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心字兩重(1)

三個月後。

巴士海峽一場大雨澆熄了自巴布延群島駛出的無名輪渡上漫天火光,西太平洋的季風把飄搖的小船送入東南亞小國的浮浮人世。

一葉扁舟,在冷雨裏淋了半夜,月涼初透,等到她醒來時,迷迷糊糊已經靠了岸。是柬埔寨的冷雨,把她澆了透心涼。

不是一個人的行程。這裏是異鄉,異國,她堪堪病體,在無人照拂的情況下,也許根本活不了幾晚,人生地不熟,語言障礙、文化障礙,讓她求生意難。

在西太平洋冰冷的海水裏浸泡幾個鍾頭,等她遇上小舟的主人時,羸弱的說不出話,也許是柬埔寨的漁民把她帶到了這裏。

而她和張閱微上的那艘輪渡,失蹤已成謎。

漫天火光衝透,她意識清醒時,腦海裏最後一個畫麵就是煙熏火燎的甲板,擠擠撞撞的人群,像電影裏晃過的幀幀幕幕,近的不似真景。危險來臨時,她並沒有衝近死亡的恐懼,相反很鎮靜,她知道,隻要她活著,就是一張最後的底牌,這張牌,誰捏在手裏,誰就能夠威脅加州權力中心,掐著三藩教父的喉管。她唯一的念想就是,如果計劃有變,絕不允許自己……生還。

幸好西太平洋的海域還算安分,除了偶爾運氣不好時,會遇見少量緬甸海盜之外,一切都太平。

她知道目的地是什麽,隻要她還活著,就一定會去。

故土近在咫尺,她此時卻無法登陸。沒有及時的藥物治療,加上衝泡了一夜的冷雨,本來隻是略微有點低燒,此時卻感冒加重,額頭燒的滾燙。

但隻要她活著,就一定會去。

她和張閱微失散了。

那艘神秘的輪渡,自此陷入太平洋渺渺海風中。

紐約曼哈頓島。美聯儲分部地下倉庫。

這夜雨下的好大。漆黑漆黑的夜空下,防水手電那點微弱的光線自平地延展,仿佛掬了一朵鮮妍的花,在冷雨中局促搖晃著。不速之客來到這座重鎮之地時,曼哈頓小島浸入傾天冷雨裏,飄搖的命運終於將避世的孤島卷入百年氏族的紛爭中。

警報聲大作,像是在冷雨裏泡了一夜,那警鈴沙啞的嗚咽好似都起了皺、發了黃,如同嬰兒啼咽。

整座帝國的警戒重兵都在今夜發了狂,暴怒的獅子踩著軍靴,不斷在冷雨裏逡回。簡短的急促的英文短語一句接一句,在軍官的唇齒間連續蹦出,美利堅帝王之師,在今夜,被一個外來的賊,弄的理智全失。

美聯儲地下倉庫,世界上最大的黃金儲備保存地,為世界各國保存著數以千計的金磚儲備,美利堅合眾國以其威信與實力,主動擔任世界金融秩序的平衡者。百年來,這座地下黃金寶庫被周全護衛,百噸重的三重防盜門嚴絲合縫,更是連隻蚊子都飛不進來。

卻在今夜,那個竊賊挑戰了帝國的威嚴。

曼哈頓島警衛傾巢出動。

事後清點庫藏時,守值軍官舒了一口氣,——帝國金磚萬無一失。但……

那個費盡心機的賊,冒著生命危險闖入曼哈頓黃金島,究竟為了什麽?

——戲弄帝國之師?

無稽之談。

美師的好運並沒有伴隨他們多久,軍官很快就發現了紕漏——失竊的並不是美聯儲世界黃金寶庫,而是,存放各國政要私人寄放物的另一個密室。

一串價值連城的政銷品,冰滿綠翡翠項鏈。

它來自崇玉愛翡翠的千年古國。

但它自寄入美聯儲地下密室時,它屬於,英國倫敦。

英倫。大雨。

許謙益很快就得到了消息,他此時正坐在老舊的木椅上,等一個人的到來,手中扣著一枚扳指,目色很濃,呼吸吞咽的很平緩,好似什麽都沒發生,但他心裏有感,那陣足夠構陷四大家族的龍卷風正隨著西太平洋的洋流卷襲而來。

許風寧冒雨歸來。推開這座小室木門時,許謙益正抬頭看他——

“大哥,出事了?”

他看了一眼許謙益,身邊一直站著的許風遠也抬頭回應他的目光。小室裏,隻有他們三個人。

室外細雨綿綿,流光正好。

“你那邊查的怎麽樣?”許謙益抬手,拇指上那枚通透的羊脂扳指輕輕擦過唇吻,絲絲涼意入心,他蹙眉,有些急切地問道。

“船淹了。”許風寧撣了撣長衫上帶回來的細水珠,語氣有些焦慮:“大哥放心,我們的人已經開進巴士海峽,一有消息,馬上就會送回倫敦!”

“淹了?人找不見了?”許謙益眼底竟泛起一絲淚光:“我聽說船起火了?原因有沒有查清?”

“還在查,”許風寧很快回道,“道上的人我招呼都打好了,他們知道是倫敦許家在找要緊的人,都不敢怠慢……我有點擔心的是……”許風寧的確憂慮重重:“東南亞是白粉佬的天下,我怕……”

許風寧果然心思縝密。金三角白粉交易猖獗,和加州一向都是死對頭,穆楓前陣子又在大張旗鼓地肅毒,如果讓那窩毒梟知道掉進他們口袋的,是怎樣的人物,那麽,許家要找的人,生還幾無幾率。

許謙益很快作出反應:“不能讓他們知道!風寧,你口風一定要緊,絕對不能讓那窩毒梟知道穆家少奶奶在太平洋上丟了……”他說話很快,馬上又問道:“加州什麽反應?消息能不能鎖?”

“九哥知道是早晚的事……”許風寧歎息道:“這麽大的事,誰敢瞞?”他眉頭微蹙,突然道:“不過,九哥現在可能還不知道,金三角的眼線全在倫敦這兒,我們一向都是最早得到消息的……”

許謙益神色微微轉淡,再也沒有剛才的嚴肅,仍然是一副清遠自持的模樣,他開始冷靜地叮囑許風寧:“風寧,消息能鎖多久就拖多久,盡量瞞著加州……以梓棠的心性,恐怕我們這邊還沒動手,加州已經殺伐專斷了!這次真是捅了蜂窩子,撞梓棠槍口上,東南亞恐怕再無寧日!”

許風寧微微點頭,眉卻淡淡鎖著,不覺飄起了一陣輕愁。

事情有點棘手。

風遠年紀不大,聽他們說的這麽嚴重,心裏也很不踏實,便問許謙益:“大哥,阿季姐姐真的沒事嗎?會不會已經……”半截話咽了下去,他不敢再說。

許謙益看他一眼,明明臉上晃過一絲不顯的焦慮,卻被他很快藏了起來,他淡淡笑道:“不要緊,你九哥想的周全,怎麽肯讓阿季一個人離開他眼皮子?這一路上都有人跟著,阿季不見了,加州跟過去的人也不見了,看起來事大,其實細想,加州跟著他們少奶奶的那幫人,這回一定拚死想給外麵遞消息……恐怕還沒有人膽肥敢先通知三藩,你九哥派出去的人一準會先跟倫敦聯係,叫我們給拿主意!”他拍拍許風遠的肩,安慰道:“別多想。許家和穆家是什麽勢力?想在太平洋上找個人,還不算太難。”

風遠點點頭,許謙益說的不無道理,一有消息一定會先經倫敦,畢竟穆楓的性子誰都清楚,一幹事碰上他那位捧在手心裏的太太,再小也變大事了。褚蓮失蹤的消息一定沒人敢先報三藩,要不然,三藩那位爺雷霆大怒,手底下的人都得吃不了兜著走。誰再傻也不會跟自己的小命過不去,火燎燎地去掰小野狼的牙齒。

往細了想,他也能微微舒一口氣。褚蓮小時候寄養在許家一段日子,和許家的孩子們一起長大,因此這些兄弟和她關係都相當好,年長後又嫁給了三藩的九哥,世家孩子之間的關係自然更好。所以褚蓮出事,他們比誰都急。趕在這個事情上,賣力不上算,就算是賣命,也樂得上趕。

許謙益在桌前踱步,神色依然不晴。許風寧聰明,知道巴士海峽的事情暫時放下了,他這位大哥一定是在為倫敦自家的事發愁,便問道:“大哥,我早上聽說曼哈頓島派人來過了?”

許謙益略一矜,點頭:“是來過。”他抿唇,頓了一下才又說:“咱們的東西丟了。”

許風遠插了一句:“丟什麽東西了?”他到底年紀小,還有些玩笑的心思:“咱們家也有金塊存在美聯儲啦?父親倒是好大的麵子!”

許風寧向他解釋:“美聯儲地下金庫有專為各國政要設的私人密室——唐寧街那位在那邊也有些私藏吧?咱們許家自然也有,這麽多年積蓄,總有幾分梯己,存在那兒,安全。讓美國佬替我們看財,我們隻要付些管理費就好。”許風寧咋舌,想起自己說了“安全”兩個字,不由笑道:“昨天已經被證實了,——藏在那兒也不安全。”

“丟的到底是什麽東西?錢買的來嗎?”許風遠急忙問道。他知道像許家這樣的百年老族,一些藏貨都是上千年的好東西,曆來當家的老先生又是愛附庸風雅的,喜歡幾個字,幾幅畫什麽的,那字那畫卻是千金難換的絕世珍品。說的簡單點就是,錢買的來的東西,許家不稀罕,而錢買不來的東西,丟了自然扼腕。

許謙益笑笑,看他最小的弟弟道:“一串項鏈。”他故意說的輕鬆,但稍微有點智商的都知道,那玩意兒的價碼可一點都不輕鬆。

“什麽來頭?”許風遠追問。

許風寧替許謙益回答:“冰滿綠翡翠。我見過一回,一顆一顆珠子渾圓飽滿,亮的比咱們這羊脂扳指還要好看,”他眼神向下一凜,正瞥著許謙益的那枚扳指,又說道,“更難得的是,每顆珠子一模一樣的個頭,不差分毫!用現在的切工來說,或許不算稀罕,但那串冰滿項鏈,也有些年頭了,實在是難得!”

他語氣中帶著滿滿的可惜,許家的藏貨,精品中的精品,還沒飽足眼福,就進了別人的口袋。許家人口裏的“有些年頭”,數百年都嫌短,沒個上千年,也不敢說“年頭”。真是可惜。

許風遠笑了起來:“哥拿它比咱們家的扳指恐怕不太合適吧?畢竟隻是一串項鏈,女人的物件……”

許風遠擎著他自己的意思,其實那話也不錯。許家的羊脂扳指,一代一代傳了多少年啦,是當家“許先生”的掌權信物,誰得扳指,誰便號令許家地下王國,倫敦的世界,精彩紛呈,百年老家族支脈錯落,隱形權勢覆蓋整個地球的華人世界,那樣大的權力啊,隻被一枚小小的扳指盡攬。許謙益手中的羊脂扳指,其象征意義早已蓋過了羊脂玉本身的價值。自然不是其他老玉飾物可比。

久不開口說話的許謙益突然說道:“風遠這話錯了,”他歎氣,“那串冰滿綠翡翠,它比我們的羊脂玉,還是算它虧了。”

許風寧也搖頭笑笑:“風遠到底年輕,連世家的東西也不認得。”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前麵的轉折我自己還是挺滿意的,,希望能夠寫好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