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口,江夏山上。

袁耀率眾人登高而立,八裏連營皆在腳下。

“老黃,我們怕不是中計了吧?”

“這麽大的營寨,防守卻如此空虛,不會給我們設的圈套吧!”

袁耀俯視著整個夏口大營的戰況,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黃忠在旁邊擦拭著自己的寶刀,剛才攻山時沾染上了不少鮮血。

“不會,少主你想多了,這單純就是守軍少。”

“要是設有伏兵,在咱們四處縱火時也該出來了。現在大火都已經燒到營寨外邊去了,就算有伏兵也都給燒死了,不必擔心!”

袁耀托著下巴,眉頭緊皺,還是不能相信自己的夜襲會進行得如此順利。

“奇怪了,抓的舌頭不是說至少有四千守軍嗎?”

“這打了半天,對麵也就兩千來人;而且還四處分散,各自為戰。要不是這夏口大營實在太大,而且大寨小寨一個套一個不好打,咱們半個時辰就足夠結束戰鬥了。”

黃忠將寶刀重新擦得鋥亮無比,眼中盡是戰意:“既然如此,請少主準我下山助呂岱一臂之力,包管用不了一時半刻,就能掃清殘敵!”

袁耀搖了搖頭:“不準!”

“敵軍就剩幾百殘兵了,呂岱的一校兵馬足矣;老黃你守在這山上盯好周圍就行了。”

……

樓船上。

“咱們繼續嘮,剛才講到哪了?”

甘寧一隻手用矛尖頂著蘇飛的腋下,另一隻手拍了下腦袋。

“對對對,講到我當了幾年錦帆賊,吃香喝辣的,怎麽突然就洗心革麵,改過自新的。”

“這洗心革麵四個字,你們知道出自哪裏麽?”

陳就一眾人不懂洗心革麵的出處,紛紛討論起來。

“臉能洗,這心還能洗啊?”

“怎麽洗心,不會是挖出來放水裏洗吧!”

甘寧哈哈大笑道:“一看你們就沒讀過書!”

“《周易》有雲,君子豹變,小人革麵;聖人以此洗心,退藏於密。”

“這就是‘洗心革麵’的出處。”

“再考考你們,改過自新是說誰的?”

眾人一齊搖頭。

“這都不知道,這是《史記》中,文帝斥責吳王濞時說的。”

甘寧踢翻了腳邊一根撐杆,“考考你們,這一根木頭橫著在地上,是哪個字?”

“我知道,這是‘一’字!”

立刻有人答道。

“那兩根木頭橫著呢?”

“二!”

“三根呢?”

“三!”

“四根呢?”

“四!”

甘寧罵道:“四你個大頭鬼,你也就認個一二三,別的字你都不認識吧?”

“沒事要多識字,多看書,就像我一樣。看的書多了,自然能明事理!”

“我有一次閑得發慌,就把我爹去世時給我留的書簡都翻出來看,這一看不得了,諸子百家之說,從《道德經》到《列子》,從《論語》到《荀子》,從《韓非子》到《戰國策》……尤其是《史記》,裏麵記載的曆代帝王、名將名相、學者大家,各種有大作為的人物可讓我長了見識!”

看到眾人一臉懵懂,甘寧就知道這些人打生下來根本都沒聽過還有這些書。

“算了算了不跟你們這群隻認得一二三的家夥掰扯這些了,總之我發現一件事。那就是不管從古至今哪本書,就沒寫過賊寇的。”

“那時候我才明白,當再豪橫的賊,也隻是個賊,上不得台麵!”

“大丈夫生於天地間,當有所作為!”

甘寧已經把這句話說了好幾遍了,但還是沒說夠。

“要做出一番作為,怎麽做呢?那就是出將入相,當大大的官!”

“正好有一次我殺了個官吏,他的死對頭也是個官,就在郡守麵前說好話赦免了我之前的罪,還讓我從計掾開始當官。”

“咱也不嫌官小,做賊咱能從十幾個弟兄發展到上千人,做官咱也可以從小官往大官做!”

陳就一臉好奇地問道:“甘兄還會做官?這計掾可不是個好差事,上麵推脫下邊催的,兩頭受氣,我以前也當過,幹不了一個月就求人調離了,不知道甘兄怎麽當的差?”

“你也當過計掾?”甘寧哈哈大笑起來:“那你可得向我學著點。”

“我當計掾的時候,府庫裏的錢糧經常和賬簿上的數目對不上,對了好幾次都對不上。我急了,就帶著手下人找倉掾,那倉掾一見我氣勢洶洶來找他,還以為來查他貪墨的事,一下子就全交代了。”

“這下我就知道怎麽當官了,那就是要——人多勢眾!”

“啊?”陳就瞪大眼睛,從沒聽過還有這種說法。

“人多勢眾?”

“對,就是人多勢眾!後來隻要一有啥事,我就帶著弟兄們提著刀去找人,一找一個準,他們都說是自己的錯,要麽上繳錢糧補齊賬目,要麽把賬目改好,還分我一半好處!”

陳就傻了眼,這都哪跟哪。

被甘寧摟在身前的蘇飛忽然嘴裏蹦出六個字:“你這叫以勢壓人!”

“嗐,計較那麽清幹嘛,反正不管這個勢,還是那個勢,隻要你有勢,你就都是對的!”

甘寧眯眼望了望前方,樓船終於駛出了漢水,到達了長江江麵。

估計講到自己怎麽到荊州的,也就差不多靠岸了。

不過這蘇飛,還有陳就怎麽不抵抗呢?

沒人知道,文武雙全、頭腦過人的蘇飛,實際上的內在性格卻是一個膽小怕死之人。

而且是極其怕死的那種!

論武力,蘇飛的武藝其實遠在包括黃祖在內的江夏軍諸多將領之上。

但蘇飛因為怕死,所以從來不衝鋒陷陣,以置自己於危難之地。

麵對黃祖時,蘇飛也常常薦舉大將。不管是多麽容易打的仗,多麽好拿的軍功,蘇飛也盡量不帶兵出征,而把機會讓給他人,自己安心當留守大營的都督。

就比如這次,劉表寫信給黃祖,讓黃祖出兵五千圍住柴桑;然後由荊州派出一萬主力伏擊袁耀。

對於江夏軍來說,這完全就是撿戰功的機會。五千江夏軍隻要裝模作樣圍住柴桑城,若是袁軍前來救援,有劉虎和韓晞率荊州軍在半路設伏迎戰,根本不會給袁軍靠近柴桑的機會。

本來黃祖提出讓蘇飛領兵,然而蘇飛卻薦舉了黃祖的嫡子黃射,加上黃射自己也主動請纓出戰,黃祖便“勉為其難”接受了蘇飛的提議。

荊州內早有傳言,章陵太守蒯越將要卸任太守一職,新的太守人選中,就有黃射。

隻要黃射在這個當口,隨便立個功,那這個章陵太守就基本能到手了。

到時候黃氏一門,父子兩個都同時是太守,可就不得了了!

果然,到選將的時候,蘇飛並沒有讓黃祖失望。

事後,黃祖麵對自己兒子黃射,直誇蘇飛知進退,是個不貪功、明事理的人,這個大都督,就該他一直當!

卻不知,蘇飛隻是單純的怕死,不想上戰場而已。

所以當甘寧擒住蘇飛的那一刻起,蘇飛就完全放棄了抵抗掙紮的想法。

因為他心裏已經完全認定,這甘寧就是被袁耀收買了,兩人一起設下了這調虎離山之計。

而自己偏偏好死不死,又有了為黃祖薦舉大將的心思。更是一時大意,讓甘寧上船有了生擒自己的機會。

而現在甘寧拿住了自己,肯定是要拿自己給袁耀邀功的。

跟他講條件,讓他放了自己,肯定是不可能的。

滔天之功就在眼前,任誰也不可能放過這樣絕佳的機會啊!

所以幹脆別折騰了,別整得自己對黃祖多麽忠心耿耿似的,等上了岸,那就沒自己的活路了。

……

不同於蘇飛,陳就想的就簡單多了。

他是蘇飛一路提拔上來的,蘇飛對他有知遇之恩。仗打成怎麽樣他不管,蘇飛要是因為自己一時衝動被甘寧捅死了,那他也沒臉活在世上了。

而且看這架勢,火燒成這樣,今天夏口大營誰來都沒救了。

就算救了蘇飛,黃祖遷怒下來,蘇飛也就被罵一頓,十萬石糧草被燒的責任,也隻能是自己或者鄧龍兩人選一個擔責,鄧龍可是黃祖的心腹,到時候肯定自己死。

而且鄧龍在岸上留守,還不知是死是活。要是他已經被袁軍殺了,那自己更是必死無疑了。

所以幹脆就陪著老大蘇飛了,他死我就陪著他死,他活下來或許我也能活。

蘇大都督對手下那可是沒的說,從來都不貪功,有啥機會可都是先想著兄弟們。

而且他腦子好,如果他此戰能活,那或許我也能活!

……

樓船上的其他士卒,那就更沒有什麽多餘的想法了。

當兵嘛,就是聽上麵的命令就行。

難不成其他人都不動,你一個人上去救大都督?

顯著你能了是吧?

沒看陳校尉都沒說什麽,自己緊張個什麽勁。

至於戰況大局什麽的,我一個大頭兵也不懂那些。沒聽到這個叫甘寧的家夥說了嗎?我就認得個一二三字,知道那麽多幹嘛。

反正其他人幹啥我就幹啥得了,他們幹看著我也就幹看著,他們劃船我就劃船得了。

……

“後來啊,我就一路升遷,做到了蜀郡郡丞!”

“郡丞你們知道多大的官不?六百石啊!那可是六百石的官,一般的縣令都沒六百石!”

“隻不過咱這個郡丞,沒當幾天,就出了點狀況,突然有一天就來了個自稱荊州別駕的人來找我……”

就在甘寧唾沫橫飛個不停的時候,蘇飛突然出聲打斷道:“甘寧,船要靠岸了!”

“啊?”

“船要靠岸了,你不用再講你的事來拖延時間了。”

蘇飛冷冷道。

“哦。”

甘寧定睛一看,碩大無比的樓船馬上就要駛進水寨裏麵。

而此時的夏口大營,已經被袁軍完全控製,無數袁軍弓弩手,站在各處瞄準了駛來的江夏軍戰船。

“讓你的人都放下兵器,快!”

甘寧恢複了凶悍的表情,將矛尖抵到了蘇飛咽喉處。

蘇飛動了動喉結,道:“陳就,傳令各船兵士放下兵器,不要作抵抗!”

陳就雖然對結局早有預料,但還是有些不甘:“都督……”

蘇飛:“大勢已去,就不要徒增傷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