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春燼(7)

穆楓是隻老狐狸。

褚蓮的心思他早就思量的通通透透,坐在那兒沉默半晌,燎得人心裏直起火星子,才不緊不慢地說道:“阿季,你是不是有心事?好好的,這麽多年都不愛玩,怎麽現在突然想出加州走走?”

“不是出加州,”她很“善解人意”地糾正,“小楓哥,是出美國。”

穆楓舉手投降:“好好,出美國……你回答我,單你一個人,能有多大的心思!”他別有用意地瞟向褚蓮身後站著的張閱微,那意思分明的很,他直指是姓張的攛掇了褚蓮,才鬧出這麽個麻煩來。

張閱微倒是沒辯解,依然沉默,看著褚蓮,一副“順她性子”的表情。穆楓雖嫉他,一時也拿他無奈。

褚蓮終於退後,說道:“我要去找風載哥哥……”很低很低的聲音,如果不細聽,壓根兒就以為一陣風飄了過去。穆楓凜了凜身子,嘴唇緊抿著,臉色一時難看,手指看似不經意地拂過椅背,力道卻足足上了去,指縫沁白。他不說話,卻聽見褚蓮牙縫裏又擠出了一句話:“他不在加州。”

他耐不住,手起狠狠拍向椅背:“你給我閉嘴!”

穆昭行見勢,招了招手,警衛馬上合圍,“長蛇”開始驚動起來,滿堂都是嗒嗒槍械上膛的聲音。黑手黨大佬似乎也看明了形勢,樂得做個人情向穆楓示好,一個眼色的功夫,黑手黨黨徒湊了個囫圇圍陣,將小客廳圍的水泄不通。

穆楓呼吸凜凜,眼角餘光隻輕輕瞥了一下手下人的動作,並沒有示意收回的意思。剛才突然的火爆將褚蓮嚇的一凜,他這回放輕了語氣:“你房間裏不是奉著姓張的牌位?一個死人!老子懶得吃味兒!”

他說的是中文,加州土著聽不太懂,在場華裔能覺出裏麵幾分意思來,但細想之下更是驚訝,他們料不到穆楓竟堂堂然將自己的感□擺在了桌麵上。但凡和早已消失的張家有掰扯的話題,每個人自然都緊著聽。

“他沒死!”褚蓮微微動怒,情緒有幾分激動:“小楓哥,你再說,我就要生氣了!”

“你聽誰說的?”他故意說氣話:“姓張的沒死,老子能高枕?!”

“你不要這樣說,我知道你和他……從前都是手足……可……”

“嗬,你聽誰說的?”穆楓刻意笑道,一貫的口氣:“他如果真是我‘手足’反倒好,老子三步兩聲剁了這條胳膊!眼不見心不煩!”

褚蓮漲紅了臉,不知如何接他的話,穆楓狡猾透頂,平時不輕易跟人玩嘴上滑頭,一說上來,誰也玩不過他。——漏算一個白斯年,那小子上,或許能掰扯過穆楓。

話趕話,褚蓮知道,說再多也能被穆楓繞回去,她索性簡簡單單隻認準一個理兒:“我要和閱微一起走,去找風載哥哥,他還活著。”她突然凜凜揚起脖子:“小楓哥,你那邊出去那麽多眼線,我不信你得不到消息,騙我多少年?我……我竟一直以為他死了!”

剛才還好好地說話,褚蓮盡量壓抑自己的情緒,說到後麵時,一想起張風載,眼淚便不自覺地流下來。

褚蓮那副期期艾艾的模樣糾纏的穆楓心裏發堵,他本身就忌姓張的那個名字,現下“張風載”三個字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在褚蓮口中,不由讓他醋意翻透,他煩躁地揮了揮手:“帶太太回去休息!”

穆昭行聽了命令,幾步上前就想帶褚蓮走。誰知褚蓮鐵了心,連靠近都不讓,穆昭行這邊一有動靜,她全身的警覺都豎了起來,一急,揚手抓起桌上水果刀,抵著脖頸,不說話,很靜很靜地呼吸。駭的身後張閱微都一凜。

穆楓頭痛地揉了揉額角:“阿季,他騙你的,”說罷,眼神順便摜過張閱微,又強調了一遍,似是在對他說話,“張閱微在騙你。”

褚蓮竟微笑:“不妨試一試,”她眼睛太漂亮,說話時帶著微揚的光彩,“反正小楓哥也沒少騙我。”

穆楓好笑不笑,撐著額頭,遙遙望著窗外遠景,居然一時忘了怎樣反應。

戰場上好縱橫,帷幄裏好運籌,卻拿這個太太毫無辦法!

他喝茶,很慢很慢的動作,從幾上拿起茶杯,就像撥過的慢鏡頭,晃著時間蒙塵的走線。

眉眼微抬,側目斜斜地看她。終歸還是太在乎,不能不顧她。

雙方僵持著,褚蓮漸漸失去了耐心,手捏著那柄水果刀直沁汗,也不知什麽時候,脖頸上蹭破了一點兒皮,殷紅的血溢出,腥辣辣的疼。她嘶了一口氣,終於耐不住,開始動作起來。向張閱微抬了個眼色,張閱微領會,跟在她後麵,一步一步往門口挪。

警衛開始**——

突然,一聲槍響乍然刺破沉悶的空氣,全場寂然,連穆楓都不自覺駭了一跳!

穆楓居正座,眼睛掃視全場,眉眼微抬:“誰?!”齒間蹦出一個單詞,就足夠令周身的空氣都冷然凝固。

“走火——”

他聽見有人用英語飛快地回答。

支撐不住了,再僵持下去,隻怕會出更大的漏子,他太了解褚蓮,心冷的時候,軟硬不吃,認準的理兒,一頭便紮了進去,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黑手黨陣營開始有微微的**——這幫外來的西西裏佬並不明白穆家的家務事,一旦火味躥了起來,便主客不顧了。

穆楓蹙著眉,向褚蓮伸出手,半是玩味地笑道:“這麽多人麵前都不給老子個台階下?”

褚蓮臉色滲白,那柄水果刀一點一點扣進皮膚,金屬的色澤映的她整張臉更顯蒼白。穆楓的臉色也開始難看起來——他知道,褚蓮是跟他玩真的了,她鐵了心要去找張風載。

心冷的夠可以,穆楓一甩手,返身換到了正座上,目色沉的駭人:

“讓她滾!”

聲音在小廳裏逡巡。

他說的明明白白。

卻沒有人敢放行。

“何必呢,梓棠,”白斯年出來打圓場,“你和阿季鬧鬧脾氣就算,怎麽連理智都不要了?她這麽多年都養在金絲籠裏,不涉世事,出去?碰到危險怎麽辦?”

穆楓努努嘴,怒極,說話也沒好氣:“不是有姓張的在麽?”

白斯年笑笑,拍他肩。

穆楓終於歎氣:“阿季,你聽話,外麵很危險。”

她幾乎要被這樣軟的眼神揉碎,她幾乎就要動搖了——難為穆楓在這麽多人麵前對她這樣低聲下氣。幾乎在求她——

但她不能。

褚蓮撇頭,眼淚落了下來,她一屈身,竟向他跪了下來:

“小楓哥,我必須走。”

不帶一絲猶豫,那樣堅韌,那眼神裏,仿佛裹挾著上刀山下火海的勇氣。那是她為張風載的付出,瞧的穆楓心痛不已,什麽時候,她也能這樣待他?濃沉的目色,幾乎要把他整個人整顆心都吃了進去。

今天,她在大庭廣眾之下向他下跪,卻是為了另一個男人。

穆楓聲音喑啞,一側頭,眼中竟有淚光閃過,他手抬起撐著桌麵,指骨就著數枚指環亮涔涔的光,刮過嘴角、鼻梁。

漂亮流利的英式口音輕輕逡回:

“煩諸位朋友退開,今天穆家的家務事隻由我一人擔責,朋友遠來,穆楓怠慢了,借各位人力堵筵席上各種突發狀況,梓棠太慚愧,但——煩諸位警衛退開,放我太太安全離開。這是穆楓的意思。”

他點頭,向守責的黑手黨致謝,標準的英式英語,舉手投足間頗有不列顛紳士的風範。

眾人四下顧盼,似乎還在躊躇——

許謙益卻在旁邊微笑著啟齒:“客隨主便。”他一揮手,倫敦警戒應勢而退。

穆楓看他,默契自生。

很快,黑手黨和其他在賓勢力紛紛解意,像潮水一樣湧退。一時間,偏隅小客廳裏麵踢踏全是腳步聲和槍械退膛的聲音,嘩嘩響成一片。

褚蓮巍巍站了起來,嘴角浮現一抹淡然的笑意:“穆先生,最後再說一句話,”她笑著,偏是這樣淡淡然的風姿,美目生蓮,竟令人不忍側去視線,“能夠成為小楓哥的太太,是褚蓮一輩子的福分。”

穆楓動容:

“早點回來。穆家的大門永遠開著,為你。”

他聲音有些沙啞,卻能夠分辨出語氣裏的欣喜之意,他輕輕舉手,手上指環的金屬光澤在日光裏耀耀晃著,克格勃式的克製與隱忍,此時與胸襟深沉的男人襯的那樣和諧,——他把手停在了左胸貼心髒的位置,握拳,指骨線條流暢,他輕輕用力,聲音啞然卻歡喜:“這裏,從十歲開始,裝的隻有褚蓮一個人。”

那樣的情話在日光裏暈開,睫毛淬了碎金,灼灼閃著,形如蝴蝶欲振的翅膀,薄薄的,幾近透明色的粉撲似的翼。

原來時光已經這樣老了。老的隻要一睜眼,就能看見彼此從容伴著走過的歲月,從蔥蘢的年少,到耄耋的老年。

她在左側,心髒的位置。

依然有心跳的感覺,哪怕有一天,已然龍鍾老態。

作者有話要說:我真的更新了! 這一月後期更新不太密,因為太忙,抱歉抱歉!下月開始,我盡量咬牙日更6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