那方意外,卻來自明處的聯邦政府——穆氏昔日的朋友。穆楓苦心經營多年的關係網中至關重要的一部分,今天卻反戈為他。

很多年前的變故中,穆氏損兵折將,能繼位的成年“風字輩”悉數罹難,帝國大業風雨飄搖之際,卻站出一個穆楓,大勢至此扭轉。曆經風雨的穆氏,在穆楓從容的排兵布陣下,依然立在帝國頂端,穩居王座。

那時是因為加州小野狼橫空出世,“教父”力挽狂瀾,穆家才躲過一劫。多年之後的加州,穆氏麵對聯邦政府的清算,卻顯得疲乏而無力。

穆楓不在。

加州成名累久的穆先生,已於兩月前,失蹤。

與此同時,世家的另一股力量卻在飛速崛起。

溪口張氏,勢頭遙遙。

出麵與聯邦政府人員交涉的,是夏芊衍的哥哥夏京傳,如今三藩大權,盡在他手上。早年,穆楓在三藩,掌生殺大權時,處處壓著小族一頭,那時夏京傳不過是跑碼頭的小人物,夏家也不過是穆氏輻射圈裏極小的華人家族,根本上不得台麵,才不多年,夏家緊緊抓住時機,一躍而上,現下,穆楓不在,夏家在夏京傳的帶領下,儼然是西海岸華人世界的領頭羊。

聯邦政府不知何因與穆楓反目,但穆楓行事慣常小心,觸碰底線的“生意”,他一貫不讓手下人去做,本來聯邦政府要查封穆氏產業也找不出什麽由頭,但因褚蓮生日宴之後,三藩圈子裏有一番小變故,穆楓因對夏芊衍歉疚,已將產業大半轉移給夏京傳,自己不太過問,夏京傳其人膽大心狠,本來就和金三角圈子有些“私交”,野心足夠大,又敢做,穆楓大權下放,對他行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更讓夏京傳如魚得水,放開手腳踩邊線生意。這時聯邦政府要追究起來,能找出的穆氏生意違反聯邦憲法的“證據”很多,如無旁的周旋,穆氏這次可是踩了個深坑,必然要大放血。

連夏京傳都大驚,已感覺到事情大不妙。

此時穆氏老宅中悄靜如一潭死水。四五月的天氣,不涼也不暖,原本是極適宜出獵郊遊的,往年穆楓興致高了,家裏的行程都是排的滿滿,即便他和褚蓮鬧別扭,帶出去郊遊的女眷中,也不忘排上太太一位,那時當屬穆榕穆林姐妹們最高興,有九哥做場子,玩起來似乎都比閑暇同學聚會要起勁的多。

但今年穆楓不在,褚蓮也不在,一切似乎都變了。

夏芊衍挺著五六月的肚子,已經足足顯懷,佛堂裏沉悶的氣氛似乎讓她很不愉快,肚子裏的小家夥已經會動,但這些小小的、溫暖的變化並沒能激起她的母性情懷,她隻感覺到莫名的煩躁……甚至是厭惡。她知道這種感覺因何而來,但根本無人可訴。

檀香很清很淡,佛堂裏經幡浮動。加州大勢已變,隻有這一處念佛的地方仍是安靜的……

那股香料的味道竄入鼻子時,她心底生出一陣莫名的厭煩,拂了拂手:“把那些香都拿出去扔掉!”

沒有人動。佛堂裏站著的兩個小丫頭麵麵相覷,有些猶豫,卻不敢做進一步的動作。眼見夏芊衍就要發作,跪在蒲團上的穆老夫人開了口:“你們照做吧,表小姐害喜嚴重,既然不愛聞這香的味道,拿走便是……”

那兩個小丫頭仍然有些猶豫:“老夫人……”

“沒有關係的,佛在心中,不在這些儀式上。”穆老夫人臉色平靜。

她們照做移走了香,卻聽見老夫人一聲歎息。

“穆先生什麽時候回來?”夏芊衍眼角微挑,似有些咄咄逼人。

穆老夫人雙手合十,虔誠地對著立麵大佛像叩首:“我的兒子,隻求佛祖保佑他……”隻是平靜地祈求,不想話說出之後,卻觸動她心底痛處,一時間慈母情愫湧上來,眼眶濕潤,老夫人喃喃道:“梓棠,我的梓棠啊,從小就乖就聽話,在他父親麵前,是個討厭的孩子,他父親哪知道啊,這孩子是處處護著我……那年,先穆先生大隊人馬去唐人街的中餐館接倫敦家嫂,我事先是知情的,我的梓棠卻不知道啊,盡以為是他父親在外麵養了如夫人,那孩子為我抱不平,單槍匹馬就闖去那間餐館,與他父親大呼小喝,穆先生下手多狠呀,讓梓棠跪在外麵毒日下等他,回來之後我才曉得,梓棠被他父親一腳踹斷了一根肋骨,那倔孩子,竟一聲不吭,單聽他父親胡話,直挺挺跪在那兒一下午……”

穆老夫人說著說著,兀自流下淚來。她的梓棠,她的兒子,此時不知身在何處,不知……是生是死。

夏芊衍見她這樣悲戚,心下更煩躁,略帶嘲諷道:“老夫人,芊衍知道您與穆先生母子情深,要不然……再借芊衍十個膽子,我也不敢這樣放肆呀!”

穆老夫人閉上眼睛,於佛祖座下,雙手合十。隻有經幡在拂動,卻沒有藏香味兒,心靜,於佛座下,心靜入塵。

隻有一聲低沉的歎息,在悄靜的室內,如漣漪般漾開。

“您歎息什麽?芊衍侍母至孝,哪點做的不好?”夏芊衍冷笑一聲,語氣十分衝:“芊衍做的不好的地方,煩母親提點,芊衍一定改!”她最不耐老人這樣委委屈屈的樣子,倒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錯似的。

穆老夫人的聲音如同繞在香霧中,淡淡彌散開來:“是我對不住梓棠,對不住阿季。”

這一句話像枚炸彈,直炸的夏芊衍跳起來:“您這樣說是什麽意思?是芊衍為上不尊、為下不肖的意思?”她音量拔的高,在悄寂的佛堂內,顯得十分刺耳,反倒讓她自己也覺得有些過分,語氣逐漸緩和:“芊衍沒旁的意思,能懷上穆先生的孩子,是芊衍一輩子的福分。”

穆老夫人歎息道:“阿季……和我當年……一樣命苦呀!”

夏芊衍冷哼:“您當年倒不命苦,苦的是如今!有穆先生這樣的兒子,未嚐不是福分,您也說,穆先生作兒子來看,待母親極好,您這麽多年的辛苦與操勞,想來並非為他人做嫁衣裳,想來是有回報的!”她話頭一轉,笑道:“所以呀,芊衍也受了啟發,芊衍也想要個和穆先生一樣優秀的兒子呀!”她拍拍自己五個月大的肚子,道:“這孩子,也是您的孫!您再怎樣覺得芊衍辱沒了大家閨秀的名聲,也要看待您的孫兒,對我好一點……”

穆老夫人沉默許久,才問道:“阿季呢?怎麽好久也沒看到她?”

夏芊衍見她提起褚蓮,心底一股無名火冒了上來,作色道:“她?好好的,母親提她做什麽?她呀,被我哥哥丟到太平洋裏喂鯊魚啦!”夏芊衍拍拍手掌,好似逞口舌之快真能叫她得到極大的快樂似的。

老夫人一驚:“你……你可不能做這種佛祖都不原諒的事!”她著慌,身作長輩,一時竟有些語無倫次,平素一貫的沉穩,此時全沒了。

夏芊衍哈哈大笑:“這還得感謝母親您呀!我的‘身份’,是您默認的,先頭穆先生還在時,多虧您的‘默認’,才叫穆先生和褚蓮之間有了嫌隙,這幾個月間,褚蓮是被我擠兌不少,可這是為什麽呀?您不知道?”

“為什麽……”老夫人喃喃著:“……總之,是我對不住阿季……”

“是呀!就是您的錯!”夏芊衍絲毫不肯退讓:“您身為大家長,穆先生‘納小’,您卻不敢開口指責一句……這才有了我呀!”她笑著摸摸自己的肚子:“這才有了我肚裏這個寶貝疙瘩呀!”她忽然一頓,眼中閃過一絲狠色:“誰叫您有把柄捏在我手裏!母親,有小辮被人揪住的滋味兒,不好受吧?我突然出現在穆先生和穆太太之間,本是您應該管的,可是您不敢管呀!誰叫您……被我捏住了把柄呢?”

老夫人微微歎氣,眼淚從眼眶裏爬出來……一滴、兩滴,順著頰邊滑下,悄無聲息地滾落在蒲團上……

隻聽夏芊衍又說:“老夫人,您說……穆先生要是知道,他並不是您的親生孩子,會怎麽想?你們母子間這麽多年的感情,會不會就此付之一炬?”她掐著爬上尊榮高位的命脈,自然要好好利用這個“把柄”:“您不舍得呀,不舍得丟掉他這個好兒子!不舍得叫穆先生失望!所以……您隻能聽我的擺布!不然呢,還有什麽法子?”

佛堂裏靜悄悄的,隻有經幡拂動……

過了許久,才聽老夫人緩緩開口道:“聽她們說,你這幾天和妍妍鬧脾氣?她隻是個孩子,不懂事,再怎樣說,也是穆先生的骨肉……”

夏芊衍一拂袖:“我知道了!穆先生的孩子,我自然會好好疼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