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春燼(5)

太平洋時間下午六時,加利福尼亞州迎來暮靄沉沉的黃昏。

穆家大宅,籠在一片鋼鐵森林中,外圍街道,車輛川流不息,加州富饒,各式名跑絡繹。

相隔的綠瓦紅牆,一邊一個世界。

堂堂美利堅合眾國的門戶之地,交易互通,航運發達,一座一座大廈拔地而起,二十一世紀的繁華與熱鬧,都縮在小小的加州一方鏡框中,但誰也料不到,在這樣的現代文明世界中,竟還藏著另一片小小的天地——穆楓的家,是世界知名華人設計師耗時兩年興建的,中式庭院,綠瓦紅牆,下雨時,滿滿當當盛滿了一汪一汪的鄉愁。

他們一家子住在這裏,從第一代遠涉重洋的華人算起,已逾百年,接力棒一代一代傳承,到穆楓手裏時……

今時注定要有大變。到穆楓手裏,早已不是當年守舊的作風,譬如,穆楓的算計與心思,旁人永遠也猜不透,琢磨不明白。

就好像今晚,他下了一盤大棋。忍痛割愛,做了一個旁觀者怎麽也料不到的決定,加州的激蕩與情愛,注定要在今晚付之一炬。

他的褚蓮,在眾目睽睽之下,給了他一個終生難忘的答案。

當然,故事開始的前提是張閱微那個不識相的,送了他一份“大禮”。

他連拒絕的餘地都沒有,就被推向風口浪尖。

褚蓮離席去了趟洗手間之後,很久都沒有回來。

人們對這位太太的印象還停留在一個鍾頭前,她坐在穆楓身邊,一句話的從容風采。

“那大概是李岩李年兄弟早上醒來的時候,沒發現身邊有一匹死去的馬吧?”

神來之句。

她說這話時,神色從容,漂亮的眼睛裏溢滿光彩,坐在穆楓身邊,旗袍一身,就像一盞盈盈欲倒的垂蓮,氣質溫婉軟糯,可是口中那話,卻是血腥至極。

他們十五六歲的時候,穆楓帶她去加州地下影院看經典懷舊影片的巡回播放,穆氏的產業,連氛圍都這麽陰暗,隔壁就是賭場,偶爾還能現場觀摩黑手黨幫派槍戰,她捂著耳朵,咯咯地笑,穆楓年少老成,不愛說話,外人看來總是一臉嚴肅相,但他偶爾會有年輕人的使壞心性,趁她不注意時,去牽她的手。兩人在穆氏的產業鏈下轉了一整天,他老愛帶她往最刺激最邊角的地方鑽,看褚蓮叫聲連連,他便惡作劇般的笑。

十多年前,她就是在穆氏的地下影院,和穆楓在一起,邂逅經典影片《教父》的,很老的格調,從一開場就吸引了她,她如今還記得自己當時的反應,在光線很暗的影院排座上,輕輕推了推穆楓的胳膊,低聲問:“小楓哥,它在講我們的故事嗎?”

“不是,”這個男生說話很冷硬,有板有眼,幾乎不笑,“黑手黨,在講我們隔壁西西裏佬的故事……”

經典的一幕到來,那匹死掉的馬出現在柯裏昂敵人的床上時,她捂緊了眼睛,稍後有些緊張地問身邊的男孩:“小楓哥,是不是有點血腥?”

“還好。”穆楓眼都不眨。

“我覺得有點血腥了……”她小聲說道。

穆楓終於笑了:“三年前你舉槍殺人的時候,怎麽不覺得血腥?”

“呸呸,”她咋舌,“可不可以不要提那件事?我……都快忘啦!”她幾乎想打他,那個男生卻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很快又把目光集中到麵前大熒幕上。

褚蓮偷偷看他,很漂亮的睫毛,很專注的表情。有點像……張風載。

整個電影院中,隻有他們兩個人。

他包場。

臨走的時候,十五歲的她問了穆楓一個問題:“小楓哥,如果是你,你會殺了那匹馬嗎?”

“不會,”他低頭,略一思索,臉上依然沒有表情,“我不會讓馬的屍體出現在他的床上……我會讓他的屍體,出現在馬圈裏。”

然後,穆楓抬手,去揉她的頭發,回身攬了她的肩,兩人在影院重新亮起的燈光下,徐徐走出放映室。

她到現在都記得穆楓說那話時的樣子,麵無表情,卻讓她記了終生。似乎從那時開始,她就隱隱有感覺,三藩的天下,早晚是他的。

其實那一天沒有讓她等太久,很快穆家就出事,三年後,穆楓手掌天下。

就好像如今,穆楓看她的眼神依然很溫情,但是隻要他眼睛微微上抬,確準盯著張閱微時,那樣的溫柔瞬間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高加索孤狼的悍勇與決絕:

“她是你小姑姑,你瘋了才要動她?”

他手裏的槍沒有舉起來,好似在閑庭散步,目光仍然冷冷地瞟過他:“論資排輩,老子是你九叔……”

話還沒說完,白斯年跨前一步,把他推開:“別廢話了梓棠,老子突突了他,外麵不是傳言是我們弄死了姓張的全家嗎?老子成全!幹脆斬草除根算了!”

關鍵時刻,穆楓不忘蹭他一句:“老白!是我老婆不是你老婆啊!!”

褚蓮的脖子幾乎被掐斷,噎的她臉色青紫,呼吸不透,但張閱微的手卻沒有鬆勁,隻要褚蓮一動,或者穆楓那邊有什麽超出他承受能力的動作,他的大手掌足夠在一秒之內迅速拗斷褚蓮的脖子!

穆楓當然不敢動。

賓客已經退後,警衛一圈一圈圍了上來,聯邦政府派來的那幫“協助”人員還算機靈,居然扛了機關槍來,黑洞洞的槍口全都排在外麵,稍微異變,就足夠把張閱微掃成篩子。

連局外的黑手黨都看不過了,雖和穆楓在利益上一直有摩擦,此時碰上這樣大的場麵,表麵工作當然要做好,連他們都是一副豁出去的架勢,好似誰敢在穆楓的地盤上鬧事,就是下了加利福尼亞州黑手黨的臉子!詹姆特裏森走時,帶走了全部親信,否則這出戲還要精彩。

這場即將散席的盛宴,誰也沒有料到,居然在最後的關頭出了這麽大的岔子!

張閱微的目的有些撲朔迷離,當年張家的事,沒有十足的證據,實在沒有法子怪在穆楓頭上,再退一步說,站在張家的立場上,就算穆楓的確犯了不可饒恕的大錯,但褚蓮畢竟是無辜的,誰都知道,褚家幾代都為張家做事,褚姓與張姓早已在多年歲月激蕩中融成一體,無分彼此,於情於理,張閱微此時挾持一個弱女子,怎麽也說不過去。

非君子作為。他的這一舉動,丟盡了張家的臉麵。

但是穆楓深知,臉麵不能當飯吃,張家這麽多年來忍辱負重,困如囚獸,早該爆發了。

偏偏目標是褚蓮。他退無可退。

現場亂作一團,張閱微很擅長打心理戰,他清楚自己手裏捏著的是一張王牌,掐住穆楓喉管的一張好牌,果然,他手頭力道加足一分,穆楓眉頭便皺緊一分,褚蓮被他逼的連連後退,不敢做出一點讓他以為的不安分動作。

穆楓很快下令警戒後撤,誰也不準開槍,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久經陣仗的穆先生為表誠意,將自己的貼身手槍退了膛,扔到張閱微腳邊:

“賢侄,有話好說。”

他沒有笑,這句話說的不冷不淡,卻也並沒有仗勢威逼的意思。

“你想要什麽?梓棠願意跟你談,你開條件就是了。”連白斯年語氣都柔化了許多,阿季在姓張的手上,他怎麽敢再咄咄逼人。張家數年寂靜,今次突然出現在阿季的生日宴上,本身就令人起疑,如今突然生出了變故,似乎也並沒有讓人感到大出意料。

“穆先生,借你太太擋擋風好不好?過了大西洋,再還給你。”張閱微此時儼然就是個無賴,原先的溫文爾雅全然不見,或者他來加州之前已經做好了工作,跟穆楓打交道,自然要無賴再無賴,這樣才能保證全身而退不吃虧。

老婆在別人手上,穆楓不敢吹胡子瞪眼,他連眉頭都懶得皺,說道:“那你問我太太。”

意味深長。

褚蓮打了個冷顫。

自始至終,她都太小看穆楓。

“怎麽?你還想把穆家的少奶奶帶離加州?”白斯年不耐煩地挑眉:“你想帶著阿季出境?”關鍵時刻,這位仁兄總是能派大用場,比如穆楓不方便說的話,他都能代勞。

“白叔叔,你們都是聰明人,怎麽就獨獨當閱微是傻子?我不把小姑姑帶走,九叔能讓我活著離開美國?”

話在理,穆楓不傻。

穆楓冷笑一聲:“要不你把我一起帶走?把老子老婆都拐走了,你讓我一個人在加州穩坐釣魚台?!”

張閱微也是個聰明人,語氣淡淡道:“反正九叔喜歡在金三角釣大魚,坐鎮加州指揮也是一樣的……”

劍拔弩張。

褚蓮已經有些體力不支的跡象,她輕輕咳了一聲,喉嚨裏發出幹瘦的音節:“小楓哥……我……你讓閱微走……”

她配合的很好。張閱微一時還不會傷害她。

盡管穆楓氣焰不衰,但是大部隊還是被張閱微牽著鼻子走,幾重警戒都被他逼的像長蛇一樣亂甩。

退至宴會主席側院的一處中式小客廳時,穆楓終於不肯讓。——再往後退,就能一路暢通無阻,離開穆家大宅了。

穆楓突然清了清嗓子:

“阿季,你玩兒夠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