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教父(7)
席上無話,一時間氣氛凝固。
小丫頭心裏麵卻在發笑,心想要你們這群姑婆多事,這下可捅了蜂窩了吧,惹到了九哥,吃不了兜著走!麵上卻仍是一臉文文弱弱的苦相,那淚欲流未流,好似受了極大的委屈。做戲給人看的,就要戲足料多。她人小,卻精懂的很。
點到即止,穆楓不會不饒人,擺架子擺到了這個地步,再傻也知道教父對內室什麽態度,還敢單槍匹馬往槍口上撞?
這飯是吃不得了,穆楓起身,有規有矩地給老夫人行個禮:“母親,兒子還有事,先退了。”
老夫人會意點頭,擺擺手:“事兒是做不完的,你手下得力的人很多,未必需要你事事躬親,依母親看,”老夫人看了他一眼,“眼下頂要緊的事……接回妍妍才是正當的。兩年了……阿季足不出戶,媽說她不明事理,不懂體恤丈夫,可你呢?兩年沒跨進她那個小院子也是實情吧?”
老夫人這一番話,一麵是為提點穆楓,另一方麵,也是為了堵那幫閑太太的口。錫疼兒媳的心,做給外人看,叫他們知道當家主母是怎樣撐穆少夫人的。
“母親說的是,兒子本來就想去看看她……況且靜姝也在她那兒,兒子這就去。”
穆楓揮手離開時,留了一席心髒驟停的歪歪腸子,真是嚇的夠嗆!內眷穆楓不會擅管,當家人可全都是在穆家門下討生活的,哪天教父遷怒起來,可當真不是說笑的。
穆林也跟了出去,一麵抹淚:“嬸母,林兒也不陪了,九哥還生我氣呢,我不陪著道歉,他恐怕以後……再不肯理林兒了!”
老夫人火眼金睛,這兄妹兩耍的什麽伎倆,瞧的真切,當下便點頭放人:“有什麽要緊的,那孩子要是隻肯有這點氣量,也爬不上如今這個位子!林兒快別哭了!”
一語又驚了滿座的人,明裏是在對穆林講話,實則是在提點各位姑婆,別擺錯了自己的位置,這曲曲歪歪的三藩路子,穆楓才是領頭人,誰要得罪了“教父”,她老婆子也是能翻臉不認人的!
散席時,老夫人對著貼身照顧的人笑道:“你們看這兩兄妹,有意思的緊,一個疼一個的,這出雙簧唱的好!”
屋裏人懂老夫人的意思,笑著提醒:“老夫人不派人去風榭軒盯著?少夫人慪起氣來可要命,小爺脾氣又擰,兩個碰一起,還不打了天雷了!”
老夫人微笑:“那是了,是要叫人瞅著,穆先生要是翻臉了,還得通知我這老婆子趕緊地去救場子……你說這兩孩子,沒結婚前如膠似漆地黏著,結了婚反倒叫人不省心!”
“九哥!”
曲曲折折的青石板路,穆林高跟鞋咚咚敲著,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
穆楓停下腳步,眉眼帶笑:“怎麽,要跟九哥討賞?”
“九哥的賞我可吃不起!和嫂子少鬧幾回別扭,倒是舉了三尺高香了!讓我們也不必帶著操心!”小丫頭嘟著嘴,在穆楓麵前,什麽都敢說,才走到跟前,便已經質問開來:“你倒是說說,上次嫂子去找你,你為什麽閉門不見?”
小丫頭熱心腸,一副女俠的模樣,很為褚蓮打抱不平。
這一說,倒是把穆楓也給說怔了:“她……她什麽時候來找過我?”眉梢卻夾帶著一陣不露聲色的欣喜,刀槍彈雨裏煉出來的硬漢,早已坐擁江山,有的是奇珍異玩,美人醇酒,卻偏偏繞進了那個女人的溫柔鄉,褚蓮一笑,當真可傾城。
“噯,”穆林一歎,“九哥還要賴賬?那天,我和榕兒磨了好久的嘴皮子,才把嫂子說通,我和榕兒陪著她一塊兒來找你,誰知啊,穆先生在內室歇午覺,回了一聲‘不見’,就把嫂子擋在門外。我眼看著嫂子眼睛發紅,那淚水將將就要流出來了,她不叫穆昭行再通報,也不說走,就那樣在院子裏大太陽底下站著,癡癡地盯了你那紅木框門上的雕龍畫鳳好一會兒,才無奈地轉身離開……”
她說著,聲線竟微有哽咽。
“那……那她怎麽不跟我說?”穆楓嗓子本身就有舊疾,這回說話時,已經很沙啞。
“穆先生日理萬機,九哥幾時去找過嫂子?穆昭行那邊得來的消息,穆家的守夜人日日要做匯報的,嫂子幾時起床幾時吃飯,玩了什麽笑了幾次,樣樣要過穆先生的耳。九哥,你這樣有心,為什麽不讓她知道?”
“穆昭行還對你說過些什麽?”穆楓微微皺眉。
“那不是他說的,我瞎猜,風榭軒的鳥兒下了幾個蛋,樹上的鳴蟬叫了幾聲,想必穆先生都知道!”穆林調皮地吐著舌頭,湊他的趣兒。
“小丫頭!”穆楓臉上微有笑意,一顆心,早已跑溜到了褚蓮那兒。
穆林在他身後小大人一樣叮囑一聲:“九哥!去了可不許給嫂子吹胡子瞪眼,要不然,我給嬸母告狀去!”
風榭軒是老宅子裏一處僻靜的院落,褚蓮自生產之後,和穆楓關係一向不睦,一氣之下索性拋了三藩豪宅的熱鬧,一個人住進了風榭軒躲清靜。
穆楓大怒,抹不開麵子,妍妍長到兩歲,他都沒有主動踏進風榭軒的門,和褚蓮的關係,自然劍拔弩張。稍有和緩時,也是在外麵見的麵,有老夫人周旋,兩年來,他們也時時打照麵。分明是心頭捧著的珍寶,夜夜想念,平素卻疏離的叫人另作他想。穆先生這擰脾氣連老夫人也掰不過來,隻能暗暗憂心,整個三藩,整個美洲,想要爬上穆先生床榻的女人,何止千數?隻要她睜一眼閉一眼,不消一年,就有身材凹凸膚白腿長的鬼妹抱著混血的奶娃子上門來尋親。
身在這個高位,真是一點錯處都尋不得。要是長子嫡孫混了血脈,或是原室無所出,穆楓隻要踏錯一步,穆家必大亂,三藩積蓄百年的地下秩序也將重新洗牌。多少雙眼睛虎視眈眈地盯著,身處高位,自然不勝孤寒。瘡痍累累的百年大家族再也經不起任何風雨激蕩。
幸好還有一人能栓心,老夫人的欣慰與擔憂,都來自這個女人,自古紅顏禍水多,月上穹蒼時,老夫人有時也會臨窗細想:當年讓褚蓮嫁給她這個心懷遠誌的幺兒,究竟是對也錯也?
卻也為兒子捏了一把冷汗,成,是這個女人,敗,也是這個女人,江山與美人,穆梓棠從來逃不開這樣的抉擇。
他們的命運,從穆楓十三歲起,就緊緊連在一起。
三藩地下賭場,他不僅斬了半截手指,還掏了整顆心。
穆楓的突然到來,在這座沉寂兩年的小院子裏炸起驚雷。
幾個護院警衛立的筆直,踢著正步收攏隊伍;院裏掃落葉的小丫頭慌張地跑進內室通報,撞上趕出來的奶娘,驚了滿懷……
還是老家人沉穩,範乳娘見穆楓站在院子裏,點頭招呼:“穆先生……”
“靜姝在這裏?”
一語化解了尷尬,穆先生是衝著小女兒來的,與內屋的太太,無甚關係。若是為了女兒,化解了夫妻兩的矛盾,和睦家室,那就是另外的說法了。
範乳娘很聰明,連連點頭:“在屋裏呢,和夫人一起睡著午覺,恐怕還沒醒……穆先生要不要去看看?”話剛說完,已經伸手相迎,讓出了一條路。
黃蝶滿地,隨風翩翩飄起,他的厚底軍靴踩碎了枯葉,沙沙作響。
坐擁三藩王國,他儼然就是殺伐果斷的君王,不退,不憫,睜眼是血,閉眼是無邊無界,蛛網一樣延展的夢魘,操戈的手掌從來沒有發過怵,抱著她的臂彎卻會抖。英雄塚,黃土蓋臉,就這樣把自己埋了,褚蓮一笑,當真傾國啊。他有時一閉眼,困在三藩穆氏掌位人的高座上,依然會懷念十三歲那年烏煙瘴氣的地下賭場,他發狠剁了一根手指頭,瘦弱的女孩抱著他哭,瑟縮在他身邊,每一滴眼淚,完完全全地為他流。那時,溪口張氏仍然風光無限,褚家屏障高舉,爭一個小姑娘的心,他可以公平角逐,而不是現在,他做再多,永遠爭不過一個死人。爭不過,一個死人。
他們都說穆先生不怒自威,輕輕一跺腳,三藩地下城都要抖三抖。那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穆楓溫柔可善的一麵,他也會說,綿綿不斷的情話。
初成婚時,褚蓮抱著他的手臂哭泣,吻那半截斷指,眼淚漫過薄紗,新婚的太太哭的花了紅妝。他揉她頭發,粗糙的指腹輕輕摩挲新婦的臉,他笑:
“阿季阿季,早斷了空了,你親它它也感受不到呀——不如,不如親我有骨有肉的臉——”
“噯——”
那時,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柳老的光陰再甜再膩,也膩不過新婚的——如膠似漆呀。
軍靴踩過門檻。穆先生總是帶著滿路風塵,進了內室,墨色的瞳仁裏依然掩蓋不住戾氣與憔悴。
端茶遞水的小丫頭見他進來,差點摔了水杯:
“穆……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