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織仙穀
夜風颯颯,枝葉婆娑。月華如霜,落滿青衫。
流雲側身靠著樹幹,垂著頭,睫毛輕顫,姿態寂寞如雪。“隻有這麽做,才能徹底打敗席捷……沒得選擇……”
祈歲看了他兩眼,幽幽歎了口氣,道:“但若靈竹有什麽閃失呢……看起來,席捷真的很喜歡她……”
拳頭猛然握緊,胸口劇烈起伏,流雲大口呼吸幾次,試圖使自己平靜下來。他搖搖頭,像是自我安慰般地說:“不會有事的……不會……”
“你確定?”祈歲蹙眉,懷疑地看著他。
“我確定!“流雲抬起頭來,眸光裏透出某種難以言喻的信任和堅定。“因為有一個可靠的人,在她身邊……”
馬車搖搖晃晃,車轅與小石頭相碰,發出輕微的噔噔聲。
靈竹慢慢睜開雙眼,意識朦朧地看向車簾外。
布簾隨著車身的搖晃而左右飄擺,從縫隙中透出明媚的陽光,還有碧綠的樹叢、燦爛的花海。一隻嫩黃色紅嘴的小鳥忽地落在窗帷上,輕聲啼叫著梳理羽毛。
靈竹被眼前寧靜可愛的場景吸引,坐起身想要觸碰下它亮澤的後背,動作牽動蓋在身上的錦被,發出擦擦的聲響。小黃鳥被驚飛,身側有人發出夢囈般的輕哼。
扭過頭,就看到席捷和衣坐在木榻下,靠著床沿,眉頭微皺,不太舒服的樣子。
歎口氣,想要把他推醒,動了下,才發覺手腕被人緊緊握著。靈竹掀開錦被,啞然失笑。
大概是怕靈竹趁他睡著時偷偷溜走,席捷守在床前還不放心,必須抓著她的手,才能安心入夢。
此時他細長的狐狸眼眯著,鼻尖一點點,唇瓣粉嫩,帶著淡淡的血色。他安靜地睡著,滿臉祥和,絲毫沒有醒著時的霸道和殘忍,仿佛隻是隻偷懶貪睡的狐狸而已。
心底一陣綿軟,靈竹不忍心叫醒他,隻好保持呆呆坐著的姿態,等他自然醒。
視線無意中掠過他的手腕,冰藍耀華的衣袖褪到肘部,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膚。那是常年不見陽光的病態之白,毫無血色,冰冷而嚇人。
靈竹卻不覺得可怕,反而莫名有些心疼。因為這副軀體,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孤苦伶仃地,等待了一千年……
腕骨突兀地凸起,仿佛一顆養在水銀中的珍珠。手背上,五指骨頭的痕跡清晰可見。
原來,他竟然這麽瘦……
靈竹伸出手,輕輕撫上那冰涼消瘦的手背,卻還是把他碰醒了。
席捷眨眨眼,一臉純真的迷茫。
靈竹輕笑,不著痕跡地抽回手,道:“不好意思,我把你弄醒了……”
愣了會兒,席捷魅惑地笑起來,直起身湊上前,在靈竹嘴角印上一個輕吻。而後坐回地板上,討好地眯起眼笑。“丫頭,早安。”
直到他掀開簾子喚侍女過來幫忙洗漱,靈竹還是呆呆的,指尖輕輕碰觸剛才被吻到的地方,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太突然了……完全沒有防備……
但奇怪的是,自己並不很討厭……
因為這個舉動更像是寵物討好地跟主人親昵,而不是流雲對靈族幼主的那種……
靈竹突然拍了拍腦袋,惡狠狠地對自己說:“不許再想流雲了!他都已經拋棄你了,難道你還想做爛泥,沒皮沒臉地往上貼嗎?”
席捷轉身,正巧看到這一幕,便嗬嗬笑著揉著她的腦袋,道:“丫頭,下來吧,前麵就到織仙穀了。我們洗漱一番,吃些東西,步行進去。”
半中午,暖暖的太陽懸在山腰,一行人來到山穀入口,靈竹這才恍然大悟,為何要走著進入。
一條寬闊的溪流橫亙眼前,碧波滔滔,光影蕩漾,水底鵝卵石長著茂密的青苔,紅色錦鯉搖著尾巴愜意遊蕩。
自己這邊是空曠的平野,森林層疊覆蓋。對岸卻是連綿的山脈,隨著山勢起伏的青色竹樓,如同碧玉般,鑲嵌在這潑墨山水畫中。
小廝們架馬下水,車輪走在磕磕絆絆的石子上,持續發出鳴響。高大的木輪滾滾前進,卷起激烈的水花。紅鯉被嚇得遊至遠處,偷偷摸摸地看著岸邊風華絕代的三人。
羽織平日如同一隻白孔雀,驕傲地美麗著,總是給人一種很疏遠冷淡的感覺。今日卻突然轉了性,變得像三歲頑童,不等席倢的吩咐,就提起繁複的裙擺,徑直跑上了竹橋。
席捷笑得寵溺,牽起靈竹的手,隨後跟上。“丫頭,我們也過去吧。”
嬌小的繡花鞋下,用蔥鬱的竹竿搭成的小橋微微顫動,橋身不過兩人寬,眼角一瞥就能看到兩側澄澈的溪水。靈竹小心翼翼地邁步,生怕墜入水中。
席捷走在她身後,緊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雙手護在她腰間,隨時準備扶正她歪斜的身子。
羽織在前麵一跳一跳地走著,白紗飄飛在青山綠水間,美得超凡脫俗。
靈竹走得費勁,見她那麽輕鬆愉快,便問道:“她怎麽突然如此開心?”
“她是在這裏長大並且修道成仙的。”席捷笑著扶住靈竹的肩膀,輕輕推著她往前走。“這裏每個人都拿她當神明般供奉著,把她寵上了天,能不開心麽?”
“織仙穀……名字也是這樣得來的吧?”
“嗯,羽織仙子之穀,那孩子長大後自己取的。山民順著她說好聽,就把她樂得嘴角都歪了。”
說話間,三人已經來到對岸。羽織乖巧地站在山路中間,一雙剔透琉璃眼眨得若蝶翼扇動。
路旁茶圃間,一位老農直起腰擦汗,見到她,不可思議地擦擦眼,而後驚喜地喊道:“狐仙!狐仙回穀了!狐仙回穀了!”
底氣十足又喜氣洋洋的呼喊,一遍遍在山脈間回蕩。茶圃裏、水田裏、向日葵地裏、農家院子裏、私塾裏、鍋灶間,無數山民紛紛湧了出來,如同雨後的春筍,各個麵帶淳樸善良的燦爛笑容。
六七歲的孩童從學堂裏跑出來,牽著手在羽織身旁圍成一個圈,邊跳邊唱道:“狐仙魂兮,靈遊林兮。守我家兮,老祖屍兮。萬年睡兮,帝俊生兮。子炅鷙兮,祖羲和兮。行人安兮,神賜福兮。”
他們的先生站在不遠處的鬆樹下,捋著雪白的胡須,笑得滿臉祥和。
下至窩在娘親懷裏吃奶嬰兒,上至拄著拐杖腿腳打顫的花甲老人,男男女女,聽到聲音後均迎了出來,不一會兒就站了滿山,都萬分激動地呼喊:“狐仙回穀嘍!狐仙回穀嘍!”
羽織早就笑得合不攏嘴,眼角上挑,狐狸的漂亮與嬌媚盡現無餘。
靈竹看著這發自真心的盛大歡迎儀式,不由得連連感慨。在臨巒,提到羽織,都是一副躲避不及、生怕沒命的表情。沒想到在這裏,卻受到如此的尊崇和愛戴。
沒有人會真正討厭喜歡自己的人,也沒有人會怪異地喜歡上討厭自己的人。
這樣想來,也難怪羽織會厭惡臨巒城內喊她“織姬”的那些人,來到這裏後,卻那麽地開心。
見靈竹臉色暗暗的,似乎有些累,席捷便對眾人圍繞中的羽織說:“我們先回去了,你跟山民熱鬧熱鬧,天黑了再回去也不遲。”
羽織哪裏有空閑管這些,招招手表示知道了,轉身就跟一個舉著糖人的孩子哈拉起來了。
“現在要去哪兒?”靈竹問。
席捷笑得神秘而幸福,他握住靈竹的右手,側眸道:“我們的家。”
織仙穀被層巒疊嶂的山脈隔絕,罕有人至,千年前被席捷下了結界,更是無人能闖入。穀中流水潺潺,山岩蒼蒼,林木茂密,鳥香花香。山民狩獵、捕魚、種田,自給自足,生活寧靜祥和,仿若世外桃源。
一片竹屋坐落在山腳下,依山傍水,環境清靜優美。
三匹駿馬栓在院外的鬆樹上,小廝們正在往屋內搬運大木箱,侍女迎出來,拉開籬笆間的竹門,發出吱嘎清脆一聲響。
“聖主,房間已經打掃幹淨了。”
席捷點點頭,轉身問靈竹:“丫頭,你要不要先休息?”
“我不累,而且……”靈竹四處打量了下周圍,“想看看風景,這裏真的很漂亮!”
席捷笑得很是爽朗,大言不慚地說:“那是當然!與你共度一生的地方,豈能平凡?”
“喂!我哪有答應過……”
“怎麽這麽快就忘了……”唇邊勾著一抹邪笑,席捷慢慢湊近,在她耳邊柔聲說:“就在昨晚,你親口對我說的的……”
靈竹飛快地跳開,怕癢地撓著耳朵,抬頭看到侍女們臉上都飛起一抹紅暈,想來她們必定誤會了什麽。不過這種事越描越黑,靈竹索性不管,轉身往竹屋內走去。
見她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席捷恢複平日裏淡漠貴氣的神色,吩咐道:“東西放好後,你們就都回去吧。我要在這裏住一陣子,沒什麽要緊事,不要來打擾。”
“是,聖主。”侍女跪安,準備退下,又被席捷攔住。
“聖主,您還有什麽吩咐?”
“莊內的事暫時歸傅恒管,不過……”席捷皺起眉頭,背著手略略思索,遲疑地說:“告訴語嫣,讓她注意傅恒的一舉一動,若是有一絲異樣,立刻派人送信給我!”
“是,屬下退下了。”
小廝和侍女們相繼走出院子,駿馬嘶鳴一聲,緩緩向山穀外走去。
傅恒很聽話,是個很好的殺人工具。但正是因為太聽話,所以才讓人不禁起疑。
日光把車影拉得很長,席捷站在開滿山茶花的籬笆前,看著投在地上的陰影,目光深沉而悠遠。
在流雲身邊呆過的人……我不得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