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都記了麽?”
“記了。”
“等下借我抄吧。聽說去年曆史題就是這樣外泄的哦。”尾音以一種故作神秘的怪腔怪調上揚。
“其實我就是因為能泄題才選曆史的。”
“不過去年才被曝光,今年應該會抓得緊吧。”
“就怕萬一。還是都記下比較好。”
覺得煩了,女生索性捂住耳朵睡起覺來,反正講台上的老師說的好像也完全是廢話。高考當前,所有人都有些急功近利。像是行將溺死的人,不管那救命的是否隻是一根稻草,都會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去努力抓住。
周三下午的例考突然取消,因為學校請到了今年高考的語文出題老師,又是講座。
無非是講些怎麽背書怎麽做閱讀的白爛技巧,過後推薦了幾篇古文,誰都知道這才是重點,除了這幾篇之外的課文可以放棄了,不會考。如果論生動有趣,這種老師肯定會被勒令出局,但在應試的不倒旗幟下,即使講課非常無趣的老師也會因取得出題資格而身價倍增。
芷卉翻開書跟著勾下那幾篇古文,接著起身去走廊透口氣。剛出門就看見謝井原迎麵走來。
“你現在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啊,身為前後座幾天也難得跟你見上一麵。”女生的語氣略帶嘲諷。
男生頭疼地用手中的書敲了敲額頭,聳聳肩:“沒辦法,我們這種人對於學校來說是免費勞動力,不榨幹最後一點誓不罷休。”
“還在幫忙輔導二年級的數學競賽班?”
“是。不過到下周他們就得趕赴沙場,我也就徹底解放了。”
女生注意到男生手裏的書:“你還看微積分?”
“趁空閑預習一下。畢竟F大數學係也是強手如林。”
對話淺嚐輒止地進行到這種程度就足夠了,偏偏芷卉一向是個沒分寸的人,突然來了那麽一句:“說得也是啊,你在學校連溪川都競爭不過,一定要努力啊。”
男生微怔,隨即寬容地笑起來:“你還說我。自己麵前有高考,更要努力啊。”
提到高考,氣氛轉而傷感起來。
芷卉舍棄了一慣的小孩子腔調,用老成的方式歎了口氣。
[十]
即使是三人行。
即使是關係從來沒有和諧過的三人行。
也比隻剩自己一人的孤軍奮戰要好得多。
[十一]
天使們抖落潔白翅膀上的粉色花瓣,穿過冰冷的空氣躍上綿軟的雲層。
雲層之上是你我無法預知的世界。
她們闔上門,從此不再為任何人祈禱不再為任何人守夜。
晚風送來最後一絲密碼式的音訊。
隻有我孤單的耳廓包容了那些道別的離歌。
叮當。叮當。叮當。
請你,自己,一路走下去。
[十二]
也許是嫌畢業班生活太過乏味,年級裏居然傳出師生戀來活躍氣氛?
起初聽到“許楊”和“文櫻”這兩個名字被放在一起時,芷卉的反應不亞於聽到速凍級冷笑話。“你們也太扯了!”話題生長於一同去英語辦公室背書的路上。
被嚴重鄙視的雲萱擺出無辜的嘴臉:“哎,我還是聽別班人說的呢,我們班都封鎖消息了。”
遠遠看去,英語組門外的走廊上已經排起了長隊。
“啥?封鎖消息?這種子虛烏有的謠言你也聽得進去?”
“據說是真的呢,許楊他……”雲萱左右環顧一下壓低聲音,“從校長辦公室拂袖而出,有很多人看到了。”
意識到事態有些嚴重,芷卉放慢了腳步:“究竟是怎麽捅出來的呀?”
“有人寫匿名信。”這下連雲萱也露出不屑又不平表情。
芷卉停在隊尾轉頭向雲萱:“有空寫嗎?都這個時候了。”
“反正不完全確切消息稱,許楊帶完我們這屆就要去陽明了。”
也許是目前“許楊”兩個字太過敏感,排在前麵的幾個別班同學忽然轉過頭來。
“哈啊?”芷卉瞪圓眼睛,完全沒注意到自己已成為了目光焦點,“這麽好的老師……學校發什麽神經!”
雲萱倒有幾分在意流言的傳播速度,換成了小聲得隻有芷卉聽得見的嘟噥:“還不是年級主任搗鬼。”
“嗯?他?”
“你忘了上次沙杏久和江寒的事?”
“可許楊……”
“許楊是唯一在請願書上簽了名的老師。”
“……”
“……”
“這個世界……真是好人沒好報。”芷卉的眼瞼無力地半垂下來。許久才抬起臉衝向走廊外的天空,淺灰色的雲隨大風疾走,整個校園像是被密封在雲朵裏。俯視下,藍色的春季製服點綴在視野的每個角落,看久了居然感到寒冷。
壓抑的灰,和寒冷的藍。
高三。
如果我們麵對的是高考。
如果我們麵對的隻有高考,就好了。
冷風過境,留下許多無形的眼淚和無聲的哀號,我們在原地無助地戰栗成啞然的默片。
雲萱無言地勾起芷卉蒼白的手指。
[十三]
視線中連成一片的黑,星星點點的白。再向上,是慘白的日光燈管。
配以“篤篤篤”的粉筆音效。
這就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黑板和講台。
講台上的人,如今因為注定離別,而變得特殊起來。
明明離別是早就注定,卻從沒有感到過如此傷感。那是因為總以為先轉身離開的是我們,你在原來的地點凝固成一處記憶。
許楊轉過身,似乎喘了口氣,終於抄滿了一黑板的例題。
看不見的鍾擺在時空的隱秘/處不停地搖,高,低,高,低。每一個往複都伴隨秒針“滴答”一聲的輕盈脈動。
年華沿著各式各樣的圓錐曲線流逝。
“如果把這裏換成未知數的話……雲萱,你會做麽?”
老師的問話聲,女生的發言聲,全都在混亂的思緒中湧動成模糊的大霧。
未知數。
未來是未知數。
芷卉和這位數學老師打的交道不多,此時卻記憶異常好,忽然想起了去年冬天蒸騰在濃烈咖啡香味裏的一件小事。
課間師生為了一道數學題不同的答案引發爭論。芷卉不服:“我們來打賭吧。”
許楊笑起來:“和數學老師為了數學題打賭?有點看低我啊。”說著轉身在黑板上寫下所有解題過程,叫她心服口服。
老師十分孩子氣地繼續笑:“你輸了呀。怎麽辦?”
“隨便怎麽辦啦。”
“那你畢業後要至少每年回來看我三次並且請客吃飯!”過半天老師又不太肯定地降低了條件,“算啦,請客就免了,隻要回來看我就好了。”
--隻要回來看我就好了。
回哪裏?
記得當時,芷卉毫無危機感地對著走出教室的老師的背影輕輕說:“像您這樣好的老師,即使不打賭,我們也會回來看您的呀。”
為什麽後來,事情的發展折轉了原有的方向?
悠揚的下課鈴回蕩在教室上空,許楊從教案上抬起頭來,闔上書衝講台下的學生們微笑,像是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這是我給你們上的最後一堂課了呀。”語氣聽上去有幾分猶豫和自嘲。
已經因放學而喧鬧起來的教室重新安靜下來。所有學生都停了手上的事。
“從明天起就要被關進去(出高考題)啦。”臉依舊是有些自嘲的笑,卻像一把刺進心髒的利刃,“還能說什麽呢?”
許久,誰都沒有出聲,寂靜在蔓延。
“我一直不能算是個好老師啊……最後還是容我廢話一句,祝大家高考成功。”許楊拿起教案走到門口,突然停下腳步轉過頭,“雖然是K班,但我向來覺得你們都是很棒的好孩子。相信自己!”
一直緊繃的弦“啪”一聲幹脆地斷掉。
很想對他說點什麽,作為K班班長。可是芷卉木然地坐在位置上張不開口,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老師黯然離去。
小學畢業時,全班大聲對老師說“我們永遠愛您”的場麵;初中畢業時,在一起唱《不能沒有你》的場麵;高一時,因為老師被調走,囂張地揚言要“踏平校長室”的場麵;眼下是,和高中老師作別時啞口無言的場麵。
是什麽讓我變得不像我?
那個真誠、勇敢、重感情的我哪裏去了?
[十四]
時光交錯,記憶衍變成荒蕪的廢墟。
[十五]
吃晚飯時,女生終於按耐不住,問:“媽媽,我是不是變了很多?”
“嗯?”母親被問得懵了,端詳了好半天才說道,“嗯。最近學習用功,人都瘦了一大圈。”
“不是不是,我不是說這個,”芷卉搖著手裏的筷子,“我是指性格。變了很多麽?”
“沒有啊……不要想太多。”話題就這樣被武斷地終止。
沉默半晌,母親自己也覺得不妥,重新撿起話題又很做作,有點左右為難。
“囡囡啊,我今天給你們邵茹老師通了個電話。”
“哈?”芷卉眉毛一揚,等待下文。
“聽說你們第二批加分保送名額來了?”
原來是要說這回事。
芷卉暗自好笑,降低了聲調:“是啊,不過和我無關。”
“怎麽能說無關呢?囡囡你要對自己有信心,”方才一直沒開口說話的父親夾了一筷子菜放進芷卉碗裏。
“這和信心沒關係吧。反正文科班僅有的保送肯定是柳溪川的。”
“那可不一定。”母親插話進來。
芷卉大口塞進一口飯,鼓起圓圓的腮幫,不解地看著母親。
“囡囡啊,爸爸媽媽正要跟你商量這個事。”母親給父親使了個眼色,由父親繼續往下說,“囡囡你是很優秀,爸爸媽媽也一直以你為傲,但是高考啊,不是我們想象的那麽簡單,萬一一個閃失,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