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蓮燈(9)

他近來如此小心,為的就是要瞞過褚蓮一件事。

反正她年年過生日都不會出來見客,這次警戒布防嚴慎了許多,若然席上真要出什麽亂子,褚蓮那邊是聽不到任何風聲的。風榭軒還沒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把爛攤子拾掇的幹幹淨淨。如果褚蓮要記恨,他也可以哄著,三言兩語就瞞了過去。

可是眼下,居然出了簍子,穆楓萬萬沒有想到,他今朝被外戚算計了去,挑撥他和褚蓮之間的關係,那位少奶奶脾氣倔,又恨他從來心狠手辣,如果穆氏在席上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來,單憑他和褚蓮此時冷著的關係,隻怕百口莫辯。褚蓮這一生,都不會原諒他了。

因此他心中也頗為惶急,褚蓮走時那樣哀哀戚戚的眼神,真是灼痛了他的心。這位少奶奶,他自小捧著像心頭的珠玉似的,不容任何人說一句。打小為了褚蓮芝麻綠豆的事,就能發狂。連他母親也知道兒子的性子,要不然也不會在他當年受傷之後,見他這樣不快活,老夫人一力做主,排除萬難,不顧四方非議,硬是把褚蓮嫁了他。

如今卻為了一個外戚女人,這樣傷她。這樣冷她的心。

穆楓心裏喟歎,本身褚蓮心力全在張家,能顧得上他一麵兩麵的,已是不容易。這次半路殺出個夏芊衍,又是“人贓俱獲”,不知那位大小姐又要冷他多久。

他眉峰微鎖,心裏直想著去跟褚蓮解釋,抽腳便要走。

不想夏芊衍力道還挺大,不肯撒手:“穆先生,你要是這樣走了,把芊衍一個人撂在這裏,我……我怎麽……怎麽……”

“你不要以為我不對女人動手,就敢得寸進尺,”他說這話時,連眉毛都沒有抬一下,目光冷硬,叫人看一眼便心生寒意,漂亮的輪廓,漂亮的眉骨,偏偏就是這樣一個漂亮的男人,眼睛裏生來帶著野狼的戾銳,他反手推開夏芊衍,冷笑道,“夏京傳膽大包天,竟然敢算計到我頭上?!”

她一驚,這回是真的怕了。原來穆楓不僅不糊塗,反是精明的很,一眼就看穿了夏家這些伎倆。夏芊衍最怕的就是自己做事不利落,連累了哥哥,連累了整個家族。若然是這樣,她的犧牲不僅沒有給家族帶來榮耀,反而惹起禍事,那她活著,連自己也嫌帶是牽累。倒不如死了算。

這樣想著,眼淚簌簌落下。

穆楓冷冷看了一眼,心中雖仍是不齒夏家的作風,卻也隻淡淡說一句:“把衣服穿好。”隨了又補一句:“男人的戰場,我最見不得女人攙和。夏京傳的事,我再算。”

她嚇的腿都哆嗦,頭腦完全沒了思緒,隻能機械地照穆楓的吩咐,慢慢挽起腰帶,把衣襟小扣搭好,從始至終,手都在不停地抖。

他抽身要走。不知哪來的勇氣,夏芊衍從身後環住他,聲音細弱如蚊蠅:“不關哥哥的事,是我……是我自己不好,我對穆先生……仰慕……仰慕已久……”

穆楓掙開她的手,細嫩的胳膊不知何時蹭了幾道紅印子,他看都沒看:“我的女人,從外麵長廊排到加利福尼亞海港,就算輪,也輪不到你。”

不知為什麽,他竟然用了褚蓮的比喻:穆先生的女人……從這裏排到加利福尼亞海港啊。

她說出這話時,臉紅的像嬌羞的水蓮花,語氣裏有嬌嗔與賭氣的意思,他卻愛聽,偏愛褚蓮這樣不輕不重地使小性子……

夏芊衍仍然不依不饒,恐怕是穆楓對待女眷的態度讓她知道,今天即便再過分,穆先生也不會把事情鬧的人盡皆知,不是他不敢,實在是要顧著老夫人那邊的顏麵,況且,褚蓮的心思也需要尋思,最好的方法,就是趕緊把這件事壓過去,就當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眼底怒意重重,終於回過身,抬起夏芊衍的下巴,目光冰冷,帶著一絲輕蔑與不屑:“我從來不知道,夏家墮落到這樣的地步。”他手頭微微用力,掐的夏芊衍生疼,眼淚差點掉下來,然後,她聽見穆楓不輕不重的聲音掠過耳邊:“我看不到一點……你門楣的教養。”

他在羞辱她。用冰冷的目光和最輕蔑的動作告訴她,她今天所做的事情,完全有辱夏家門楣。真正的好女孩,不可能在一個陌生男人麵前,主動袒露身體。

她再也忍不住,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肩膀起伏顫動,她把衣服向上提了提,裹緊,再裹緊。

“穆先生,芊衍是真的仰慕你。”

很輕的話,像柳絮一樣飄落。

“穆先生對太太這樣好,太太卻未必領情。”

“誰跟你嚼的這些舌根子?”他盛怒:“敢在人後說阿季的是非,又是那些閑是閑非的嬸嬸姨親?”

“穆先生也在怕。”她答非所問。

似是而非的話反倒是引起了穆楓的興趣:“怕?我怕什麽?”

“穆先生雖狠,卻也有觸不得的雷池,”她笑笑,終於凜然承受穆楓的怒意,“你怕陳年舊事捅出來,你怕太太認為所托非人,你更怕,今年的宴席上,會有貴客,不請自來。”

他的眼神從夏芊衍身上掃過一遍,寒氣凝固在眼底,瞳仁裏的笑意卻如四月的桃花盛放,妖妖嬈嬈地開出一樹聘婷:

“我到底是太低估了你,還是太低估了夏京傳?”

“你哥想學楊國忠?”他頓了一頓,嘴角輕輕勾起,弧度漂亮:“氏家雖遷徙幾代,但對子弟國文要求一貫嚴格,風字一輩自幼熟讀經史子集……你要不要回去溫習一下,楊國忠是什麽下場?”

小野狼,穆氏。

她從穆楓的眼底,看到了高加索孤狼的悍勇。

他身上有讓人迷戀向往的刻骨驕傲。

就像淡淡繚繞的煙草香味,那是男人權力的味道與魅力。

他衣服都來不及換,站在褚蓮小院的門口,很焦躁地等進去裏麵通報的小丫頭出來傳話。

這是今天來見她的第三次,都被她擋在門口。

穆先生撂了一肩的擔子,巴巴地守在這裏,前兩次被拒之門外後,他隨便找了個榆蔭角落,在院子裏逛了一會兒,很快又回來差人去通報。今天的意思,看來不見到褚蓮是不會罷休的。

褚蓮身邊那個穗穗很快又退了出來,穆楓見狀也不問她話,隨她的步子就要往裏闖。

“穆……穆先生……”小穗平時八麵玲瓏,這回攬上眼前這事,也不知道小兩口又為什麽鬧別扭,話也不敢亂說。

“太太呢?”他邊說邊往屋裏走,一點也沒有要退的意思。

小穗唯唯攔著:“穆先生,太太睡了,在……在歇午覺。”

“午覺?該吃晚飯了吧?她倒睡下了……”

小穗原本就因這不太高明的謊話心虛,被穆楓眼神一掃,頓時臉上火辣辣的,低下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腳板麵,小聲嘀咕重複著一句話:“反正太太說了不見穆先生,穆先生不要叫我們為難……”

“太太還說什麽呢?”他一怔,突然抽回了腳。

“也說不清楚什麽,回來就哭的跟什麽似的,我勸穆先生還是不要這回進去,有什麽事明天再說不好?”小穗努了努嘴,終於敢直視穆楓。這話還有那半截意思她沒明說:太太和您那強性子一樣,這個緊要關頭兩人要是碰了麵,沒撂兩句話又要吵起來,對誰也不好。

穆楓沉默了一會兒,大抵也在琢磨她話裏的意思,在廳裏踱了一會兒步,背身走了出去。

才走到門口,又回頭:“太太這邊有什麽事,馬上告訴我。”

穆先生眉頭深鎖,心情不好的時候,真是連手下人都累及,個個嚴肅地站在一邊,心似擂鼓,手底都攥著一把汗。

“穆先生……要不要叫人……?”穆昭行壯著膽子問了一聲。

他彈了彈手指:“去,把夏京傳找來。”

穆昭行剛走到一半,又半路折回來,腳步晃虛,差點跌進門。穆楓見他那慌張的樣子,不由好笑:“怎麽,一個夏京傳你都對付不了?他給你擺什麽道啦?”

“老……老夫人那邊……出大事了!!”

他正擦槍呢,手一滑,把槍撂桌上:“老夫人身體不好?慢慢說話。”

“不是……不是老夫人!是少……少奶奶!”穆昭行語無倫次,大口喘著粗氣:“我剛出門……那邊……那邊就來消息了……小穗跑來喊救命!老夫人動怒,要……要給少奶奶請家法!少奶奶這回祖祠跪著呢!”

他眉頭一皺:“褚蓮怎麽了?”

“不……不曉得。”穆昭行這時才緩過來,終於穩了下去。

“母親對阿季一向好,這麽多年沒紅過臉,阿季犯了什麽事惹母親這樣生氣?”他收好槍,起身:“去看看。”

出門時,柳樹新枝,葉尖頂著那一圈一圈明明晃晃的碎金色,幾乎迷了人的眼。

蓮燈在水脈宛轉處停了下來,很深很深的黃昏,在瞳仁裏暈開微暖的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