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就在這時,一個略帶嘶啞感的聲音傳來:“這是做什麽呢?”
這聲音不高不低,緩緩而來,卻頗有穿透力,讓人家不禁回頭望過去。
卻見這個人正是費。
多少年來,費一直輔佐著族長處理日常事務,如今族長進山了,又是他在旁協助木羊,是以他在族中也是有極高威望的。
當下木羊見費過來了,忙道:“叔叔,你來得正好。”他滿心委屈,想著總算有個長輩給自己主持公道鎮住場麵,便忙拉住費,將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說個清楚。
費聽了後,目光掃過含淚祈求的老爺子,掃過地上狼狽的幾個男丁,最後目光落到無末身上。
無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整整衣袖,上前正色道:“我下手重了,這確實是我不對。我願意拿出家中所養的山雞,每人補償他們一隻。”
這幾個男丁原本是滿心委屈,如今聽到有山雞做補償,且是半夏家養的,頓時轉怒為喜。雖說漫山遍野都是山雞任憑他們抓,可那山雞也不好抓不是麽,再說半夏家養的,都是溫順聽話的,每日好生下蛋的。得了她家的山雞,豈不是等於每日有個蛋吃。這等好事,聽得周圍的婦孺心中很是羨慕,隻恨不得自家男人也躺在那裏哎呦叫痛。
可是木羊心中不平,他原本想讓費來懲罰這個不聽話的無末的,當下他正要叫嚷不能就這麽算了,可誰知這幾個不爭氣的男丁一疊聲說好,他也隻好恨恨地閉嘴不言了。
費見此,對無末點了點頭,又轉首對木羊說:“你跟我來下,我有事和你講。”
木羊握著自己被無末絞疼的手腕,不解地道:“那他呢?難不成真讓他去救那個外族人?”
費臉色頓時冷下來:“難不成你當了代理族長,就連我也不看在眼裏了嗎?”
木羊一見,連忙道:“是,十一叔。”
族長的十二個子女,費是排行十一。
這邊半夏見狀,對那還坐在地上的那個男丁道:“各位,起來吧,跟我回家領山雞。”
這幾個男丁聽到這個,都爬起來了,獨有勤壽在那裏捂著胸口叫疼:“疼死我了,你打得我這麽狠,難不成一隻山雞就算了?”
其他幾個男丁紛紛不屑地看著勤壽:“哪有那麽疼啊,大男人家,怎地這麽嬌弱!”
勤壽疑惑地看看眾人,卻見他們沒事人一般,不由得委屈;“他下手這麽重!”
無末一旁淡掃地上的勤壽一眼:“都是鄉親,我怎麽會下重手呢,不過是不得已將各位打倒在地罷了。”
其他幾個紛紛附和:“就是就是,有隻山雞拿,你就偷著樂吧。”
無末不再看地上那人,轉神牽著半夏的手:“走,我們回家。”
當下這夫妻二人在前,旁邊跟著一老一小,後麵數個男丁,一串人浩浩蕩蕩回家去了。
獨有勤壽在地上愣了好久,最後終於反應過來,趕緊連滾帶爬地起身:“等等我,我的山雞!”
無末幫那小娃熬藥的功夫,半夏詢問著這爺孫倆的情況。原來這這老爺子姓孫,前幾年遇到災荒,帶著孫子到處逃難,後來幹脆當了叫花。這小孫子叫阿諾,今年才七歲。
這時無末的藥熬好了,半夏讓這阿諾喝了,又給阿諾煮了雞蛋羹,熬了骨頭湯補補身子。她想著這阿諾一時半刻好不了的,便幹脆留他們住下,無末將那間閑置的耳屋收拾出來給他們住。
當晚無末和半夏二人一番翻江倒海後,無末望著屋頂,小心地問枕邊人:“今日個倒是浪費了你好幾隻雞,我回頭再多抓幾隻,給你補回來。”
半夏依舊沉醉在剛才的餘味中,身子軟得緊,便軟軟地道:“我看你打得很好,打得痛快,幾隻山雞算得了什麽,給他們便是!”說完又補充說:“再遇到這種事,你就照打不誤,一隻雞換一腳,還是值的,反正咱家又不缺雞。”
這話說得也是,如今半夏家的雞舍就有好幾個了,每日雞蛋收入總有那麽七八隻,屋後山洞裏都快放滿了。雖說山洞裏陰涼,可到底是大熱天,半夏隻能做醃雞蛋留著以後吃。村裏人隻做過醃肉,沒做過醃雞蛋,如今嚐了半夏做的都覺得這個主意妙,於是也跟著做起來。
無末聞言低笑了聲,湊到半夏耳邊,蜻蜓點水般啄了下她的耳垂。
過了些時日,這阿諾漸漸好起來,半夏見他眉目清秀,且是個善良孩子,想著這可憐的孩子跟著爺爺流浪在外,饑一頓飽一頓的,沒來的就心疼起來。她自從懷孕後,常以己度人,看著天底下的孩子,都覺得喜歡,不舍得他們受委屈。而這阿諾也很是懂事,自從能下地後,不願意白白吃半夏家的飯,時常幫著燒火做飯喂雞,還跟著半夏學著做臘肉醃雞蛋。
這一晚,孫老爺子領著自己的小孫子阿諾,讓小小的阿諾跪在半夏無末麵前:“當日多虧了兩位恩人,這才讓我這小孫子撿回一條命來,這些日子以來,我們吃在這裏住在這裏,真是多有叨擾了。如今阿諾也好得差不多了,我想著我們也該離開了。”孫老爺子也知道望族的規矩,他能在半夏家住上這麽一段時日,已經是破天荒了,自然不好再給人家添麻煩。
半夏和無末對視一眼,先讓小小的阿諾起來:“阿諾身體還沒完全康複,再將養一段時日吧,至於你們的事,我會去找我們族長商量的。”
孫老爺子想著自己打擾了這麽久,還沒拜見望族的族長,當下也忙點頭:“說得是,是該去拜見族長大人。”
待得孫老爺子和阿諾都回去耳屋,半夏和無末商量:“阿諾這麽小,又這麽懂事的孩子,我真不忍心看他跟著爺爺到處乞討流浪。”
無末幼時孤苦,深知那種痛,點頭道:“你若是想留下他們,我明兒個就去族長那裏,求取他的同意。”
半夏聽無末這麽說,心中不免感歎,這夫婦一世貴在相知。她與無末,於那大事上往往意見相通,實在幸運得很。若是她不是遇到個無末,嫁給村裏的他人,比如勤壽之流,此時難免夫妻吵架不和。
當下半夏和無末商量著,明日個就去找族長,看看能不能讓這爺孫倆留在山下住。也不必住村裏,就在自家旁邊該間茅屋住著,也好有個照應啊,總比那麽大年紀的老爺子帶著小孫子到處流浪得好。
半夏和無末說著話兒,很快迷糊入睡,可是就在入睡之際,她又想起一件事,對著無末強調說:“等阿諾長大些,就必須讓他離開了。”
無末也要睡去了,聽到她這麽說,不解地問:“為何?”
半夏歎了口氣:“咱們族的女人是不能外嫁的,阿諾在這裏可娶不到娘子的!”
無末一聽這個,不禁笑了,大手一伸將她攬在懷裏,揉了揉她的頭發:“你想得太長遠了。”
族長自從山裏回來後,身體越發不好,現如今正躺在炕上閉目養神,費在一旁照顧著,老媽媽在正屋燒火做飯呢。
待到半夏對族長說明來意,族長張開了眼睛,看了看無末和半夏後,重新閉上雙眼,慢悠悠地說:“望族外麵也不是沒有外人住,雖說咱們時代住在這裏,可也不能不讓外族人住了。你們既想留,那就留下他們吧,不過要記得教導他們守咱們這裏的規矩。”
半夏聞言欣喜,和無末相視一眼後,趕緊感謝族長的恩準。
族長卻揮揮手:“我累了,你們先出去吧,我想睡會兒。”
半夏和無末輕手輕腳出去,正要告別,卻見正屋燒火的老媽媽起身,殷切地望著無末:“既然來了,喝口茶再走吧,我正燒著。”
此時天氣悶熱,老媽媽的汗水順著她蒼老的皺紋往下滴。無末看了眼這老人,搖了搖頭,冷淡有禮地道:“謝謝老媽媽,不用了。”
老媽媽麵上顯然有幾分失望,不過還是笑著道:“好,你們走好,以後常來啊!”
半夏心中不忍,忙道:“老媽媽,今日個還有事,下次再過來喝你煮的茶。”
老媽媽忙點頭,嘴裏一疊聲說著好,眼睛卻殷切地盯著半夏的肚子。
半夏笑道:“老媽媽,回頭這娃生下來了,還要請族長給起個名字呢。”
老媽媽聽了,眼中露出一絲喜色,又看了眼一旁冷眼冷麵的無末,見他並沒有反對的意思,高興地一直說好。
待到出了門,費也跟著出來了,費一直送出好一段,末了,他正色對無末說:“你若是有空閑,便時常過來這裏看看。”
無末望著費,點頭道:“好。”
半夏可以感覺到,無末是很敬重費的,甚至他們之間有種特別的親密。
回來的路上,半夏忽想起一事,猜到:“你認識望族的字,是不是費叔叔教你的?”
無末一愣,隨機笑了:“確實這樣。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找到我,不但教我識字,還教我許多其他本領。”
半夏輕歎了口氣道:“論起來,他是你的親舅舅。”
無末卻皺了下眉:“我隻當他是我的恩人,師父。”
半夏猶豫了下,想著怎麽開口:“無末,我知道提起族長和老媽媽,你不太樂意,可是你想過嗎,假如費教你許多東西,那麽也許族長和老媽媽也是知道的,甚至是他們默許的。”
無末挑眉,疑惑地看向半夏。
半夏繼續道:“你想,費去山裏找你,怎麽可能瞞得過族長大人呢?”
無末沉思片刻,點頭說:“或許你說得對,不過——”他唇邊露出一個冷冷的嘲笑:“那又能如何呢?他們還不是親手把我扔在荒郊野外?還不是眼看著我一個人在野外孤零零地長大卻從未想過把我找回來嗎?”
“其實族長和木羊很像,他們都是可以為了自己的權威而泯滅了善良本性的人。”無末眸子裏閃過冷光,毫不客氣地給這爺孫二人下了一個結論。
半夏被說得啞口無言,她知道無末心中不平是可以理解的。她心疼地握住無末的手,卻發現他的手冰冷異常。
“無末,以前他做的確實不對,不過我想他現在可能後悔了吧,所以才要彌補。他年紀已經很大了,也許——也許活不了多久了。”半夏輕柔地握著他的手低語。
無末歎了口氣,摟住半夏的肩膀:“半夏,不要為這件事憂心了,我知道該怎麽做,以後我會偶爾來這裏看一下他們。”雖然在我的心裏,永遠也不可能原諒他們,也絕對不會承認他們是我的親人。
半夏笑著點頭:“嗯,這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