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宴月樓

靈竹一天中最高興的事莫過於吃飯了,遙遠的古代,沒有化肥、催熟劑,所有蔬菜水果都是自然生長直至成熟,味道比二十一世紀的好上百倍。把幾塊油燜茄子扔進嘴裏,大口咀嚼,靈竹感歎,這才叫純天然無公害綠色食品啊!

回想在家裏吃的食物,蘋果有股鴨梨的味道,香蕉有股橘子的味道,西紅柿長得像紅棗,西瓜小得如椰子,彩色玉米花裏胡哨的看著就反胃。雖然轉移因是種高科技吧,但運用這種技術培育出來的食物卻失去了原本的風味,變得不三不四。古人雖然生活條件艱苦了點吧,但食物很讚,也算是一種補償。

竟央和萩侞不約而同地停下筷子,看著對麵狼吞虎咽的靈竹,滿臉不可思議。

被視線盯得不舒服,靈竹下意識地放慢吃飯的速度,想著是不是自己太沒吃相了,不合古人的規矩。

“竹兒醒來後食欲變得好多了,以前這些菜你都挑挑揀揀不怎麽吃的。”萩侞很是驚喜。

靈竹吞吞吐吐。“唔,大概是睡了太久,餓極了吧。”

“喜歡吃就好,你以前太挑食弄得身體不好,現在正好能補補,多吃點。”萩侞取了備用筷子,夾了京醬肉絲和清蒸鯽魚放到靈竹碗裏,又盛了碗參雞湯放到她左手邊。

竟央不語,撫著茶盞微笑。

“靈母,我飽了……”麵前碗裏的菜壘成了一座小山,靈竹掂量下胃裏還有多少空地,不得已製止靈母的搬菜攻勢。

“喝完這碗湯吧,廚房熬了兩個時辰,雞骨頭都酥了。”不論哪個時代,天下母親都一樣,生怕孩子吃不好,一個勁地哄著吃飯。

見靈竹麵露難色,竟央開了口。“吃不下就罷了,不要撐到,七八分飽正好。”招手喚來一名端著茶盤的小廝。“喝茶漱漱口,之後我帶你去拜訪魂主。”

靈府大門前豎著兩頭石獅,牙尖爪利,筋肉強健,看起來甚是威風凜凜。朱紅色的大門鑲著黃銅,高高的門檻及膝。大門到下邊的馬路有十幾層台階,層層鋪展開,看起來相當氣派。靈竹站在馬車旁回頭,這陣勢讓她覺得自己是剛從專機下來接受外國首相和市民熱烈歡迎的國家領導。

萩侞站在靈竹身邊,細致地撫平她的衣領,耐心地囑咐著。“春寒料峭,注意保暖,身子還弱著呢,有什麽不舒服的,別硬撐,及時告訴靈父,記得了麽?”

“嗯。”靈竹有點別扭,身子不由得僵硬,想想自己老媽常年風風火火,哪裏這麽溫柔地給自己拉過衣領,一時心裏酸澀,又很是羨慕這個身體的主人。

竟央被小廝扶著踏上馬車,朝靈竹伸出手。“竹兒,上來吧。”等靈竹也踏上來,便對萩侞說:“我們走了,你回去吧。”

馬車夫掀開車簾,等兩人坐進去複又放了下來。鞭子清脆一聲響,兩匹健壯的棕色駿馬長嘶一聲,便抬腿朝前走,馬車隨著前移。靈竹掀開車裏的窗簾,看到靈母溫和地笑著朝他們擺手,目送他們遠去,心裏一陣感歎。有個溫婉似水的女子,家才像是個家。

車子行駛了很久,從霧氣升騰的竹林到荒無人煙的樹林再到流水潺潺的山野最後才到長著綠油油麥田的平原,也漸漸有了人聲。

靈竹好奇地趴在車窗口,問到:“靈父,他們是凡人還是七神族人?”

竟央正在閉目養神,聞言淡淡開口。“凡人,故竹兒不要張揚,以免泄露身份。”

靈竹點點頭不再說話,隻打量外麵的光景。

進城的時候靈竹抬頭看了眼,高大的城門上方雕刻著“臨巒”兩個大字,想來是這座城的名字。進進出出的行人很多,推著裝滿米袋的木車的,扛著兩捆幹柴的,背著書簍一身學問氣的,各種各樣,好不熱鬧。進了城內發現比之城門更加有趣,鱗次櫛比的木樓,遮天蔽日的雨棚,隨處可見的餛飩涼麵小吃攤,裝扮各異的路人,奔跑嬉戲的孩童們的歡笑聲,流動商販們的叫賣聲,各種鮮活而真實的景象近在身邊而不是電視機裏,這種經曆讓靈竹很是新奇。

“靈父,七族的居住地不是很隱秘嗎?我們去找魂主怎麽來到鬧市了?”

竟央聽到外麵的熱鬧聲也抬眼去看,隻是比興奮的靈竹淡定了很多。“魂主行蹤詭異,居無定所。最近聽其族人說大隱隱於市,故可能魂主會現身鬧市。”

“啊?那我們就是毫無頭緒,碰運氣找人了?”靈竹不禁苦悶,這樣的話要找到猴年馬月啊。

竟央反倒笑開。“雖然我們不知魂主身在何處,他卻知道我們在哪裏。若是他想讓我們找到,自然會露麵,我們跟隨天意即可。”

靈竹無語,這一什麽人啊,拿神秘當魅力,不滿地“哦”了一聲。

“塬圭,在附近找家酒樓歇腳。”竟央提高音量,對車簾外的馬夫說了一句。

“是,靈主。”

“時已正午,我們先吃午飯,再作打算。”

明日高懸,暖風浮動,人聲鼎沸,正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候。

靈竹隨竟央下了馬車,塬圭給馬卸了車套,牽馬跟著小二去了後院。

眼前這座酒樓高三層,從房頂往下垂掛兩列紅燈籠,二樓窗戶大開,傳出熱鬧的吃菜交談聲,三樓紙窗緊閉,不知裏麵何種光景。兩人走進一樓大廳,抬眼看去滿是人,竟沒有空位。

小二見有人進來急忙趕了過來,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眼。“二位客官一看就是有錢人家,不如出多點銀子去二樓坐,也能看得清楚些。”

靈竹不解。“我們是來吃飯的,看得清楚些有什麽用?”

“今天是我們宴月樓老板娘出台跳舞的日子,您二位難不成不知道?不是本地人吧。”小二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滿臉趾高氣昂,說後兩句的時候眼角斜著,透出明顯的鄙視。

靈竹動了氣剛想理論,竟央抬手攔下。“不要多話,去二樓便是。”

小二露出算你識相的神情,高聲吆喝了一句“二樓兩位”,便走在前麵帶路。靈竹從鼻子裏出了口氣,咬牙切齒地跟了上去。

塬圭不知何時回來,跟在竟央身後,偷偷塞給小二一大錠銀子,小二接過去眉開眼笑,不久找了個臨窗的好位置讓幾人坐下。“這個是本店視線最好的位置了,從這扇窗看出去就是老板娘的舞台,沒有任何阻擋。本來這個位置要二十兩銀子的,看幾位也是有身份的人,就給個八折。”

靈竹氣鼓鼓地看著他變魔術般拿出一本厚厚的菜譜,放到桌子上。“客官您看要來點什麽?本店桂花鰱魚、荷香醉鴨、桃汁南瓜、百合西芹、櫻開蝦仁都是一絕,要不都來點?酒水呢?百花清釀很不錯,入口甘甜,醇而不辣,回味無窮。”

竟央擺手阻止他繼續介紹下去。“就點剛才你說的那幾道菜。”

“好嘞!大爺爽快!稍等片刻。”小二眉飛色舞地走了。

靈竹立刻不滿地抱怨道:“靈父,他明顯是在坑你呀!這是**裸的宣傳廣告!其實都是中看不中吃的。名字取得越好菜就越不怎麽樣!”

竟央抬眉。“怎麽說?”

“像‘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名字取得挺詩意,其實就是兩排青菜中間放一豬蹄。還有‘母子情深’,就是一盤母雞肉旁邊擺著幾顆雞蛋。還有……”靈竹回想自己以前在飯店裏受到的欺騙,滔滔不絕地說著。

塬圭忍不住笑了出來,末了掩飾地清咳一聲。竟央端著茶盞放在嘴邊,眼睛看向別處,強裝鎮定,但眼角眉梢分明帶了笑意。等靈竹說完,才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靈竹傻眼,隻顧說得痛快了,忘了這些都是現代社會的事,隻好裝傻嘿嘿幹笑幾聲,端起茶盞拚命喝水。

“客官,您點的菜來啦!”小二端著大大的菜盤走過來,一碟碟地碼放好,收手點頭微笑。“慢慢享用。”

靈竹解脫地鬆了口氣,拿起筷子開始吃菜。

“塬圭,你也坐吧。”

“謝靈主。”

等塬圭小心地坐下,竟央巡視了一遍菜色,含笑開口。“竹兒,這些菜倒沒有一個名不副實的。”

靈竹垮下臉來。“靈父……”

竟央看她小臉苦了吧唧地皺在一起,哈哈大笑起來,長袖一揮,那叫一個氣度非凡。“吃菜。”

吃了一會兒,隻聽窗外熱鬧起來,靈竹扭頭看向窗外,隻見三條長街的交點空地處鋪了一張寬大的紅地毯,四角分別放了一盆顏色不同的水,人群往那邊聚集,卻又都在十步處停下來,像是在等什麽。

隔壁窗的那桌人興奮起來,紛紛跑到窗口,扒著窗欞,翹首期盼。“舞桐要出來了!”

靈竹咬著筷子蹙眉好奇地看著他們,忽聽得頭頂上方窗戶打開的聲響,隨後一道雪白的身影落下直飛向紅毯。人群頓時沸騰,雜亂地喊著“舞桐!舞桐!”

那人淩空劃過輕盈落在紅毯正中心,緩緩放下衣袖,一張精致的臉顯現出來。輕薄的白紗飄揚在紅得似血的地毯上,仿若臘月裏紅窗紙上一朵冰花燦然綻放。

隔壁桌的人忍不住搖頭晃腦賦詩感歎。“好一個‘冰肌雪骨似天容,雨落紅蓮是舞桐’!”

靈竹看慣了唐詩宋詞,忽然聽到這麽一句,惡寒頓向膽邊生。撇撇嘴又看了看紅毯上那抹晶瑩的白,好吧,詩的確俗了點,但也很寫實就是了。

叫做舞桐的姑娘側身孑然獨立,素白耀眼的一襲長裙如瀑流瀉,頭頂帶著一圈銀飾,正中一朵盛開的梨花,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裝飾。未施粉黛,眉卻如墨畫,眸子似點漆,唇色晶瑩如荔肉。她微微低頭,抬手,長袖掩住半張臉,那姿態恰似一朵羞閉的花,水雲間都漾蕩起柔媚。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人人都讚西子美貌卻不知具體如何,此刻靈竹覺得,當如舞桐。

不遠處的閣樓上,豆蔻般的女子穿著紗衣,抱著琵琶,輕撚慢挑,款款唱出離人曲。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舞桐聞曲輕揚水袖,足尖一點飛離地麵兩尺,一幅白絹隨風鋪展開,緩緩蓋在紅毯中央。水袖飄至盛滿粉色汁液的銅盆,用力抽回,如虹般劃過天空,重重砸在白絹上,瞬間開出娉婷一片桃花。舞桐原地轉身,水袖隨之在周圍舞動,所及之處,花朵盡放。複又抬右腳,伸入盛有黑色汁墨的銅盆,隨後淩空跳起,腳尖勾出一道道痕跡。之後左腳伸入裝有綠色汁液的銅盆,在如雲紅色間勾點。最後浸沒水袖於灰色汁墨裏,在白絹左側空白處嗖嗖畫了一陣,卷起白絹兩角,飛身一躍,跳上對麵的閣樓。驀然回首,依舊眼若星辰。

那幅白絹高高懸起,如畫卷鋪展。隻見一片桃花林,枝葉青翠,落英繽紛,左側空白處書著瀟灑幾個隸體墨字,宴月舞桐。

樓下的人群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及喝彩聲,隔壁桌的人恨不得撲到對麵的樓上抱著她的腳頂禮膜拜。

靈竹震撼地微微張著口,重複地說著:“好厲害!”

竟央卻沒什麽表情,淡淡地喝著茶。“雕蟲小技罷了,不足以過讚。”

靈竹很驚訝。“靈父,真的很厲害呀,你為什麽這樣說?”

竟央沒回答,倒是塬圭開了口。“幼主,等您見到七主就明白了,他們才是真正的厲害。”

“咦?難道你見過?怎麽樣,是不是特別帥氣漂亮?”

塬圭露出崇敬之色。“我年幼時有幸見過前任火主,他隻翻了翻手,十裏樹林頃刻就燒成平地。我至今仍清楚記得,他從熊熊烈火中走來,衣袂翻飛,黑亮的長發如獵鷹般割裂天空。”

靈竹興奮地拍著桌子。“酷斃了!”

“據說現任火主靈力更在前任火主之上,若是能讓我再一次目睹火主風姿,便是死了也值!”塬圭唏噓感歎。

竟央清了清嗓子以顯示自己還在,在自家正主麵前大誇火主算個什麽意思。

塬圭聞聲收起向往的神情,尷尬地站了起來。“靈主,我去喂馬。”

靈竹也意識到自己有點過了,便嗬嗬笑了笑,埋頭吃菜。

竟央捋了捋袖子,開口道:“昨天風主有事先走了?”

靈竹頓了下,然後猶豫地點點頭。

竟央歎了口氣,捏了捏眉心。“竹兒,你跟風主的婚事還是前任魂主定下的,一晃都過去五年了,如今新任魂主已上任多時……我跟你靈母商量幾次,雖然很舍不得,但也覺得理應早些把婚事辦了,以免夜長夢多。你認為呢?”

靈竹一根魚刺吞進嗓子裏,哢哢地咳嗽起來,心裏咆哮著“我高中沒畢業還是未成年好不好?能不能不要說出這麽驚悚的話,尤其是吃飯的時候!”

“被魚刺卡到了?”竟央慌忙喊小二端醋來。

靈竹皺著眉頭痛苦地喝下一大碗濃醋,眼淚都嗆得流出來了,趁此機會,一把抓住竟央的衣袖,楚楚可憐地說:“靈父,竹兒舍不得離開您和靈母……就讓我再在您二老膝下孝敬幾年吧……我不會洗衣不會做飯還病體未愈,您把我扔到別人家,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您忍心看我受苦麽?”

竟央看她紅著眼圈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頓生不舍之情,抬手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淚水。“罷了罷了,就跟風主說我們年紀大了實在舍不得,再緩幾年吧。”

靈竹含著熱淚猛點頭,心裏歡天喜地比了個V字。

吃完午飯,兩人走出宴月樓,塬圭早已喂好了馬在門口等待多時,見二人出來,走近竟央悄悄說了幾句。

竟央聽到後露出詫異的神色。“當真?快帶我去看看!”

靈竹莫名其妙地跟著他們在人潮裏拐來拐去,最後在貌似布告欄的地方停了下來。叫做告示的東西貼在牆上,周圍圍了一大圈人,人頭攢動熙熙攘攘,靈竹個子不高看不到上麵的字,不知道那些人在熱鬧什麽。

塬圭站在前麵為二人擋住推搡的人群,竟央大略看了看,點點頭,拉著靈竹走到旁邊空地。

“靈父,怎麽了?那張紙上寫的什麽?”

“凡人的王準備這個月二十七在聖廟祭神祖,貼告示邀請七神正主參加,一起祭拜神祖,祈禱天下太平風和雨順。”

“咦?七主不是不輕易露麵的嗎?凡人的王怎麽會請他們?”

“大概這些年邊境實在不太平,最近又頻繁出現災害,凡人的王以祭神祖為借口,想見見七主從而交涉吧。”

“這樣……不太好吧?”靈竹想了想,皺眉。“這麽突然地讓七神現身,會嚇到百姓吧?說不定會引起民亂。”就像葉公見了真龍會害怕一樣,神仙偶像什麽的,就應該隻存在於想象和飄渺的傳說裏,如果見了真人,多半是要失望和美夢破滅的。

“離那天還有二十日,靈主,該怎麽辦?”

塬圭本來長得就憨厚,做出深思的表情後更是顯得傻氣,偏偏本人不自知,最喜歡模仿大人物思考時帥氣的神情。靈竹歎口氣,同情地看著他,這輩子他是沒什麽耍帥的可能了。

“不要慌張。”竟央抬手製止,“此事關係重大,魂主不可能不知道,他定會找其他六主商討,這樣一來,說不定也會來找我們。先回馬車去吧,我們等魂主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