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一家人
當下半夏守著迎春在石頭旁坐著,無末就在這附近樹上采些果子,幸好此時是夏季,山上好吃得果子多得是。正采著,他見旁邊有一汪泉水,想著半夏也許口渴了,便要取些水來。
如今夏天,他身上穿得是半夏親手做的麻衣,當下脫了上邊的半袍,又拿出半夏給的小刀。他先用半袍從泉水中兜出一汪水,那水裏的浮遊動物忽見自己離開了泉水,紛紛驚慌在麻衣上遊動。片刻之後,它們便發現水全部漏下去了。
泉水從麻衣漏下來,下麵是用刀鞘接著的。經過這一番過濾,水中至少沒有了各種浮遊小蟲。
裝了水後,他又洗了洗麻衣,用麻衣乘著剛才采的那些果子迅速回去了。
半夏見他回來,更覺肚子餓了,拿起果子便吃。如今她肚中早已有了胎動,腹中的小娃仿佛感受到食物的香氣般,開始在肚子裏騰挪。
半夏邊吃邊道:“你先吃個果子,然後把那水給我姐姐喝點吧。”
無末望了眼旁邊依然昏睡的迎春,冷哼一聲道:“死不了人的,先讓她躺一會兒吧。”說著拿了那刀鞘給半夏喂水。
半夏這邊吃著果子,那邊就著無末的手喝了幾口水,肚子裏有了東西,感覺舒服多了。
無末自己又喝了幾口,最後剩下一些才去喂給迎春。這迎春是餓了好幾日的,嘴巴早已幹渴枯裂,如今感覺到有水倒在自己唇齒間,頓時猶如見到了救命稻草般,眼睛都沒睜開便拚命抓住往自己嘴裏塞。
無末見此,拿手拍了拍她的腦袋,冷漠地道:“醒來!”
他那手是平日幹管了粗活的,如今又不特意放輕力道,這一下打在迎春腦袋上自然不輕,迎春終於從昏睡中睜開了眼睛,入眼之際,卻見一個男人散著黑發**胸膛正俯首望著自己,手裏還拿著一把刀的樣子,頓時嚇得放聲尖叫起來。
這個女人家的嗓子響在半夜深山的上空,尖銳恐懼,這一叫非同小可,周圍棲息沉睡的鳥兒啊蟲啊甚至草叢裏躲著的小兔子啊紛紛嚇得四處亂竄。
半夏抹了抹吃著果子的嘴巴,小聲道:“姐,別叫了。”
被嚇傻了的迎春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這才漸漸停止了叫聲,她癡癡傻傻地望著半夏,嗬嗬咧嘴傻笑了聲:“妹,是你啊……”
半夏吃著果子的嘴巴不動了,她忽然覺得自己這個大姐有點不對勁。
無末也發現了,皺著眉抓住迎春的手搖晃:“你,清醒下。”粗魯又冷硬的語氣,仿佛他麵對的是一隻野兔子或者野雞。
迎春看了眼無末,瑟瑟地縮成一團:“啊,鬼啊,鬼,有鬼!”嚷完之後又開始放著嗓子尖叫起來。
半夏起身艱難地挪步到迎春身邊,略一把脈,不由得皺起眉頭來:“怕是被嚇到了,有些神智不清。”
無末聽著很是不快:“看來隻能牽著她下山了。”他說這話的時候,仿佛他要牽著一頭牛。
吃飽喝足後,無末找了一根藤條,一頭係在迎春腰上,另一頭則係在自己胳膊上。他小心地扶持著自己的娘子,牽著迎春這個累贅,開始下山去了。
月亮漸漸走到了西方,想著夜都要過了一大半了吧,他們終於走到了山下。
無末怕半夏折騰這一宿實在太累,原本要她回家休息,可是半夏覺得自己體力還可,並不願去,於是無末隻好帶著她和迎春一起去神廟。
神廟附近依然布滿了狼群,想來這群狼竟然是守了半宿的。狼群裏麵是外麵的官兵,他們看起來精神萎靡,臉上焦慮恐懼和疲憊一覽無餘。當無末和半夏出現在他們麵前時,他們趕緊讓開了道路。
神廟前,三隻巨狼都在閉眸假寐,而望族的人則依然站在神廟前,他們神情肅穆莊重地望著前方。
在望族人的麵前,放著一方潔白的麻布,麻布上安置著一個紅色的木盒,木盒旁是象征族長權威的魚頭拐杖,旁邊則是一個雕刻細致的獸骨。
當無末看到這一切的時候,隻覺得腦袋轟隆一聲仿佛要炸開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在他內心升騰開來。
他的眼睛在人群中尋找,尋找那個白發白須的老人,可是,沒有。
他如電的目光隻盯向費:“他,人呢?”
費抬頭望向無末,神情木然:“族長已經去了。”
族中人無論男女老幼,此時聽到這話,都哀傷地低下頭。
無末的目光艱難地轉移到那個紅色的木盒上,那麽小一個盒子,竟然就是那個曾經睿智慈愛的老人嗎?
他幾乎不敢相信地搖了搖頭:“不,我不信,他肯定沒有死。”
費鄭重地抬起頭,沒有任何神情的眼睛定定地望著無末,肅穆地道:“無末,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望族的族長了,拿起你的魚頭拐杖吧。”
無末震驚地望向費,可是費隻是再次點了點頭:“這是族長的遺願。”
一旁的官大人一直在,他又渴又餓又冷又怕,可是他不敢跑回自己的官兵中去,因為路上有幾隻大狼擋住了他的路。隻要他稍微一有動彈一下的樣子,那幾隻狼就會有一隻睜開眼睛,用帶著森冷寒光的眼神瞅著他。
他又不是傻子,眼瞅著那個馮家家仆的屍體還在那裏躺著流血呢,他怎麽會輕易亂動呢。
所以他隻能縮在那裏打著哆嗦看著眼前神奇的一切!
他看到了什麽,那個老族長竟然莫名其妙死了,他死了後竟然不經過火化就化成了一堆灰。這群望族人也不哭,直接把那堆灰收到紅盒子裏,然後就一直這麽站在那裏瞪著那一堆東西。
他再次地深深後悔了,為什麽為了一堆金子就要跑到這個鬼地方來呢!
上古山險惡,望族村靈異,他不是沒聽人說過,可是他竟然傻乎乎地不信邪,如今可不是看到一堆瘋子和一群野人!還有一群吃人的狼!
官大人簡直想哭了,他這時候不是應該在香噴噴的被窩裏抱著甜軟溫香的小美妾嗎?怎麽會在這荒山野外的破村子裏陪著一群怪物?
此時的無末,不知道官大人心中滿腔的怨怒,他不敢置信地瞪著那木匣子。
他第一次知道這個老人,是在他很小的時候,有一次躲在林子裏默默地往神廟這邊看過來,那個老人笑容溫和慈愛。他很喜歡這個老人家,想和他說說話。
可是他後來卻知道,就是這個老人逼死了他的母親,又做主將他扔到了荒郊野外的!
他心裏便起了難以遏製的怨恨,那是他多少次看著別人家窗口昏暗的燈光聽著裏麵的歡聲笑語一夜夜一點點一步步積累下來的怨恨。
為什麽別人生而有家,他卻以野狼為伍,以山林為伴?
那時候他還小,他還知道哭是什麽,所以他抱著他的小黑大哭了一場。
也許是哭過那一次後,他的心開始堅硬,他的眼睛開始銳利,他將自己的手磨成了砂礫,將自己心中的渴望藏起來。他冷漠地、遠遠地望著那個村子,麵無表情地看著來教導自己的費,再也沒有了一絲笑容。
他潛意識裏終究還是希望他後悔的吧,因為怨恨,其實還是存著一點報複的心理的吧?
當那個老人終於承認他,想讓他叫他一聲外爺爺時,他不是拒絕了嗎?
可是為什麽如今他一點快感也沒有,存在心裏的竟然是無盡的悔恨!
假如他知道那是最後一次見麵,又怎麽會——怎麽會那麽冷漠地拒絕呢!
夜風很亮,火把劈啪作響,無末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個木盒,原來一個人,死了後,就是這麽簡單。
黑狼的眼睛不知什麽時候睜開,遠遠地望著無末,沒有情緒的眸子裏閃過一絲哀傷。它禁不住仰起倨傲的狼頭,看那神廟高高的屋頂。
半夏輕歎一聲,握著無末的手,卻不知如何安慰他。
這時,一個老婦人的哭泣聲傳入耳邊,那是老媽媽再也抑製不住的淚水。
望族所有的人都難過地低下了頭,在場的官兵沒有人敢說一句話,上古山的狼也都默默地望著這一切。
就在這哀傷安靜的時刻,一個女人嘶啞地咯咯笑起來,她歪著腦袋指著不遠處的神廟笑道:“神廟,神廟,我進去了,我進去了……咯咯……”
無末在這笑聲中忽然反應過來,他解開胳膊上的藤條,盯著那地上的木盒,走上前,默默地跪下,深拜到底。
鄭重地拜了三拜後,他恭敬地上前,取過那魚頭拐杖和獸骨。
拿在手中,站起來,莊重地望著所有的族人。
這一刻,望族新的族長誕生了。
所有的族人都跪拜在地。
木羊幾乎不敢置信地瞪著眼前的一切,茫然失措間仿佛不知身在何處,望著周圍跪倒在地的族人,他情不自禁地腳底一軟。
忍冬原本站著不要跪的,可自己老爹已跪,被老爹順勢一帶,也跪在那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