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剪燭(5)
李家的老奶奶在一旁暗自抹淚,她年長資曆深,幾十年的風雨都和自家先生一起捱過來了,眼下的局勢,揣度的更加清晰,知道穆先生要修剪旁支了,更何況,還是李家這根斜長的橫枝。
其實不消穆楓親自動手,隻要放點消息出去,盤剝李家的生意,管製港口,李家上下,都會沒飯吃。況且理由都是冠冕堂皇的。李家老奶奶太清楚穆家的勢力,在美洲華人世界,華人想要討口飯吃,無不仰仗穆家鼻息。
這次更是李家理欠在先,李岩兄弟不動腦子,主意敲到了穆楓頭上,居然敢動穆先生的掌上明珠!
就算是殺雞儆猴,穆楓也必須擺出點勢頭來。
何況加利福尼亞州三藩華人世界的叢林法則,穆先生最熟稔。血裏風裏闖過來的勁頭,不可能讓他受脅於一個外姓,威嚴掃地。
李岩躺在地上,哭的夠了,才抬手抹幹眼淚,手腕上的血沾到了臉上,像戲台上抹開花的醜角,樣子滑稽又悲涼。
“我知道,你不是在為自己哭。”
“穆先生要怎樣處置李家?希望穆先生能夠……看在……李家這麽多年恪盡職守的份上……網開一麵……”他膽子很大,在這個關頭,也不忘為李家搏一條生路,不惜衝撞穆楓。
穆楓冷笑:“你敢和白粉佬碰頭接洽,這麽多年賺進的錢,還不夠李家滿門榮華富貴?”
分明話裏有話。穆楓口氣清淡,好似就在談論今天的天氣如何,卻讓李岩驚起了滿身雞皮疙瘩。
“一人做事一人當,穆先生網開一麵,我,我……”他閉眼,又睜開,瞪著穹頂上一盞掛下的水晶燈,口氣絕望,已經有些語無倫次。
他像撒旦一樣,終於開始宣布法則:
“禍不累妻兒。李家的生意先停,吃穿用度暫時由穆家支出,港口的轄權和幾家賭場……我不用白粉佬負責!穆家不賺這些不幹不淨的錢!”
他的聲音好似有一種難耐的磁力,穿透宴客大廳熾亮的燈光,不疾不徐,卻帶著不容置喙的莊嚴感。吸引大廳裏每一個人凝神。
他轉頭吩咐穆昭行:
“李家的班子要好好查一查,白粉佬全都剔除!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賣白粉?那不是賺錢,多活一天是賺命,閻王不叫更,隻好我操心!留個全屍就好了,別的不管,有用的先留著,去金三角釣大魚……”
穆昭行當然懂自家老板的意思,穆楓狠絕,但也慧絕,那幫沒眼力勁的白粉佬,當然不可能就這樣放過!
“禍……不累妻兒?”李岩有些淒涼地笑:“穆楓,這可是你說的……”
“是我說的。”他聲音鏗然:“你和那些白粉佬最好牢牢記住,‘禍不累妻兒’,有什麽問題,氣衝著我來,動我妻小一分,就等著被我剁成肉醬丟北大西洋喂鯊魚!”
話剛說完,穆楓冰冷的眼神已經掃過全場。這話不單單是對李岩說的,這是他的警告,告誡今晚明處暗處的“客人”,隻要敢動他三藩眷屬一分一毫,穆楓絕不輕饒!
念著李家這麽多年忠心扶持穆家的份上,於他私人來說,實在不忍趕盡殺絕,但穆楓今天受此大辱,當著那麽多人的麵,不可能不立威。李家老奶奶也明白這一點,穆家到了這一代,既然出了頭橫行四方的野狼,必然早已注定不可能用溫婉的手段統治一貫強勢的美洲華人世界,見血,也隻是掃拂障礙的一種方式,要她求情,她實在沒法腆著這張老臉。畢竟是子孫不肖在先,穆楓往後要是肯賞李家一口吃的,已經是大仁大義了。
她是明事理的老人家,實在跟穆楓,開不了這個口。
隻能拄著桃木手杖,和一家女眷一起,抱頭痛哭。
看來這位李先生唯一的用處,就是填鯊魚的肚子了。
李岩也不再做掙紮,他相信穆楓一言九鼎,既然答應不再追究李家其他,那必然言而有信。
這次事件,看似是終端,實際上,拉開了金三角血雨腥風的序幕。
倒是一直沉默的褚蓮站了出來,皺皺眉頭,拉過穆楓的手:“妍妍還小,才兩歲,穆先生不要殺業太多,折了小孩子的福氣。”她輕聲軟語,帶著微微撒嬌的意思。
她從來不在眾人麵前對他這樣溫柔,這次大反常態,自然讓穆楓心裏很舒服,他笑道:“太太什麽意思?”
褚蓮一低頭,低聲道:“還能有什麽意思?勸穆先生少開殺戒……”
“太太的意思是要我放過他?”穆楓笑笑,抬手在褚蓮臉上輕輕一捏:“他嚇唬我們的妍妍……”
“小朋友忘性大,我們好好安撫,妍妍不會留太大陰影,我隻是……隻是不想你因為孩子和我,作太多殺孽。”
她的聲音很低很輕,說話時,仍然是溫溫軟軟柔柔弱弱的樣子,話裏話外卻全是為著穆先生著想。她到底還關心他,是為他好。
穆楓心裏一熱,輕輕地抬起她的下巴,微笑道:“我聽太太話。”
然後,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慢慢從她臉頰邊移開手,——手上的婚戒細碎的鑽還在閃著,明明晃晃的流光刮過眼瞼,隻有識貨的人才會驚歎,那隻手上幾枚設計精美的指環,是克格勃式的機關。穆先生的冰冷與克製,在這一雙粗糙的手上盡覽無餘。他此時卻用這雙本該打天下的手,溫柔地擦過穆太太眼前流光千萬。
美洲本土報業的記者已經飛快地捕捉了這一瞬間,鶼鰈情深,鐵血與溫柔,在這位華人社團老大身上,契合完美。
李岩的瞳孔在不斷張大,頭頂水晶珠串在大廳裏上百盞燈的冷光下,熠熠有色。他當然不敢相信事情竟有回旋。
然而穆楓已經走到了他跟前:“算你命大。”
“不用喂鯊魚了?”他笑聲沙啞。
“放心,”穆楓冷淡道,“我不怕麻煩的,金三角的白粉佬,我一個一個都會把他們拎回來,丟進北大西洋,”他微笑,睫毛上還顫著一片冷色,“代替你。”
“替我謝謝穆太太,她真是個宅心仁厚的……”他說到這裏,突然頓了一下,眼睛微潮,但很快又笑道:“但是穆楓,不得不說,我雖然佩服你,實話說,你不適合做皇帝……”
“你是說,我太容易讓一個女人左右判斷?”
李岩點頭:“就是這個意思。”他不忘又補一句:“你太寵你太太,早晚要壞事。不怕因為一個女人,丟了整片江山?”
穆楓耐心地聽他廢話,終於笑道:“老子樂意!”他突然覺得很有意思,繼續接了這個話題:“你還年輕,有太多的事看不透,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麽。為一個女人丟了江山又怎樣?你也不了解穆梓棠,我不欠打江山的手段!為一個女人,捧上江山,搏她一笑——你們都在笑我傻,可是你們總是刻意去忘記,隻要穆梓棠願意,一回頭就能再打一片江山!”他笑著,高加索深山裏的野狼,竟然自負如此。李岩第一次感覺寒意自膽邊生,——他做了這輩子最蠢的事,居然敢去挑釁穆楓,妄想從三藩教父的手裏,爭搶半杯冷炙。穆楓的人生信條一向都是,他可以施舍自己摯愛的東西,但絕不允許別人搶奪哪怕是自己不要的東西。
這個男人,有太深的城府和太自信的微笑。
李岩看著他的眼睛,看著他毫不在意的從容微笑,第一次,徹底理解了當年三藩地下賭場與十三歲的穆楓相遇的那個黑手黨黨徒的心情。
他徹底代入了。
穆楓回身,滿臉肅容,揚了揚手:“送醫院,養好了傷,交給聯邦政府,以綁架罪算,——綁架兩歲的兒童。給他請律師,聯邦政府怎麽判,就怎麽算。”他已經走到了大廳中央,突然站住,再吩咐:
“子彈摳出來,拿去化驗,看看是哪支槍裏打出來的!”
是誰在宴席上幫了他?
那位“恩人”不肯現身,他就上天入地,哪怕把整個加州倒過來翻個個兒,也要找出來。
穆先生離開了鎂光燈的矚目,但大廳裏還有另一場熱鬧更吸睛。穆楓走到一半,停下腳步,一副看好戲的樣子。他索性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來,百無聊賴地把玩手裏的配槍。
四哥和那個女人的事不解決,始終是一塊心病。
阮素泠有躲避的意思,歎息一聲,收了槍,就示意納塔莎離開。倒是被穆楓似笑非笑地嗆了一句:“阮小姐當我穆家是什麽地方?想來我歡迎,想走……?你應該問問四哥。”
穆楓那位置是隨便坐的,挨著外圍警戒線,並不是大族的地盤,席位上的親眷都是臉生的,平時很少出鏡,現下因為穆楓就坐在旁邊,連帶著他們也受矚目不少。
穆楓旁邊有個小孩子挨了過來,輕輕地扯了扯他的衣角,仰頭用奶聲奶氣的聲音問道:“你是穆楓?”小孩子見穆楓在玩槍,滴溜溜的小眼珠子轉著,似是有羨慕。
身邊的大人嚇的一把想要攬回孩子,被穆楓伸手阻攔。他笑道:“是,我是穆楓。你認識我?”
小男孩不點頭也不搖頭,一雙眼睛盯著他手裏的槍,小心翼翼地問道:“很好玩?”
穆楓笑著把槍遞到他手裏:“很好玩,你爸爸也有?”
小男孩點頭:“還是你好,他們都不給我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