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社會轉型期,哪有老老實實的企業單位啊?誰屁股上是幹幹淨淨的?於是,皮華明就派記者專門去采寫公司、學校、醫院的負麵新聞,寫好了也不發表,先給對方看看。對方一看傻眼了,趕緊掏錢做廣告,這事就能壓住。一句話,隻要給錢,什麽稿子都能發,隻要給錢,什麽醜聞都能壓。

1攝影構圖的力量

馬豐華連打了兩個噴嚏,以為自己感冒了,實際上是被人背後議論了。當何旋津津樂道地對蘇鏡講著馬豐華跟姚瑣涵的恩怨時,他正在挨批評。從他對姚瑣涵揮拳相向一事可以看出,他是一個脾氣火暴的人,但是此刻他卻低著頭不吭聲,甚至臉上還適當地掛著幾分諂笑,因為批評他的人是《順寧都市報》的總編輯皮華明。

馬豐華在新聞發布會上拍攝了幾張照片,以配合記者的文字稿。就是這幾張圖片給他帶來了麻煩,他也沒想到,皮總編竟會親自審閱,以前都是編輯選照片的,選好了,排版,簽字,印刷,發行。但是火車撞大樓這事不同凡響,各路媒體都加入了這場慘烈的新聞競爭中,要使自己脫穎而出,必須下點血本才行。皮華明明白這個道理,馬豐華不明白。

皮總編一看到馬豐華交上來的照片就火冒三丈,立即打電話把他請到了辦公室。馬豐華聽著領導的口氣就覺得不對勁,所以進門的時候都小心翼翼的。還沒等他開口,皮總編就陰沉地問道:“幹了幾年了?”

“八年了。”

“是不是不想幹了?”

“啊?”

“幹累了是不是?”

“沒有,皮總。”

“你覺得你今天拍的照片怎麽樣?”

馬豐華覺得挺好的,構圖完美,主體突出,主題鮮明,但領導這麽問,肯定是覺得不好的,於是說道:“不太好。”

“哪裏不好了?”

這個問題是最難回答的,要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分析出自己作品裏的缺點實在不是件容易事。古人早就說過,老婆是別人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作為攝影記者,自然是圖片是自己的好。他絞盡腦汁期期艾艾地展開了自我批判:“構圖不夠完美,主體不夠突出,主題也不鮮明。”

“我看構圖挺完美的呀,主題和主體也都很突出,非常中規中矩啊。”

馬豐華立即明白過來,錯就錯在中規中矩上,因為在皮總編眼裏,所謂中規中矩就是大路貨,是任何一個稍微有點職業素養的攝影記者都能拍出來的。但是他要的不是這種東西,他需要的是那種視覺衝擊力特別強的照片,角度特別刁鑽的照片,是其他記者拍不出來的照片。順寧有日報、晚報、都市報、快報等四份報紙,要想有所作為,就必須靠過硬的圖片來吸引讀者。他之所以如此看重圖片的重要性,是基於兩點原因:其一,現在已經進入讀圖時代,沒有好照片的報紙是賣不動的,在美國,有一份調查顯示,報紙上一般報道隻有百分之十二的訂戶閱讀,一欄大小的圖片能吸引百分之四十二的讀者,兩欄大小的圖片能吸引百分之五十五的讀者,四欄大小的圖片能吸引百分之七十的讀者;其二,皮華明就是幹攝影記者起家的,所以對圖片特別重視。

馬豐華此時已經漲紅了臉,皮總編繼續問道:“專家組當天就公布了火車脫軌的原因,你對這事怎麽看?”

馬豐華不知道老總為什麽又問到這個問題了,正揣摩著領導的意圖,領導卻繼續說道:“你怎麽看不重要,你知道讀者怎麽看嗎?”

“網上很多質疑的聲音。”

“我們的報紙準備賣給誰?”皮華明問道,“賣給那幾個專家嗎?要不明天我們的報紙就印六份,每個專家一份,你看怎麽樣?”

這話說得很嚴重,皮總的言外之意是,這種照片會毀了整份報紙。

“讀者是我們的衣食父母,讀者就是我們的上帝,”皮華明說道,“你現在公然站在讀者的對立麵了,你還要不要我

們的衣食父母了?”

馬豐華很是莫名,說道:“我沒有啊!”

皮華明把電腦顯示器一轉,屏幕上正是馬豐華交上來的一張圖片,專家組組長位於畫麵中央,一臉自信的表情,揮著手,正在慷慨陳詞,後麵的背景虛化了。整張圖片構圖勻整,曝光充足。

“你覺得怎麽樣?”皮華明問道。

馬豐華畢竟幹了八年記者了,皮華明當總編也有五六年了,說了這麽久,他要是再不開竅,就真的別混了。此時他已經幡然醒悟,立即說道:“曝光過度了,而且構圖也有問題。”

所謂曝光過度,指的並不是技術層麵,而是意義層麵。無論是來自旁邊的柔光或者是來自上麵的流線型光線,光線的各種形態通常都能決定照片的基調。例如,用高調燈光為新娘拍攝,這樣的照片會有一種歡樂的氣氛。可是馬豐華的這張照片,竟然也用了高調燈光,把畫麵主角拍得像人民英雄似的,這是皮華明不能容忍的。而所謂構圖有問題,也是因為專家組組長放在中間,顯得太正麵了。

理解領導意圖之後,馬豐華立即說道:“我還有幾張照片,交給您看看?”

馬豐華從幾張廢品中找出了幾張照片,他本來覺得這些照片毫無是處呢,但沒想到卻得到了皮總編的肯定。

“你也能拍出好照片的嘛!幹嗎不交這張呢?”

馬豐華諂媚地說:“缺少一雙發現金子的眼睛,即便撿到了金子,也當成了石頭。”

最後選中的一張圖片是豎構圖,專家位於右下角,占畫麵不到十分之一大小,畫麵主體是一個人的背影,黑乎乎的,是虛的,占畫麵四分之三大小。

皮華明最後在校樣上簽了字,滿意地離開了報社。記者的稿子他已經看過了,再加上這張圖片,他相信明天的《順寧都市報》定會在眾多競爭者中脫穎而出。

他上了車,發現座位上放了一張紙片,八個圓圈十一個箭頭,組成了一個奇怪的圖案。他似乎有點印象,好像在哪兒見過,一時又想不起來。這張圖片從何而來?他並沒有多想,因為很多記者的車裏、包裏隨時都會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材料,想半天才會想到是某次采訪時拿到的資料。他以為,這張紙也是類似的東西。可是他錯了,死神已經悄然降臨了。

2情侶路上的屍體

蘇鏡接了三個電話。

第一個是一個老熟人打來的。幾年前,《順寧新聞眼》的主持人被謀殺在直播台上,他判斷凶手是同事之一,但就是找不到突破口,後來在這位老熟人的幫助下,他從兩份串聯單裏找到了線索,最後擒獲了凶手。這位老熟人,絕對是個牛人,本科學的是自動控製與計算機工程,標準的理科生,可後來偏偏對文科產生了興趣,碩士讀的是新聞,這之後便一路高歌猛進,先後去香港、美國、英國、奧地利做訪問學者,進行研究交流,現在在複旦大學新聞學院任教,名叫陸曄。

陸教授打來了電話,說是他們學校有個青年學者要到順寧大學做交流,人生地不熟的,希望蘇鏡能多多關照。蘇鏡自然是滿口答應了。

這位青年學者叫沈國麟。此時,蘇鏡肯定不會想到,正是這位沈博士,為他破獲連環謀殺案,提供了重要的突破口。

第二個電話是邱興華打來的。他一直覺得這小子很有前途,他不但工作起來非常賣命,尤其是對領導交代的任務更是上心。昨天從新聞發布會上回來,他就把那份簽到表和幾個專家的名字交給了邱興華,要他查出這些人都是什麽時候到順寧的。

邱興華毫不含糊,連夜查證,現在有了結果。

關於那些外地記者,他先是打電話到機場查證他們抵達順寧的時間,接著又分別致電各記者所在的新聞單位,最終證實他們都是在火車脫軌之後才到的,有的是當天下午就到的,有的是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到的。來得最早的是上海電視台的施喆,當天下午三點多就到了,到之後就開始采訪,據其入住的酒店服務生說,他進了賓館就沒出來過,晚上10:00還把服務生叫到房間去了,因為寬帶出了問題,他上不了網了,據服務生說,當時施記者正在瀏覽火車脫軌事件的各種信息。而其他記者當天晚上的行蹤,大多跟施喆一樣。這幫記者大佬們,在遇到真正的新聞時,幹起活來還是毫不含糊的。

再說專家。據順寧市火車站工作人員透露,他們每個人都是當天下午到的,晚上吃完飯後,又去金色時代夜總會唱歌,直到晚上12:00才回賓館,沒有一個人提前離開。

這樣看來,不管是外地記者,還是外地專家,都是沒有時間作案的,凶手隻能著落在本地媒體那幾個記者身上了。

第三個電話是另一個同事打來的,他說在情侶路上發現了一具屍體。

情侶路之所以被稱為情侶路,是因為道路兩旁種滿了鳳凰花,每到花開時節,紅團團一簇,煞是壯觀美麗。這裏樹木茂盛,蔭可蔽日,即便在白天,都要比其他地方涼快一點。可是一到晚上,這裏連個人影就見不著了,沒人敢來這裏散步。因為這裏太安靜太偏僻,不小心被搶個錢包劫個色還是小事,要是丟了命就不值了。

一輛小轎車歪歪斜斜地停在路邊,前排座位到處都是血跡,前擋風玻璃也濺了不少。死者已經被拖了出來,放在路邊,蓋了白布。證件顯示,死者名叫皮華明;工作證顯示,皮華明是《順寧都市報》的員工。他的傷口跟姚瑣涵、劉寧不同,之前兩人是被插中了心髒,而他是被割喉的,盡管如此,蘇鏡還是立即判定,這是同一個凶手所為,因為那張紙條再次出現了。

報案的是一個路人,上午10:00,他經過這裏的時候感覺這車不對勁就多看了一眼,當即就嚇蒙了,趕緊打電話報警。

楊湃說,死亡時間應該是今天淩晨12:00—2:00之間。這讓蘇鏡非常吃驚,他本來以為皮華明是今天上午被殺的,所以直到10:00才接到報案。這條情侶路雖然偏僻,但也有很多車輛經過,尤其很多人早晨上班是必須經過這條路的,為什麽沒人報案呢?他思來想去,覺得原因隻有一個,在經過了南京徐老太假摔訛詐、上海釣魚執法的諸多事件之後,沒人願意多管閑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成了很多人的人生信條。

從死者傷口來看,凶手應該是坐在後座的。難道是熟人作案?車廂裏留下了很多指紋,兩個手下正在一枚枚地提取。

此時,他隻知道皮華明是《順寧都市報》的員工,直到去了報社,他才發現,這人來頭不小,竟然是總編,其地位僅次於社長。

馬豐華很自然地榮膺頭號嫌疑人,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電視台的牆更透風,而報社的牆比電視台的還要透風。盡管他是在皮華明的辦公室被批評的,但是很多同事還是知道了,因為皮華明在準備批評之前,當班的編輯就已經感受到了皮總編心中的怒火。

剛批評了人就被殺了,馬豐華自然逃不過嫌疑。蘇鏡冷冷地看著他,也不說話,就是幹坐著,他這種沉默曾經使很多犯罪嫌疑人都招架不住,這次也不例外,馬豐華被盯了半天也坐不住了,但是令蘇鏡感到意外的是,他一點都不慌亂,而是站起來就走,為了表示禮貌,還說了聲“再見”。這下蘇鏡急了,他發現這套現在不管用了,連忙站起來,說道:“你去哪兒呀?”

“采訪去啊。”

“還沒問你呢!”

“那你趕緊問啊!”

好吧,那就問吧。蘇鏡老大沒麵子,這畢竟不是在公安局的拘留室,而是在報社的會議室,對麵坐的不是嫌疑人,而是知情人。

聽了馬豐華和皮華明的吵架經過之後,蘇鏡問道:“你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馬上就走了,大概9:30吧。”

“你去哪兒了?”

“回家了,”馬豐華說道,“我們小區有監控錄像,你可以調出來看看我是幾點進的小區幾點進的電梯。”

“電視台姚瑣涵被人殺了,你知道嗎?”

“知道,這事在順寧新聞界早傳開了。”

“聽說你們吵過架?”

“好幾年前的事了,現在我們關係很好,不打不相識嘛。”

“火車脫軌前也就是姚瑣涵被殺的那個晚上你在哪兒?”

“我跟姚瑣涵在一起。”馬豐華笑眯眯地說道。

蘇鏡心裏一緊,問道:“你們在幹什麽?”

“一起吃飯嘍,”馬豐華說道,“我們好久沒見了,那天拆遷辦有個新聞發布會,遇到了,就說晚上一起吃個飯。”

“你們在哪兒吃的?”

“順風火鍋店。”

“吃到幾點?”

“九點多,我接到領導電話,說是工商局剛查了一個黑心棉窩點,讓我趕快去拍幾張照片,這事工商局那些人都可以證明。”

“你們一起離開的嗎?”

“不是,我走之後,他們還沒走。”

“他們?還有誰?”

“也是電視台的,喬昭寧。”

蘇鏡頓時來了精神,這個喬昭寧為什麽沒跟自己講這事呢?

“他也是在拆遷辦的發布會上遇到的?”

“不是,我叫他來的。我們剛坐下,他就打電話來了,說是看了我一張圖片,誇了我幾句。然後我就問你吃飯了沒,他說沒有,我就把他喊過來了。”

3記者和製片人吵起來了

所有的例行程序都做過了,如果說皮華明得罪過誰的話,那就是一幹記者編輯了,因為他脾氣很臭,經常罵人。但是——套用一句新聞套話——“記者編輯們紛紛表示”,沒人會因為這事去殺人。蘇鏡沒有急著去找喬昭寧,他先是派人去馬豐華住的小區調閱監控錄像,然後自己親自去看報社的監控。雖說馬豐華不像在說謊,但是小心駛得萬年船,他對每個人的每句話都要求證一番才行。後來,被派去的人告訴他,馬豐華昨天晚上9:50到家的。

從報社的IC卡記錄來看,皮華明是昨天晚上9:50離開報社的。這個IC卡不但可以當門禁卡、停車卡使用,每一次操作都詳細地記錄到電腦係統裏。查完這個記錄,接著看監控錄像,晚上9:30,一個可疑的人物出場了,那是一個女人,穿著紅色連衣長裙,踏著一雙尖高跟鞋,嫋嫋娜娜地走到了皮華明的車旁。她一直沒有回頭,所以看不到她的臉,隻知道她是一頭長發,大波浪,酒紅色。她在門旁站了片刻車門就開了,然後打開後排車門鑽了進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出來。9:47,皮華明坐進了車裏,之後便跟死神同行。

蘇鏡叫來了所有的保安以及十幾個記者編輯,讓他們看看,有沒有見過這個女人,回答都是否定的。這個女人的出現,非但沒讓蘇鏡感到振奮,反而越發困惑。她是凶手嗎?那喬昭寧呢?在姚瑣涵遇害的那個晚上,他見過姚瑣涵,但是卻沒有老實交待,他在隱藏什麽?

蘇鏡來到順寧電視台的時候,遠遠地就聽到吵架的聲音,他趕緊放慢了腳步想聽個明白,這倒不是因為他是八卦男,盡管有時候他確實很八卦,而是因為吵架的人之一是喬昭寧,一個人憤怒的時候最容易暴露出本性,另外一人是樊玉群,時不時還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夾雜其中,還好不是何旋,如果是老婆在跟領導吵架的話,他都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往前走了,那個女人是舒茜,蘇鏡曾經跟他打過交道。

隻聽喬昭寧吼道:“你什麽意思?誰不讓播的?”

“這個不是我的意思,是領導的意思,”樊玉群說道。

“我看就是你被收買了吧?”

“你說話要注意點。”樊玉群的聲音開始提高了。

“我注意什麽了?別以為你幹那些齷齪事我不知道。”

舒茜趕忙插嘴說道:“你們都冷靜一下,有話好好說,樊製片,這條片子為什麽不能播出?我們辛辛苦苦的采訪下來也不容易啊。”

“不都說了嗎?領導不讓播。”

“哪個王八蛋領導不讓播?”喬昭寧張口就罵。

“喬昭寧,你嘴巴幹淨點,別忘記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怎麽了?我的身份就是給你們當槍使的嗎?讓我去采訪我就去,回來又告訴我不能播出,你早幹什麽去了?你的腦子進水了嗎?”

“操你媽,你腦子才進水了呢!”

蘇鏡吃驚不小,這製片人竟然爆粗口了,而喬昭寧更是毫不示弱:“我還操你媽呢,我操你都行。”

舒茜說道:“你們慢慢吵著,我先走了。”

隻聽喬昭寧繼續罵道:“你以為你算老幾啊?你不就是抱著領導大腿上來的嗎?你還以為你真有本事啊?我告訴你樊玉群,別人怕你,我喬昭寧不怕你!”

樊玉群的嘴巴都氣哆嗦了,說道:“你……你把話說清楚了!”

“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連恒福的事情你忘記了?我可沒忘記,兄弟們都沒忘記,出賣自己的同事,還舔著張老臉混在這兒,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麽德行!”

“我不跟你說,你不想幹了就趕緊走,《順寧新聞眼》林子太小了,留不住你這個大人物。”

喬昭寧聲音變小了,開始冷笑了:“我就喜歡這裏,《勞動法》又沒規定不準頂撞領導,等你啥時候抓住我把柄了再趕我走吧。不就是一條片子嘛,讓老子發老子還不發呢!”

“喬昭寧,你做人要有良心,你出那些事,哪件不是我幫你扛下來的。”

喬昭寧又是冷笑一聲:“樊製片,那些事咱們還是不要翻出來了,你做了什麽,你難道心裏一點不清楚嗎?”

喬昭寧說完就離開了,一轉彎看到了蘇鏡,蘇鏡此時進退維穀,作為一個竊聽者,他很不好意思。喬昭寧似乎像是沒事人一樣,招呼道:“蘇警官來了。哎,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恩怨啊。你找他吧?趕快去吧,現在去還能看到豬肝臉。”

“行了行了,哪有這樣跟領導講話的。”蘇鏡故意說得很大聲,要讓樊玉群聽到,何旋的老公是站在他一邊的,然後不等喬昭寧反駁,趕緊接著說道,“我是來找你的。”

“我?”

兩人來到喬昭寧的卡座旁坐下,然後蘇鏡就開始發揮他的八卦精神了,問道:“怎麽跟領導吵那麽凶啊?”

“他娘的斃我片子,肯定收了黑錢。你都不知道這人有多惡心,”喬昭寧壓低聲音說道,“他就是靠裙帶關係上來的,要是論資曆論能力,這製片人的位子再排八百年也排不到他。你都沒看到,台長宣布他是《順寧新聞眼》製片人時那副表情。他激動萬分地站起來,不小心手裏拿的本子還掉地上了,他猶豫了一會兒,不知道該不該撿,最後決定不撿了。他心中狂喜,臉色都漲紅了,他很想哈哈大笑,但是又不知道這時候要低調不能表現得太張揚,於是盡力憋住,他肯定是使出了吃奶的勁,才把笑容給憋回去了,當時他那張臉哦,簡直要多惡心有多惡心。”

“升遷嘛,當然高興啦!”

“沒見過這麽高興的。”

“你什麽片子被斃了啊?”

“還有什麽片子能被斃啊?肯定是為民申冤的片子啦!”

《順寧新聞眼》幾乎每個星期都會有幾封投訴信,有的投訴房產糾紛,有的投訴勞資糾紛,有的投訴環境髒亂差……這些信沒有專人拆看,所以往往塵封很長一段時間也無人問津,有的即便被人不小心拆看了,往往也是隨手一扔不以為然。這天,樊玉群無意間看了一封投訴信,這封信很厚,足有十二頁,隨信寄來的還有厚厚的一摞法律文書複印件,此外還有八張照片,照片上的場景讓人瞠目結舌,一個男人滿頭是血,一個女人的胳膊皮開肉綻,還有一個人的大腿被打得瘀青……每張照片的背麵都寫著這樣的字:“保安犯下的罪。”信的落款有一百多個人的簽名,而且每個簽名上還按了殷紅的手印。

信是順寧市陵穀居小區的業主寫來的,先說物業管理公司極其不負責任,小區非常髒亂差,垃圾遍地汙水橫流,保安的服務態度也非常惡劣。但是小區業主都忍了,可是沒想到,上個月物業公司突然貼出通知,要漲物業管理費。小區的物業管理費本來是多層住宅六毛錢一個月,小高層一塊四毛五一個月,現在竟然要漲到多層八毛五,小高層兩塊一。業主們當然不同意了,服務質量那麽差,竟然還漲物管費,這不是搶錢嗎?更沒想到的是,這次調價決定竟然得到了業主委員會的同意。小區的業主們認為上了大當,被業主委員會出賣了,於是大夥一致決定拒交物管費,並在小區內貼出了一份“安民告示”,指責物業管理公司和業委會私通一氣,任意加價。

兩天後的晚上,小區業主們又自發組織了一次討論大會,聲討物業管理公司的惡劣行徑和業主委員會的無恥勾當,可是保安卻拿著橡膠棍棒驅趕業主,並發生了衝突,打傷業主四人,其中包括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信中說:“我們在自己的小區裏,召開業主討論大會,物業管理公司憑什麽驅趕我們?憑什麽在我們不願意離開的時候還棍棒相加?

物業公司是做什麽的?他們是為我們業主服務的,而不是管理我們的。在我們這個法製社會,出現這種事情,實在令人震驚。”

維權大會之後,物業管理公司毅然停止了所有的管理活動,清潔工不再清掃垃圾了,保安不再巡邏了,甚至業主的汽車要開進小區,也沒人開大門了。又過了幾天,物業公司把住戶的水電全部斷了,“我們現在是生活在黑暗當中。”

樊玉群當即派喬昭寧和舒茜前去調查采訪此事。但是喬昭寧卻說道:“這事好像很大,能發嗎?”

“肯定能發!”樊玉群信誓旦旦。

於是,兩人出發了,來到了陵穀居小區。了解情況,采訪業主,被打的老太太對著鏡頭聲淚俱下:“那天我在小區裏哄著孫子玩,他們在開會,我孫子跑去看。一會兒,他們就打起來了,我趕緊去找我孫子,誰知道就被保安打了一棍子。這還有天理嗎?”業主們又帶著喬昭寧拍攝小區髒亂的環境,隻見垃圾成堆無人清理,蒼蠅嚶嚶嗡嗡地到處亂飛,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餿臭的味道,而很多住戶家的自來水管都被剪斷了。

采訪完業主又去采訪物業公司的淩主任,他二話不說就掏出一疊錢往喬昭寧和舒茜手上塞,喬昭寧腸子都悔青了,他竟然沒開機!被二人拒絕後,淩主任開始天南地北地海吹,說自己認識這個人認識那個人,等他說完了,喬昭寧問道:“咱們可以采訪了吧?”

淩主任不卑不亢地接受了采訪,說業主們胡鬧,不交物業管理費,公司經營麵臨虧損等等。

采訪結束之後,喬昭寧和舒茜的手機就沒停過,從陵穀居小區回到電視台,短短半個小時,他們就接到了五個說情的電話,有的是報社同行打來的,有的是其他頻道的同事打來的,這五個電話都被他們委婉地拒絕了。

不可否認,很多記者工作多年之後,會逐漸失去最初的**和夢想,“新聞”已經不是事業而僅僅是工作,是謀生的手段。但時不時的,新聞記者的天性還會偶爾抬頭,讓很多人拒絕紅包、拒絕說情,一門心思要把真相公布於眾。今天,喬昭寧和舒茜就是這種情況,他們的正義感空前爆棚了!可是沒想到,一回到辦公室,就得到了不準報道的消息。

喬昭寧說道:“他要是沒收黑錢,能斃我片子嗎?”

蘇鏡說道:“我們警察都是講證據的。”

“有些事情是不需要證據的,公道自在人心。對了,你找我有什麽事?”

“關於姚瑣涵的事情。”

“該說的我都跟你說了呀。”

“不,還有沒說的。”

喬昭寧的臉紅了,幹笑一聲說道:“蘇警官真是神通廣大。”

“為什麽隱瞞?”

“不好意思,我當時就是害怕,我應該是最後一個見到老姚的人,然後他就死了,我怕你們懷疑我。”

“你是幾點送姚瑣涵回家的?”

“10:20。”

“把他送進屋了,還是送到樓下?”

“當時他喝醉了,我就把他送進屋了。”

“你在他家待了多久?”

“沒待,我立刻走了。”

“然後你去哪兒了?”

“我閑著沒事幹,就開著車到處轉悠。”

“到處轉悠?”

“我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想開著車四處轉轉,也沒什麽特別的目的。我知道你不會相信的,所以我沒敢告訴你我跟老姚一起吃飯的事。”

“你認識皮華明嗎?”

“誰?”

“皮華明。”

“你是說《順寧都市報》的總編?”

“是。”

“我認識他,估計他不認識我。怎麽了?”

“他也被人謀殺了。”

“啊?不會吧?你是說,殺人的是同一個人?”

“是,”蘇鏡說道,“凶手作案後都留下了同樣一張卡片,畫著奇怪的符號。”

“什麽符號?”

蘇鏡畫出八圈十一箭頭,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喬昭寧抓耳撓腮地看了半天,說道:“不會又是殺人遊戲吧?”

這幾年,蘇鏡算是跟殺人遊戲耗上了。美女主持被謀殺一案,死者身上有殺人遊戲的專用紙牌,記者被連環謀殺一案,也是起因於一起殺人遊戲。難道這又是一起殺人遊戲的翻版?

“你玩過殺人遊戲嗎?”

“玩過,順寧有好幾家殺人遊戲俱樂部,我以前經常去,最近不去了。”

“為什麽不去了?”

“殺來殺去也沒啥意思。”

“你對這種圖案的卡片有印象嗎?”

“沒有,俱樂部的紙牌都是很明確的,殺手牌畫一個殺手的肖像,平民牌畫平民,但是這張牌什麽都沒畫,光是這幾個圖案也看不出來代表什麽身份。”

4報社總編狗急跳牆

要想當官,不管多大的官,沒有能力,可以;沒有群眾基礎,可以;沒有後台,不行!所以,盡管喬昭寧嗷嗷叫了半天,盡管樊玉群也是氣得夠嗆,但是過了幾分鍾,樊玉群就不放在心上了,你喬昭寧再怎麽竄能竄到哪兒去。他去開水房倒了一杯開水回來,撞到了剛剛離開喬昭寧卡座的蘇鏡,便熱情地招呼道:“蘇警官忙什麽呢?”“了解一些情況。”“來,過來坐坐。”

蘇鏡對這份邀請有點意外,而樊玉群畢竟是一個要臉麵的人,之前跟喬昭寧的爭吵,蘇鏡肯定聽到了;接著兩人又單獨談了很久,指不定喬昭寧會怎麽醜化自己呢。所以,有些事情他必須跟蘇鏡說一下。蘇鏡稍微一琢磨,也明白了樊玉群的用意,於是說道:“樊製片這工作不好做啊。”

想睡覺遇到枕頭了,樊玉群正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呢,此時接過話茬開始大倒苦水:“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他搖了搖頭歎息道,“剛才你應該都聽到了,你說他怎麽說話的,真是一點素質都沒有,一點都不知道感恩圖報。”

“怎麽回事?”

“有一次,他采訪一次人大的會議遲到了,人大告狀告到上級主管部門,上級主管部門又打電話打到我們台長那兒,是我出麵求情,讓他寫了一份檢討就算過去了。要不,他不知道會被整成什麽樣呢。現在倒好,跟我這樣說話。”

蘇鏡嗬嗬笑笑,對這種是非,他絕不能多嘴,犯不著給老婆樹敵。

“你今天還是為了姚瑣涵的事?”

“也是,也不是,”蘇鏡說道,“昨天又有一個人被殺了,跟殺害姚瑣涵、劉寧的,是同一個人。”

“誰又被殺了?我們台的?”

“不是,《順寧都市報》的總編皮華明。”

“啊?皮華明也被殺了?誰幹的呀?這個凶手到底想幹什麽?”

“不知道,他在每個人身上都留下了一張紙牌。”

“又是殺人遊戲?”

在經過兩次謀殺案之後,殺人遊戲在《順寧新聞眼》可以說已經深入人心了。蘇鏡苦笑道:“不知道。”然後問道:“《順寧都市報》曾經曝光過好多家企業,你說皮華明是不是因為這事遭到報複了?”

樊玉群沉思道:“可能吧。”

“你們幹新聞的真是好危險啊,”蘇鏡說道,“想辦好一份報紙,一檔欄目,肯定要得罪不少人。”

樊玉群不屑道:“什麽好報紙!《順寧都市報》可算不上好報紙。”

蘇鏡說道:“我還挺喜歡看的。”

“有些事情啊,你都不知道,皮華明這人是靠攝影起家的,搞新聞確實很有一套,但是這人不懂得經營。現在都市場經濟了嘛!一份報紙能不能賺錢,光靠銷量是沒用的,真正賺錢的是廣告。一般來說,銷量上去了,廣告自然就來了,但要是你不會運作,照樣沒人投廣告。有一段時間,《順寧都市報》都快揭不開鍋了,皮華明急了,就想出了蠢辦法。”

“什麽蠢辦法?”

“說白了就是以曝光相威脅強拉廣告,現在社會轉型期,哪有老老實實的企業單位啊?誰屁股上是幹幹淨淨的?於是,皮華明就派記者專門去采寫公司、學校、醫院的負麵新聞,寫好了也不發表,先給對方看看。對方一看傻眼了,趕緊掏錢做廣告,這事就能壓住。一句話,隻要給錢,什麽稿子都能發,隻要給錢,什麽醜聞都能壓。有一次,為了讓一家醫院的院長甘心掏錢,他在發稿單上虛張聲勢地寫上‘此事很嚴重,以內參形式報溫家寶總理’,然後交給記者恐嚇當事人。皮華明這也是黔驢技窮,據說這一招他是跟湖北一家報紙學的。”

蘇鏡越聽越心寒,在這之前,由於何旋的關係,他對新聞記者一向很崇敬的,誰知道,他們也能幹出這種勾當。

“這事就沒人管嗎?”

“花錢消災,那些被曝光的企業難道敢聲張嗎?”樊玉群繼續說道:“要不是皮華明誤傷了錢皓的人,這事永遠都沒人管。當年,錢皓還是市長還沒被抓。一個市民開著順寧一家汽車公司產的汽車上路了,結果打方向盤時,把方向盤給擰下來了,一下撞到了前麵的車,腦袋都磕破了。皮華明一聽這事立即派記者采訪,然後把稿子給汽車公司的人看,說隻要五百萬廣告費,這事就不見報。沒想到,這家公司的老總跟錢皓很熟,就把這事捅到錢皓那裏去了。幸虧皮華明機靈,四處找關係托人情走後門,這才把這事給平息下去了。”

蘇鏡沉默不語,從姚瑣涵,到劉寧,到皮華明,他們身上有一個鮮明的共同點,就是運用手中的話語權去傷害他人甚至謀取利益。

樊玉群繼續說道:“前幾年,西部一份報紙被一個小區封殺了,物業管理處不讓投遞這份報紙,這事你知道吧?”

這事當年鬧得沸沸揚揚,據說起因是這份報紙連篇累牘地報道這家物業公司的負麵新聞,公司一氣之下便封殺了這份報紙。

樊玉群卻說道:“其實原因根本沒這麽簡單,那份報紙也是以此相要挾,要開發商投廣告,開發商就是不投,報紙就繼續批評繼續罵。開發商跟物業公司都是一家的嘛,所以幹脆把報紙給封殺了。”

“媒體真是太霸道了。”蘇鏡感慨道。

樊玉群笑道:“蘇警官可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那都是報紙的事,我們電視可從來沒這麽創收。其實啊,順寧本地那幾家報紙,哪家沒這麽幹過啊?唯一的區別就是幹得多幹得少的問題。”他順手拿出一份《順寧日報》,說道:“你看,這麽大一幅廣告。”

那是鴻運地產的廣告,占了半個版。就在三天前,《順寧日報》發表了一篇《動輒斷水斷電,鴻運地產真霸道》的新聞,他想起了美光地板的老總潘永忠的話,他說不出一個禮拜,馬上就會有表揚鴻運地產的新聞了,因為剛簽了五百萬的廣告合同。看來是真的。一切都成真了。

一直坐在旁邊不吭聲的餘榭說話了:“蘇警官,你可別被樊製片給忽悠了,什麽隻有報紙這麽幹,電視難道少幹過?”

樊玉群說道:“老來抬杠,我們什麽時候幹過?”

“我們不是還接到過台裏的指示,曝光了一家網站?”

“那家網站的確有問題啊,搞虛假排名。”

“可是後來呢?那家網站就在我們台做廣告了,你覺得這兩者之間就一點關係沒有?暴力,到處都是暴力!”身懷利器,殺心自起。此刻,蘇鏡腦海裏隻剩下這八個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