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我在心裏一遍一遍地問顧躍,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我孤僻、不可一世、滿身的毛病,班裏沒人跟我做朋友,還有人想方設法整我,我目的性極強,甚至傷害過你的媽媽,我……你為什麽向我道歉?為什麽有人整我你就幫我出頭?為什麽容許我待在你的“私人地盤”?為什麽明明你的母親是你的死穴,而你卻為了我忍受王珍珍的挑釁、侮辱?為什麽你會對我這麽好?
這樣的問題霸道地盤踞在我的腦海裏,無論我怎樣將它們驅逐出去,但隻要我一看到、想到、聽到“顧躍”這兩個字,它們就會重新占領高地。
我無數次想把這句話問出來,但我不敢。
我害怕。我不明白顧躍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我害怕我為這樣的東西患得患失。
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我更害怕,顧躍給我的,不是我心裏想的那個答案。
我度過了漫長的煎熬時間,是種怎樣的煎熬?你想看見一個人、想和他待在一起,卻又害怕與他單獨相處,你唯恐有些話會脫口而出,並在下一瞬間看到對方露出嫌惡、猶豫的神情,又或者在不經意間看到對方任何一個撇清關係的舉動。那一切都會像是一支箭,嗖嗖地插進你的胸口,豁開一個口子,心在滴血,淚卻不能流。
你什麽都不能做,你隻能躲。
然而躲也不能躲。晚上題海奮戰到八點多,忽然爸的老人手機響了,號碼是顧躍的。說來好笑,我有整班同學的聯係方式,這卻是第一次接到同學的電話。我看著閃爍的手機屏幕,猶豫著要不要接。
“媛媛,接電話啊!”爸斜靠在床邊,眯著眼看無聲的電視。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什麽都沒有發現,我卻心如擂鼓。我含糊地應了一句,像小偷似的,拿起了手機。
手心發燙。顧躍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幹什麽?我按下接聽鍵,發蒙似的說:“喂?”
“張媛媛嗎?”
不是顧躍,我的心落回了肚子裏,多了幾分悵然:“是我,怎麽了,嶽輝?”
“你能弄點退燒藥、感冒藥來宿舍鐵柵欄這邊嗎?顧躍發燒了,那個宿管非說我們裝病想出去打遊戲,我家裏沒人,弄不來藥……”
我一聽就急了,早上王珍珍把顧躍的校服沒收了,雖然中午顧躍找了另一件穿上,可畢竟才三月份,一上午顧躍都是穿著一件針織衫在刷廁所,怎麽會不生病?我對著手機說:“你給他量體溫了嗎?我這就給你送藥,你要是覺得他體溫太高,就先給他物理降溫!”
“怎麽了?”爸問。
我掛了電話,去翻家裏的藥箱:“家裏還有退燒藥之類的嗎?上次跟我打架的那個男生發燒了,宿管不讓出去看病。”
“有,我來找吧,你去拿保溫桶裝點粥送去給他吧,我打算給你當早飯的。”爸把我趕到一邊就開始翻藥箱,直接無視了我詫異的眼神,“他家裏沒人管嗎?”爸像是想到了什麽,突然問了一句。
我卻慌了手腳,借著出去盛粥就往外走:“我,我也不知道。家裏人忙吧,他也是離異家庭的,都找到我這兒來了,我是班長也不好不管吧。”
班長,這個平日裏被我嫌棄的官職,今天突然發揮了莫大的作用,我是班長,我總不能放著同學出事不管吧?爸被我這個名頭糊弄住了,把東西都準備齊全,又幫我把自行車推出來。爸都忘了,這種事不是找班主任嗎,要班長幹什麽。我在心底竊笑爸搞不清狀況,忽然又想,我跟顧躍也算是朋友,發生這樣的事,不住校的人才能弄到藥,我有什麽好心虛的呢?是因為找我比較方便,才叫我的吧?這樣一想,我又泄氣了。
校門早關了,傳達室太冷並沒有人守夜,所以“我是班長我來送藥”這個理由沒辦法讓我理直氣壯地進到校門裏去。我隻好照嶽輝說的,繞到宿舍區的鐵柵欄那邊再給他們打電話。
鐵柵欄這邊是一條通往地勢較高處的長坡,長坡兩側種著香樟,我站在燈下,看香樟樹在燈光裏影影綽綽,心裏幾分惶然,幾分惆悵。撥了好幾次號碼,但開口都是用戶正忙,我越來越焦急,不知道鐵柵欄那邊又發生了什麽。等了十幾分鍾,我都要忍不住開口衝宿舍區的巷子喊了,依舊沒人過來也沒人接電話。
一個光源從黑漆漆的宿舍區巷子裏照了出來,我幾乎要喊出聲來,但隨即便發現過來的是個女生。也許是嶽輝叫她過來拿藥呢?我心裏這樣想著,開口叫住了那個女生:“同學。”
女生拿手機的閃光燈照了我一下:“張媛媛,你怎麽在這兒?”
聽聲音,居然是鄧一。我心裏一喜,有熟人也好過是陌生人:“你是來拿藥的嗎?顧躍怎麽樣了?”
鄧一走到我在的鐵柵欄下方,抬頭看我:“藥?怎麽,顧躍真的生病了?嶽輝在宿管房裏鬧,我還以為他們又裝病騙宿管呢。”
又?我在心裏暗罵,顧躍,你到底做了多少不靠譜的事。鄧一雖然不是出來拿藥的,可她在柵欄裏麵,請她幫忙送過去應該不是難事吧?我猶豫了片刻說:“他們打電話叫我送點藥過來,我現在進不去,你能不能幫我送過去啊?”我蹲著往下看鄧一。
鄧一因為地勢的關係隻能仰著頭看我,她臉上的表情因為手電筒的光而展露無疑。鄧一笑了,跟田甜或者王珍珍的笑不同,她笑得恬然,讓人感覺就是一個溫婉的人。她說:“好啊,你把藥扔下來,我幫你送過去。”
“還有一保溫桶粥,你也順便幫我拿過去吧,拜托了。”我急切地跟鄧一說。
鄧一又笑了,帶著狡黠,她問:“媛媛,你怎麽對顧躍這麽好,送藥又送粥?”
“我不是班長嗎?他們打電話過來,我也不好不幫忙吧。”我把話說得飛快,“你要是生病了,我也會給你送的。”
“明白了,大班長,關愛同學嘛!”鄧一邊說邊眨眼,語氣立馬就變成了打趣。
我把裝著幾盒藥的塑料袋扔給鄧一,她伸手抓住,等到我想把那一桶粥也往下放時,她阻止了我。
“這個不行,我不夠高。”鄧一揮著手示意我停下,“你和我的高度差太大了,幾盒藥扔下來沒關係,保溫桶我怕我接不住。你等會兒,我去搬張凳子或者叫他們男生過來。”
我看了看黑乎乎的下方,確實有點高,於是同意了。就在鄧一轉身離開的時候,我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一句話:“你不能敵視你周圍的所有人,明白嗎?人,總要有朋友。”說這句話的人當時的表情十分認真。我看著鄧一快要消失的背影,突然喊了一聲:“鄧一!”聲音大得連自己都被嚇到。
鄧一停下來,回頭看我,我看不見她的臉,但想也知道上麵寫滿了疑惑。我吞咽了一口口水,聲音遲疑甚至顫抖地開口說:“鄧一,謝謝你!”
鄧一站在黑黑的巷口朝我揮手:“不用謝,小事兒!我先去送藥了。”
我平複著狂跳的心,蹲坐在地上,好像也不是那麽難。說一句謝謝,說一句拜托,揮個手,笑著點頭,這些好像都不是那麽難。把自己封閉在一個自我保護的圈子裏,沒人傷害,也沒人慰藉。阻隔我與別人友好交往的,不是來自外界的惡意,而是源自內心的恐懼。
這次沒等多久,巷子裏就傳來了腳步聲,我連忙站起來,往那頭看,也讓那頭的人看到我。不是鄧一。大概對方真的叫了個男生來吧,但看身高也不是嶽輝。等到那人走到有光的地方,我才發現,是顧躍。
“你怎麽過來了?不是說發燒嗎?嶽輝呢?怎麽沒讓他來拿?”
我問了一連串問題,顧躍都沒有回答我,隻是示意我站開。他揮了揮手,又叫我後退。我還沒弄明白,他幾步助跑踩上了什麽地方,爬上了我所在的長坡。
“你幹嗎啊?”我不明白,剛剛還在長坡側下方的顧躍,幾秒的工夫就爬上了長坡,他不是病了嗎?
顧躍踩著長坡的邊緣,手抓著鐵柵欄保持平衡,往高處走了走,尋了一個鐵杆與鐵杆之間空隙相對較大的地方,側著身子擠了過來。
我往後退了退,但顧躍的衝勁似乎還未減緩,幾乎撞到我跟前。一個嘶啞的聲音在我上方響起:“我的粥呢?鄧一說你給我煲了粥。”
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這聲音透著高興。
什麽你的粥。我腹誹著,臉上莫名灼熱:“你爬上來幹嗎?不是說發燒了嗎?萬一剛剛……”
“你聽嶽輝瞎說!”顧躍拽著我手裏的保溫桶,想要找一個可以坐的地方。
我猝不及防被他拉出了黑暗,手還抓著保溫桶的提手沒鬆開,就被帶到了燈光下。我看著路燈下那兩個連在一起的影子,莫名地心如擂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不想鬆手,由著顧躍抓著保溫桶。兩個被拉長的黑影被橘黃的路燈染上了黃暈,就像我暖得一塌糊塗的心。
“坐下!”顧躍把我帶到長坡的馬路邊,按著我,讓我坐在了路邊,自己卻轉身跳進不足小腿深的溝渠,坐在了我對麵。
“你吃了藥嗎?”我故作鎮定地問。
“帶的什麽粥?你還會煲粥?”顧躍並不搭理我,好奇地把保溫桶放在腿上,打開了桶蓋,皮蛋瘦肉粥的香味立馬溢出來,“聞起來還不錯。”
“別想太多,我爸煲的粥,不是我。還有,這可是我的早飯!”看著喝粥的顧躍,我有點火大,“嶽輝火急火燎地打電話,你到底怎麽樣了,說句話啊!”
顧躍邊吃邊看我,身高的差距,讓兩個人即使坐著視線也不在同一水平線:“我沒事兒,你別聽嶽輝那小子瞎說,他那咋咋呼呼的個性,什麽事兒都會被他說成大事兒。我沒事兒,真的,不信你摸摸看!”說罷,顧躍還真的抓著我的手,往他的額頭上放。
可我站在外頭太久了,手已經冰涼,摸上去隻覺得一片火熱。觸及他額頭上一片火熱時,那火像是燒到我的心裏。我猛地縮回手,心如擂鼓,那火熱好像還在指尖。我把手背在身後,緊緊地攥成拳頭。我不知為何顧躍會做出如此親密的舉動,可我就是慌張了。
“你怎麽了?”
我生怕這慌張已經被顧躍看穿,慌忙說:“你有沒有發燒不是我說了算,也不是你說了算,喝了粥就去前麵的小診所看看。還有你是裝了多少次生病,才讓宿管這麽不相信你說的話?”
顧躍拿起勺子準備接著喝粥,聽到我這麽說,立馬抬頭看著我:“我不去,我都跟你說了我沒有發燒,就是下午有點發熱而已!你幹嗎相信嶽輝不相信我呢?有沒有事,我自己還不知道?”
路燈光落在顧躍的眼睛裏,變成了點點星光,我看著那光斑,看著顧躍被燈光照映的臉,我把頭別開,然後說:“隨便你!”
一言不和帶來的是長久的冷場和沉默,顧躍隻顧著喝粥,而我惶惶不安,眼珠滴溜溜地往四周打探,就是不敢看顧躍。有什麽可怕的呢?我也不知道。這夜,我像是待了太久,這條兩旁長著香樟樹的長坡,像是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世界之外的那些汽笛聲,人們的話語聲,一切塵世喧囂都像是遠離這個世界之外。這夜太美了,美得我忍不住想要說出心中的話。
可我能說什麽呢?問顧躍那個問題?要不要說呢?我的心像是被這個夜晚蠱惑了,一切理智全都離我而去,隻剩下蠢蠢欲動的情愫。說出來吧,說呀,你說呀,心在不斷地慫恿著我。可就在我即將脫口而出的那個瞬間,顧躍輕輕鬆鬆地放下了湯勺。於是,一切蠢蠢欲動,又重歸沉寂。
顧躍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故作大方地說:“不用謝謝我,一共20塊,謝謝惠顧!”
顧躍看著我笑,拿勺子敲打保溫桶,一副吃飽喝足十分滿足的樣子:“就憑咱們倆的關係、咱們倆的交情,還需要我給錢?”
我們倆什麽關係?我們倆什麽交情?我在心底來來回回地問顧躍。可他就像一個馬大哈,說出來的話,轉瞬就忘了。說完那句話後,他像是新奇地發現路邊長了一棵草,臉幾乎是湊到了馬路牙子上,精神奕奕地研究那棵草。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顧躍也忘了要我回答,又是良久的沉默,相對無言。汽車的鳴笛聲劃破夜空的凝重,我夢中驚醒般看向長坡之下的大馬路,又回頭看了看顧躍,他也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我該回家了。”我站起來,錯開與顧躍對視的目光。
“哦,也對,挺晚的了。”顧躍仰著臉看著我,橘黃色的燈暈染了他的側麵,他臉上似乎帶著惱怒,“你的車呢?我陪你去拿車。”
自行車就在幾米遠的地方,長坡雖然不陡,但我沒打算騎著下去。顧躍走在自行車的另一邊,亦步亦趨走下了長坡,很快就到了大馬路。
“你回去吧,小心點,記得吃藥。”我抓著車把手,看著前邊的路,說完也不等顧躍回話,就邁著步子離開。
“張媛媛!”
“什麽?”幾乎是聽到他聲音的一瞬間我就回過了頭。
“你不是問我為什麽要自己出來拿東西,不讓嶽輝來拿嗎?”顧躍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盒子,送到我麵前,“送給你的,生日快樂!”
今天不是我生日!但我隨即想起,每次填資料我寫的都是農曆3月2日,今天恰巧是3月2日。顧躍他誤以為今天是我生日?手忽然被人拽了起來,掌心朝上,小盒子就被塞進了我的手裏。我本能地抓緊它,再抬頭看,顧躍已經跑開了。
我一路跌跌撞撞回家,哪家的電視聲音好大,相親節目的主持人在女嘉賓爆燈後一直咋咋呼呼。我站在門外聽到那“砰”的一聲響,我想那節目效果裏的爆燈,放在心裏應該叫——心花怒放。
不可言喻的喜悅快速占據了滿心滿懷,大腦發出警報聲抗議,但最終淹沒在滿心盛開的花裏。
生日快樂!
“對啊,這道題你分析得很對,但你還是做錯了。”我非常坦誠地認同鄧一說的話,又接著說,“我不想打擊你,但你忘記了一句話。”
鄧一傻乎乎地看著我:“什麽?”
“奇變偶不變,符號看象限。”我說完這句話後,就靜默地看著對方如遭雷劈般呆住。
果然,對方猛地拍了一下腦袋頓悟:“對啊!我怎麽忘了這個呢!這題是挖了一個坑讓人跳嘛!”鄧一神神道道地拎著卷子,把心裏設想的解題步驟念叨出來,理也沒理我就往自己的座位走。
我又開始做自己手邊的事,這樣的場景在某次鄧一向我問問題之後,便頻頻發生,我也從一開始的詫異變成了平靜,人果然是群居動物。
擦完黑板的人把黑板刷往講台上一丟,我下意識地抬頭看,就見顧躍雙臂環胸玩味地看著我,然後說:“不錯嘛,學霸開始教人做題了。”
我衝著他挑眉:“少個朋友少堵牆,跟你學的!”
顧躍撲哧一笑,然後搖著頭走了。
一個小插曲,維持了一上午的好心情。第三節課快要下課的時候,代理班主任從前門探頭,打斷了講台上老師的講課,把顧躍叫了出去。我距離門口兩米不到,我看到班主任表情嚴肅,我看著顧躍一臉懵懂地走了出去。
出了什麽事?
講台上的老師拍了兩下手,喚回注意力被擾亂的同學。我跟著老師的舉動看向黑板,眼睛不自覺地亂瞟,偷偷地,往顧躍和班主任站著的走廊位置看,就像看無聲電影:班主任拍著顧躍的肩膀說了些什麽,顧躍的瞳孔劇烈收縮,然後毫無焦距地放空,他搖頭,猛烈地搖頭,難以置信填滿了他的眼睛,如同薄薄的冰麵,輕輕一敲,就粉碎。班主任抬手抓住顧躍的胳膊,試圖安撫他的情緒。顧躍情緒激動地衝著班主任大吼,他甩開班主任的手,快速奔跑。我隨著他的步伐回頭,他快速經過玻璃窗,消失在走廊盡頭。出了什麽事,我在心底疑惑,他為什麽會有那樣的表情,那樣如同崩潰的表情?
下課鈴響了,我的耳朵裏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聲音。
“媛媛,一起去廁所吧?”這是鄧一。
“英語老師有事,下節課上數學。”這是再度站在門口的班主任。
“又是數學啊——”這是不情願的同學們。
“好。”這是心悸不斷放大,卻不知是為何的我。
“英語老師出了車禍,我會讓班長從班費裏拿出一部分錢去買些東西,讓幾個班幹部明天中午跟我一起探望一下英語老師……”
鄧一很磨蹭,進教室的時候,班主任已經站在講台上了。班主任看見站在門口的我,立馬說:“媛媛,班費還有多少?要是不夠再從我這裏拿兩百元,你叫上幾個班幹部,明天跟我一起去醫院看一下英語老師。媛媛?”
英語老師出了車禍?
“撲通,撲通。”心裏的恐慌隨著血液的傳送流向軀體,腦袋將聽到的話與顧躍崩潰的表情聯係到一起,但一個聲音還像是安撫般對自己說——大概隻是被電動車撞了吧,能有多大的事呢?我看著講台上的班主任,卻忘記要回答他的話。鄧一用胳膊撞了我一下,我才反應過來,點頭跟班主任說好。
能有多大的事呢?直到我們提著水果、牛奶、營養品,在住院部的走廊裏看到往顧躍兜裏塞錢的郭主任時,我才明白,顧躍的頭頂,塌了半邊天。顧躍推拒著不肯接那些錢,最後是看見班主任帶著我們過來了,才被郭主任強行塞進了兜裏。顧躍慌忙地抬起頭,看到幾個同學的一刹那,表情尷尬極了。
我們尷尬地打招呼,顧躍帶著我們進病房。不同於我腦海裏構想的劉素蘭沒什麽大事的場景,她躺在**陷入沉睡中,臉上帶著氧氣罩,手上插著輸液管,毫無生氣,隻有時不時嘀嘀響的醫療儀器能證明,她還活著。一個老嫗坐在劉素蘭的床頭,黯然抹淚。情況不容樂觀,整個探望過程都插不上話的我,隱隱約約理解了郭主任塞錢的用意、班主任嘴裏的惋惜以及老嫗臉上的焦急。
一個男人急匆匆地來到門口,準備叫顧躍出去。劉素蘭還沒有醒,我們也不方便在病房裏久留,班主任帶著我們告退,臨走前班主任還往顧躍兜裏塞了幾百塊錢。已經被撞破了太多的難堪,顧躍不再尷尬地推拒,他神色木然地向班主任道謝,班主任拍著他的肩膀歎息。
走出住院部,心裏全是顧躍與我對視時那毫無波瀾的、漆黑的雙眼。剛剛探望的時候,我沒跟顧躍說上話,可我總覺得我該說點什麽。於是在老師與我們分開後,我找了個借口離開了要回學校的隊伍,原路返回。我腦子一衝又走回來了,我知道我什麽忙也幫不上,什麽話也安慰不了他,但我就是想再來看看那個一夜長大的少年。
“舅舅能借到的錢也就是這些了,可你媽躺在這兒,一天就要花幾千,躍躍,要不,你開口跟你爸借一點吧?十幾年夫妻,你爸也不會……”走廊盡頭站著一個兩鬢發白的男人,他說著說著又像是開不了口似的,捂著臉蹲了下去。
我站在離顧躍幾米遠的地方,無意中闖入了他的難堪。
顧躍背對著我,陰冷的醫院走廊讓我覺得那個直立著的背影有些蒼涼,顧躍用難以置信地口氣說:“怎麽就沒有錢了?他們離婚的時候,我媽不是拿了幾十萬?”
我聽得一愣,那個蹲著的自稱是顧躍舅舅的男人,抹了一把臉,滿臉悲苦:“哪裏還有幾十萬?你爸媽離婚前夕,你外公被人騙了錢,大半輩子的積蓄折了進去,連帶著還坑了好幾個親戚,你外公一口氣沒緩過來就去了,可是債卻欠下了。我把房子賣了還債卻還是不夠,你媽打算找你爸商量,結果你爸正好提離婚,你媽不就……拿錢去補這個洞了嗎?前些年你媽的日子過得……”
過得很艱難吧?自稱舅舅的人,或許隻有三十來歲,卻已經鬢角發白。
“為什麽這些從來都沒人跟我說?”顧躍聲音顫抖地說,他想掏口袋拿什麽東西,手卻顫抖著,總沒找到拉鏈的位置,“為什麽沒人告訴我?”
“你一個孩子告訴你幹什麽?”舅舅發出一聲苦笑,“可現在沒法當你是孩子了。躍躍,你媽媽失去父親的同時也沒有了丈夫,她現在隻能靠你撐著了。躍躍,舅舅會想辦法借錢,這些年債還沒還清,人家肯不肯讓我進門都是未知數。”舅舅捂著臉,不敢看顧躍,“如果不是這樣的情況,我都不會跟你提這些……舅舅對不起你。”
“好了,你別說了。我知道了,你先進去吧。我會打電話給我爸的。”舅舅還想說什麽,卻被顧躍強行打斷,他快速地安排著一切,像是十分可靠的樣子,“外婆一個人隻怕照看不來,你先進去吧。”
顧躍的舅舅往病房走的時候,我下意識躲進了樓梯間。顧躍一直對他母親有怨恨,怨她要錢不要撫養權,因此一直不肯開口叫“媽媽”。就算是上次偶然打破了母子之間的界限,卻仍舊有隔閡。那種帶著試探、怨恨卻又無法讓自己完全背離溫暖的矛盾,顧躍自己也許感覺不到,我卻看得清楚,顧躍怨恨著那個拋棄他卻又能溫暖他的人,他的母親。
然而如今真相就這樣**裸地攤在他的麵前,拋棄他的原因是為了他好,拋棄他的原因是為了不讓他的人生從一開始就背上負擔……不管顧躍願不願意,恨不恨,在他衣食無憂、瀟灑自在的時候,劉素蘭在掙錢還債。他恨了那麽多年,突然有人告訴他“你恨的那個人,其實最愛你”。
顧躍頹然地靠在牆壁上,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口袋,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我看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解鎖,撥出號碼,等待接通,然後他深深吐了一口氣:“爸……”
6歲進入學校這個象牙塔,到現在,我們18歲,三角函數和現在完成時沒教我們怎樣處理各種突如其來的意外,甚至不能控製麵對壓力時那莫大委屈帶來的聲音的顫抖。
我想顧躍也已經蒙了,這個叛逆、渾身長著刺的少年,褪下防備、卸下尖銳,以一種尚不強大的姿態去靠近他的父親,想要獲得一些庇護。
“阿姨?這不是我爸的手機嗎?你讓我爸接電話!”顧躍對著手機詫異地說,“出差怎麽可能忘記拿手機?你把那個手機的號碼給我一下!幹什麽?我找他有事!”
但,不巧的是,這些庇護也許會將你拒之門外。
我聽著顧躍聲音顫抖,聽著顧躍聲音激動,聽著顧躍憤怒大吼,反駁地說:“我才不是找借口要錢!我媽,我媽出事了!你把我爸那個號碼給我,我自己跟他說。什麽叫做你也不記得!你是不是不想讓我聯係上我爸,你是不是不想讓我爸拿錢給我?喂!”
“喂,喂!居然掛了?”顧躍還拿著手機大聲咒罵,立刻引來了臨近病房的抗議,他幹巴巴說了聲抱歉,再轉身正好與我對視:“你怎麽還在這兒?”
我的眼睛很酸,我強忍著不流下莫名其妙的淚。剛才有一刹那我想把手伸向顧躍,他背對著我的樣子看起來像是被世界遺棄;他靠著牆壁無助的樣子,讓我的心無比疼痛;他拿著電話質問、暴躁的樣子,讓我想撫平他的驚慌,告訴他,無論你麵臨著什麽,我都陪你。
我都陪你?這四個字在我腦海裏閃過的時候,我頃刻之間就明白了自己的心,為什麽我一直執著地想去問顧躍“幹嗎要對我好”,為什麽怕聽到的不是自己想聽的答案?為什麽看到這個人崩潰、無助,我會難受?為什麽聽到劉素蘭被車撞我會覺得心裏不安、心悸?因為我……
“你還好吧?”他怎麽會好呢,我明明什麽都看見了啊,可我卻隻能對他說這些無關痛癢的話。
“沒什麽大事,你回學校去吧,不是下午還有課嗎?”顧躍低頭看著手機,手指不停地點著觸摸屏,不願給我一個眼神。
“那……”
我能幫你什麽嗎?我想這樣問,可顧躍那麽驕傲,一定容不得旁人施舍,我張了張嘴,最後歸於沉默。
顧躍抬頭看了我一眼,徑直走到窗戶邊繼續打電話。可是剛剛還能打通的電話,現在再怎麽撥都成了“用戶忙”,顧躍也變得越來越煩躁。
“要不,你拿我爸的手機打吧?”昨天顧躍突然離開學校,我回家就向爸借了手機,想著也許有人會打過來呢。
顧躍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接了過去,接通後他才說了一句,電話那頭就把怨氣喋喋不休地傳送過來。
“你怎麽回事?都說了你爸忘記拿手機了,你有什麽急要錢的地方?別當我不知道,你爸出差之前又給你匯了兩千塊,有兩千還不夠,還想要騙錢?顧躍你要騙錢也別把謊說得那麽大,有兩千就知足吧!”
聲音從揚聲器裏飄出來的時候,我這一刻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我忘了,爸的老人手機在接聽電話時就像是裝了十個揚聲器。這樣**裸的羞辱,在安靜的醫院走廊更像是被擴大了無數倍。我羞愧、尷尬、別扭、難受,可這滋味怎麽抵得上顧躍此刻心裏屈辱的萬分之一?
“別再換號碼打過來了,你拿你媽做幌子也不怕折你媽的壽……”
怎麽可能會有孩子拿自己的媽媽來撒謊。我愕然,如果不是山窮水盡,如果不是窮途末路,怎麽會向一個自己深惡痛絕的人打電話?
女人尖厲的聲音被掐斷,顧躍掛斷了電話,一臉鐵青地把手機塞給我,然後越過我往外走。
我突然反應過來,下意識地轉頭去看顧躍:“顧躍,對不起,我忘了。對不起!對不起!我忘了我爸的手機……”
顧躍快步衝進樓梯間,三步並作兩步往樓上爬。
我不知道他這是去哪兒,我傻傻地舉著手機跟在他後邊跑:“顧躍,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夠了!”顧躍停下來,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別跟過來!你看的笑話還不夠多嗎?”
“我不是……”我不是看你笑話,我是想要幫你。
“不是看笑話是什麽?同情我?可憐我?跑過來塞幾百塊錢給我,拍著我的肩膀告訴我要堅強?別扯淡了!”顧躍目光發狠,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我,“我不需要你們這些廉價的同情和自以為是的慰問!”
“我不是,我知道你,我明白的。”我像是窒息的魚一樣,吐著泡泡卻無法呼吸,我想說出的話,我想說出我內心的真實想法,可因為顧躍那閃著冷光的眼睛,我吐不出一個字來。
“你明白我?你知道我?你能知道我在想什麽?對於我而言,你就是一個站在岸上的人,你告訴我你感同身受,你告訴我你什麽都懂,可我告訴你,你什麽都不懂!”
心劇烈地跳動著,一種莫名的疼痛隨著血液的運輸傳遞到五髒六腑、傳遞到四肢。
我心裏喊著顧躍的名字,我想告訴他,不是這樣的,不是的。
可顧躍越發激動了:“別跟我掰扯什麽不是這樣的,你是來幫我的那些廢話!你媽沒躺在病**,護士沒對你說再不交費就停藥,你沒親身經曆這些,知道什麽啊!”水光溢滿了顧躍的眼眶,他別開臉說,“張媛媛,我告訴你,別拿你那些自以為是的‘懂你’來安慰我!也別用這種眼神看我!”
他聲音突然拔高,我被這躥高的聲音嚇得一驚,我忘記了辯解,忘記了呼吸。我睜大眼睛看著他,我想告訴他不是這樣的,我沒有同情他,我是因為,是因為……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別拿這種可憐我的眼神看著我!你給我走!走!”顧躍扯著嗓子把情緒嘶吼出來,眼裏一片狠絕。
我望而卻步,寒意滲進了骨子裏。
這一層的家屬湊到樓梯間看熱鬧,有人嘴裏咒罵著抱怨我們太吵鬧。
顧躍說完這些,就轉身跑到上麵一層,消失不見了,隻剩下我還陷在旁人的議論聲裏。
我聽著那些七嘴八舌的議論聲,然後用隻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不是同情,是喜歡你。”
有一種拙劣的暗戀,叫每一個對視都像是告白。那些深藏在眼眸裏的情緒,隻有在偽裝成不期而遇的對視裏才能向你展露,可你明不明白呢?
眼睛是直插心靈的武器,我看見的,隻有你眼裏的一片狠絕。可我還是克製不住,管不住眼睛朝你看,管不住腿尾隨著你走。
尾隨著顧躍到了某一處店鋪,看著顧躍往店鋪裏走,我停下腳步躲了起來。我不知道顧躍進去是幹嗎,但我知道他不會想看見我。
等了很久都不見顧躍出來,我按捺不住,悄悄地靠近那家服裝店。敞開的店門裏一個尖銳的、幾乎可以說是刻薄的聲音傳了出來。
“別跟我說你媽生病了要住院,小孩子家家,怎麽敢說這種謊?再說了,你爸媽都離婚了,你媽生病,你媽被車撞了,跟我們家老顧有什麽關係?”
“我不是找你要錢,你把我爸新辦的那個電話號碼給我,我自己跟他說。”顧躍的聲音在女人鋪天蓋地的嘲諷、罵罵咧咧中顯得蒼白無力。
“哼,平常老顧上趕著打電話找你,你都不樂意,現在缺錢了,連電話號碼都沒有,你也好意思說你姓顧!”
我忍不住多走兩步,從玻璃門外看著女人雙臂環胸,站在比顧躍高幾階的樓梯上,趾高氣揚。
“我告訴你,顧躍,老顧耳根子軟,你要多少錢他就給你多少錢。在我這兒,沒這個道理,你爸出差之前給了你兩千,一個普通學生一個禮拜能用光兩千?別跟我扯那些大話!要錢,我這兒沒有!不會給!”
“我沒找你,我找我爸!我媽被車撞了,現在需要錢救命,你把我爸的號碼給我吧,阿姨!我不是找你要錢!”顧躍弓著背,空氣中某種無形的重壓壓在了這個少年的背上,他看起來就快要喘不過氣,“我不可能拿我媽來撒謊,你把我爸的號碼給我吧,我真的有急事,拜托你了,阿姨。”
少年的語氣裏透著從未有過的屈服與哀求。
女人僵著臉,似乎沒見過顧躍用這種態度跟她說話,她臉上閃過不自然,別過臉,聲音低下來,說:“那個號碼打不通。”
“阿姨,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我是……”顧躍以為自己軟下來,女人就會配合他,就算是譏諷他、給他臉色看,但最後還是會把電話號碼給他,卻沒料到她會死咬著不放。
“那個號碼也打不通!”女人火了,像是因為顧躍的懷疑而惱羞成怒。她從身邊的提包裏掏出一遝錢,往顧躍站的地方一甩:“都跟你說了打不通,不信就算了!不就是要錢嗎?喏,這裏有兩千塊,你爸回來之前我絕對不會再給你錢了!你也別再想編造什麽謊話來騙錢了!”
顧躍站在服裝店的空地上,紅票子打在他的胸前然後散落四周。
顧躍緊緊抓著手指握成拳,他輕微地動了動,看起來隨時會爆發,我立馬衝進去拉住他。
但顧躍並不是要打人,他動了動胳膊想要掙脫我拽著他的手。我這時才看到他的臉,他麵無表情,臉上像是結了一層霜。
顧躍看了我一眼,然後左手抬起來拂開我拽著他的手。他在我眼前蹲了下去,在那個女人的眼前蹲了下去。
傲氣並不是你用俯視的姿態去看比你渺小的人,但看著顧躍在我眼前蹲下,讓我看到一個鮮活、傲氣的人生生被折彎了。我伸出手想要捂住嘴,卻發現手在抖。這個驕傲、張揚的人,低過多少次頭?
他蹲著,彎曲著背,一張一張地把地上的粉紅鈔票撿起來。
看到這樣的顧躍,我心如刀割,在你的心裏,總會有一個人,你舍不得他難堪、見不得他難過,甚至是讓別人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都會痛徹心扉。
可是我能做什麽呢?把顧躍拽起來,叫他不要撿?我什麽都做不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著他一起掉落塵埃。
兩千塊,20張紙,散落一地的時候看起來很多,攥在手裏卻忍不住覺得心虛,太薄了,薄薄的一遝。
我把顧躍拽起來,把撿到的幾張鈔票整整齊齊放到顧躍手裏,然後我看著他。
很多電視劇的情節是,當主角被人甩錢的時候,他會接過來,朝那人的臉扔回去。
我拽著兩眼寫滿茫然的顧躍,頭也不回地離開。
越是想要抓住的東西,越是抓不住。
我的手空了,我還因為慣性向前衝,意識到手空了的時候,我保持著前進的姿態僵住了。
“她在撒謊。”
我慌張地向後看:“誰撒謊?”
顧躍的脆弱撞進了我眼裏,他抓著那遝還沒放好的鈔票,跌跌撞撞地走到路邊,坐了下來:“她不想讓我聯係上我爸,或者,我爸不想讓我聯係上……”
怎麽會,也許隻是到了某個深山裏,沒有信號打不了電話呢?
“你親耳聽到的,他說阿姨懷孕了,叫我不要回去。他叫我不要回去,我可以不回去,我可以不回他的家,但他怎麽可以讓那個女人拿這種借口來敷衍我?”淚水從他的眼角溢了出來,“又不是白拿他的錢,躺在醫院的那個人是我媽,是他兒子的媽啊,他怎麽可以……”
無論說過多少次不對他抱有期望,嘴上怎樣逞強說你們離婚的時候我就已經是沒有家的孩子,但總還是在心底藏著一絲希冀。我用拙劣的方式來吸引你的注意,你看得到嗎,爸爸?
“沒你想得那麽糟吧?”我清楚地記得,顧躍的爸爸送東西來學校時,顧躍忸怩的樣子;我清楚地記得,顧躍的爸爸打電話來時,顧躍那享受著關愛卻又抱怨的樣子,“你爸,不會躲著不見你的。”
遞過來的手機屏幕上,一張12306網站的截屏在陽光下閃爍,返程票抵達這座城市的時間是前天下午兩點,火車票上的名字是——顧長行。
“你怎麽會有這個?”
“票是我爸的秘書幫他從網上買的,我那天去我爸公司,湊巧看到了秘書的購票記錄。”
一個前天下午已經抵達這座城市的人,手機怎麽會打不通;一個前天下午抵達這座城市的人,那個女人怎麽會說沒看見?答案呼之欲出,卻讓人瞠目結舌近乎心寒,顧躍的爸爸在躲顧躍。
越是想要抓住的東西,越是抓不住。那麽,已經失去的東西,要怎樣假裝一直擁有?
顧躍抓著手機的手,還直直地停留在半空中。
為什麽沒有人握住你的手,告訴你,你不是孤單一個人走?
“無所謂了,我一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他們離婚的時候,就跟我沒關係了……”顧躍這樣說著,收回抓著手機的手,就想往臉上抹。
我倏爾抓住了他的手腕,往前跨了一步走到他麵前。
顧躍此時已經不再昂著頭了,我看著他的頭頂,然後說:“沒事,我都陪你。”
大概僵了一分鍾或者更久,顧躍把頭抵在我肩上:“舅舅盼著我能帶醫藥費回去,他身上背著債已經借不到更多的錢了。可我怎麽回去啊?拿著這兩千塊?兩千連一天都撐不了!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