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相思不老(7)

“是我兒子,唯朝,”她朝許謙益淺淺微笑,回身摸摸小男孩的頭,“滿滿,叫人啊。”

許謙益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小男孩唯朝,不禁吸了口氣:“嗬,長得和他,可真像啊。”

那雙眼睛,是“風載書聲”的脈脈江南風光,黑沉黑沉,似膩了一汪水,一眼瞧不到底。男孩子不過五六歲的模樣,卻已經能夠在他臉上,找到他生父的三分影子。

上次見到黎清,是兩年前倫敦的雨夜,她孤身一人前來,帶著那串密封的冰滿翡翠,指名要見許謙益。

那時她立在英倫大雨中,被雨淋的濕透,即便有些狼狽,那股子風輕雲淡的氣質卻是掩也掩不住。許謙益當時就被這抹逼近溪口張氏的熟悉感驚住。

兩年前是在她身上看見了張風載的影子,兩年後,在白家的莊園裏,這個男孩子身上……他差點呼吸不過來,這分明是張風載的童年!

小男孩仰起頭,禮貌地叫了一聲:“伯伯好。”

許謙益欣喜不已,摸摸他的頭,卻糾正道:“應該叫叔叔。”他抬頭看黎清,笑著說:“世家裏論資排輩,他是長兄,滿滿應該管我們,都叫‘叔叔’。”說罷,順勢掃了一眼依座的白斯年和穆楓。

穆楓在喝茶,淡淡看一眼,卻過眼不過心,好似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看見。

穆楓遲遲不發話,席上從前“張家人”終於忍不住,打頭那人又站了起來,殷勤十足:“穆先生,我們‘總管’已經入境俄羅斯,快的話,今晚就能抵達莊園……到時穆先生與‘總管’攀談,取計一定能夠將張家當年漏網之魚一網打盡!”

穆楓舉杯,手上指環一緊,不動聲色地笑。

“諸位別驚擾,近幾天接二連三的凶案……是穆楓對不住大家,我這邊人追凶已經有了些頭緒,”他頓了頓,看著杯中茶,笑道,“今晚,就揭露凶手,給大家一個交代!”

他話音剛落,黎清就站了起來,向許謙益微微欠身:“許大哥,我小坐夠了,滿滿也累,我帶他去樓上休息。”

許謙益笑了笑,點頭。

她牽著孩子,經過穆楓身邊時,居然也向穆楓微欠身,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穆楓也意外地點頭示意。迎著黎清那張娟秀的臉,眼底竟露出三分笑意。

廳裏突然安靜下來。如果沒有意外,穆楓的下一步就是揭露戕害“張家人”的凶手,然後,為昔日背反張家的那夥“牆頭草”報仇,他是三藩穆先生,既然已經擴旗收容手下,自然要為新進手下“主持公道”。

但這“意外”,偏偏是來了。

俄羅斯、漠河地界,向來是世家勢力範圍,白家易家經營數代,世居冰野之地,將這片遼闊土地上的華人世界,圍的鐵通似的密。

可以說,世家大佬經過的地方,警衛層疊,連隻蚊子都飛不進來。

但就在這裏,托爾斯泰雅斯納亞式的莊園中,白斯年的私人居所外麵,響起了槍聲。

這慘慘夜色下的雨幕中,槍聲緊湊,一聲挨著一聲。

竟有人在外麵打出了三四發子彈。

穆楓“兀”地從大座上立起來,用英語飛快地問身邊人:“是誰?還不去查!”

白斯年反應極快,已經拔槍率先向金色大門走過去,彈舌俄語一句蹦著一句:“跟我出來看看!列隊!”

他還沒衝到門口,已經被人“彈”了回來。

巡邏的警衛裹著黑色的雨衣慌慌張張衝進來,喘的上氣不接下氣:“穆……穆先生!墨西哥佬在外麵放槍!!”

墨西哥黑幫六大家族,與三藩穆氏向來井水不犯河水,邊境線上,穆楓一向和他們關係良好,甚至和其中一支頭領詹姆特裏森還是過命的交情,墨西哥人怎麽可能巴巴跑俄羅斯來尋釁?

“他們有多少人?”他走前了幾步,目光如炬。

“三四個……差不多。”

穆楓淡淡撥弄著手上指環,下了一個令人震驚的命令:“讓他們進來!”

警衛略一愣,卻沒動。

穆楓笑了起來:“沒聽懂嗎?讓那幾個墨西哥人進來!”

連白斯年都阻止他,不明意思:“梓棠,是不是太危險了?”

“危險?老白什麽時候這樣畏首畏尾?”穆楓側身覷他:“墨西哥佬腦子不好,尋釁隻帶三四個人?”他笑道:“我打賭,外麵八成是詹姆,老白,你的人不識數,不認識詹姆,特裏森先生怒了,隻能用這樣的方式來給我信號!”

白斯年擺了擺手:“去領人!”也對,除了詹姆特裏森,哪個墨西哥人敢這樣張狂?

果然是詹姆特裏森。

他們一行四個人,披著黑色雨衣,站在堂下,巨大的雨綢帽遮住了大半張臉,雨水順著帽簷不斷滴下。其中有一人身材較瘦小,和另外幾個高大的墨西哥男人相形,十分顯眼。

穆楓居然愣了一下。

特裏森摘下帽子,有些粗暴地扯開雨衣搭扣,他用力太猛,連貼身的防彈背心都露了出來。

“詹姆,莫斯科大雨,你到這個天寒地凍的鬼地方來幹什麽?”穆楓皺了皺眉,盡管見到老友很高興,但還是有一絲敏感觸著他,讓他有點不大愉悅。

那個女人摘下雨綢帽,整張臉都露了出來,她的頭發已經濕透,黏糊糊地貼著兩頰,目光似乎也有些不集中——這煩人的雨天,總是給人帶來不愉快。

但顯然穆楓更不愉快。

那個女人微微揚起頭時,目光柔軟,輕輕觸在他臉上,但很快又收回,他卻像被一道驚雷擊中,微微凜了凜神。

是褚蓮。

特裏森把她從緬甸送回三藩,又從三藩,將她帶到了俄羅斯。

慕顏這時也看清了來人是誰,哭著跑過去抱住她:“阿季!阿季!”她渾身都濕透,見是慕顏,暖暖笑了笑:“Cindy,把你衣服都弄濕了……”

眼神錯開,短短的交匯,穆先生仍是倨傲冰冷的,眼底光暈微微揚起,卻觸到某個峰點時,有冰霜融化開來,一點一點,朝四周漸漸漫溯。他沒有再看褚蓮一眼。

夏芊衍從後麵繞過來,挽過他的胳膊,溫溫道:“我們坐下吧。”

他略一頓,回過身去。

他隨手又裹上狐裘,那茸尾巴從脖子後麵耷拉下來,倒像隻是一件飾物,他熟練地點煙、吐納,看似不經意,卻把視點悄悄落在詹姆身上。

那眼神直要把特裏森逼的透不過氣來,墨西哥大佬聳聳肩,向老友歉意地笑:“Mu,你知道的,你太太脾氣……她一發現上當,就馬上收拾東西要來俄羅斯……我怕她一個人路上為難,所以就送來了。”

夏芊衍的手臂開始攀上他脖子。

穆楓沒有說話,終於收回冰冷的目光,依然吐煙圈。他指頭輕輕一動,手上零碎的指環發出觸目驚心的冷光。

褚蓮也麵無表情,隻說了一句:“穆先生,好久不見。”這話才說完,就被一邊瞧情勢不對頭的慕顏攔住:“阿季,好阿季,你身上都濕了,我陪你去洗個澡,換身幹淨的衣服……”

她推褚蓮走,褚蓮倒也沒堅持,乖乖順從。兩人拐了個彎,進了側門。

一支煙,燻到指甲蓋,他才鬆手,任煙頭落地。穆楓忽然深吸一口氣,冷笑道:“最近,白家的地盤上,莫名其妙死了很多人,今天凶手如果再不站出來,難免……人心惶惶……”

穆楓眼神冰冷,掃視全場,那幫虛與委蛇的“牆頭草”,當年背反張家插起刀來,一個比一個狠,而今,全在這裏,重新附庸穆氏,看起來真像討一口飯的哈巴狗。

“全憑穆先生做主……”

穆楓眼色突然轉狠,道:“凶手是,穆楓。”

這場雨下的好大,來的時候,要經過長長的走廊,和俄式小道漫長的無遮雨區,盡管她穿著大雨衣,頭上雨綢帽幾乎能夠擋住大半張臉,可還是被淋的濕濕透透。

草草洗了個熱水澡之後,她穿上慕顏早已準備好的幹淨衣服,坐在沙發那邊喝暖茶,慕顏坐在她對麵瞧著她,她笑了起來:“看什麽呢?”

“疼嗎?”她開門見山。

褚蓮一愣,沒想她會這樣直入主題。抿了一口茶,又放下杯子,褚蓮從旁拿出一隻小包,遞給她:“打開看看。”她根本無視慕顏的問題。或者,也不願回答。

慕顏不知她要幹什麽,有些發懵,還是照著她的吩咐,打開那隻小包。

“送你的。”褚蓮笑笑,嘴角綻開一個淺淺的酒窩,稍縱即逝。

是一對漂亮的翠色耳墜,她並不懂玉,但單看那成色,就知道價格不菲,瑩透的翠芯墜,似一滴水,小巧的通玉上麵,還扣著一截銀質底座。那金屬色亮的很,在眼前一晃,還能照出個人影子。慕顏捧在手裏,愛不釋手:“阿季,都能當鏡子用啦,能照出人影兒!”

褚蓮笑起來:“從三藩家裏麵帶過來的,我記得你有耳洞,你帶會很好看。”

“配什麽衣服?”

“現在就可以戴,”她笑道,“我的首飾款式都比較老,拿原玉過去,家族老店定做的……老人們都喜歡這種款,更適合配旗袍,但這副耳墜專為你挑的,我選的是首飾盒裏麵看起來最‘年輕’的款……”她微微挪了挪身子,輕輕撥開慕顏耳邊鬢發,小心地為她戴上:“算是……送你和白斯年的新婚賀禮。”

說到這裏,麵上表情再清淡,心裏不免還是黯然的。慕顏努了努嘴,道:“阿季,你要怎麽辦?”

褚蓮吸一口氣:“她三個月了,是嗎?”

慕顏剛開始沒反應過來,後來恍悟她言中所指時,心兀自抽了一下,歎息:“阿季,你要當麵問問你老公,不要冤了他。”

她這話說的也毫無底氣,在大廳時,她親眼見到夏芊衍和穆楓是怎樣親密,何況夏芊衍那身段……看起來身孕三月有足,恐怕早前在三藩,早就珠胎暗結,難怪褚蓮心冷。

褚蓮略略回神,勉強笑了笑:“這幾年,是我任性,他能熬過來,我時常感激。隻是……心裏終歸有點苦,……他們在一起多久了?我離開三藩也才數月,她肚子裏的孩子竟然也差不多有三月……”褚蓮閉上眼睛,那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吧嗒吧嗒掉下來:“……小楓哥要是在三藩的時候就和她情愫暗生,那……那實在叫人傷心!”

室內溫度高,嗬一口氣都能呼出淡淡的霧來,雨勢極大,才將將一會兒的工夫,玻璃窗子蒙了一層霧氣,似要被這雹子般的雨掛滿。

溫的茶,捂得手中一團暖。

她們回大廳的時候,險些被眼前的情景嚇呆,穆楓的人已經據滿客廳,將那群趕來投奔的“擇木良禽”團團圍困,黑色的AK衝鋒槍一挺一挺對準圓桌,再熟悉不過的場景,此前三藩火拚時經常能遇見。但這樣大規模動刀動槍的場麵,穆楓很少親自來。

她聽見被困的其中一個人在說:“穆先生,你這是什麽意思?”

她們立在包圍圈側麵很尷尬的位置,似乎隻要一動,就能意外地撕裂出口,攪亂整盤布局,但又十分危險,隻要其中有一人狗急跳牆,就能扼住她們的喉管,掣肘穆楓。

白斯年幾乎是在命令,語氣又十分焦急:“顏顏,你帶阿季到這邊來!快點!!”

他舉槍慢慢逼近,褚蓮挽著慕顏的胳膊,很快找了個空往裏折,白斯年籠了上來,將她們擋在身後——

很快,AK衝鋒槍將剛才的缺口填補的天衣無縫。

穆楓空手走前,似乎半點都沒有防備的意思——

他向來這樣,黑色金屬的硬係質感足以激起他的興奮,從小的朋友,死亡與冰冷才是從小到大如影相伴的朋友。

它們屬於王座。

他脫下薄薄的細絨大氅,隨手丟在身後地板上。終於笑了起來:“什麽意思?我三藩是沒人了?需要一般叛徒做幕僚?!當我穆氏是加利福尼亞垃圾填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