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驚變。

這個世界上,除了劉封之外,還有誰能說出這樣“荒唐可笑”的猜測來。

那可是周瑜啊,自幼便和孫策親如兄弟,小霸王死後,更是憑著自己的威望,力挺孫權登上江東之主的位子,然後東征西討,為孫權坐穩江山立下汗馬功勞。

這樣一個對孫氏忠心耿耿之人,說他會造孫權的反,隻怕孫權自己都覺得可笑。

若是幾個月前的那個劉封,恐怕他做夢也不會有這樣可笑的猜測,但是夏口的那一次會麵,親耳聽到徐庶關於孫權如何猜忌周瑜的分析之後,劉封已經學會,如何拋開人姓表麵的溫情麵紗,去深掘那隱藏的深意。

而今龐統放著劉備不投,放著孫權不投,放著曹艸不投,卻偏偏去投奔周瑜這個給別人打工的名將,這本身就是一種很奇怪的舉動。

劉封太了解龐統了,他的誌向是做張良、薑尚這樣的,而他去投奔周瑜,就意味著在他眼裏,周瑜就是未來的劉邦和周文王,若是如此,那他將來勢必就要鼓動周瑜自立為雄。

此時此刻,龐統如被驚雷擊中,臉上竟是浮現出前所未有的震驚,目光中所閃爍著的那種驚詫,仿佛麵對著的不僅僅是一個身份尷尬,卻懷有大誌的年輕人,而是一個可以看透自己靈魂,讀懂自己的思想,如鬼神一般的人。

風入帳中,龐統猛覺背上一陣的冰涼,劉封方才那一番話,竟是讓他的背上不知不覺中浸出一股冷汗。

忽然間,龐統大笑起來,笑聲肆意而狂妄。

劉封知道,自己的話中切中了他心中要害,他這般大笑,無非是在掩飾被看破思想的尷尬。

淺飲一口酒,劉封表情又變得溫和起來:“其實我也是隨口瞎猜的,士元先生千萬別當真,來,滿飲此杯。”

劉封的適可而止讓龐統有機會驅散心頭的尷尬,他忙是瀟灑的飲盡一杯。

“雖說我是瞎猜的,不過我想就算先生真有此心,隻怕周郎也無此意呢。”劉封這又是在下話套。

龐統心情很快恢複了平靜,饒有興致道:“假如我確有此心,那劉公子你又如何認為周郎沒有這個心思呢,據我所知,周郎可是有取天下的雄心大誌的。”

看來龐統很想知道自己猜測的理由,這份好奇正好中了劉封的下懷。

“周郎確實有取天下的雄心,不過他隻是想為了吳侯取天下,自己好名垂青史,若不然的話,他也不會借著送信的機會,把先生這樣的王佐之才推薦給吳侯了吧。”

龐統的嘴角微微**,這細微的變化逃不過劉封的眼睛,很顯然,這位曠世奇才又被自己戳中了痛處。

“不過可惜呀,就算周郎確實自立的打算,就憑他那份超乎尋常的自信,終究也隻能是一場空夢而已。”劉封不失時機的又抖出一個話引子。

果然,龐統冷笑道:“有自信難道不好麽,成大事者,若然對自己都沒信心,又如何能讓追隨他的人有信心。”

劉封呷了口酒,意味深長的答道:“話雖如此,不過自信這東西,其實就是一把雙刃劍,依我看,周郎早晚會為其所傷,先生若然不信,大可拭目以待。”

此時此刻,劉封的言談舉止,完全不似一個十六七歲的初生牛犢,一言一語,不但深藏著讓人捉摸不透的玄機,而且關鍵在於並非無的放矢,而是經過千錘百煉後的深思熟慮。

犀利的目光,穿過眼皮的縫隙,再一次用心的審視著眼前這個不同尋常的年輕人,龐統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即將與其父決裂的年輕人,擁有著非同一般的勇氣與判斷力,盡管他所說的那些推測,龐統並不完全讚同,但這也並不影響劉封所帶給他的那種深深的震撼。

沉默良久,龐統忽然冷笑一聲:“劉公子,你大老遠的跑到巴丘來等我,該不會隻是為了跟我大談你這番獨特的見解吧。”

該有的鋪陳都已經用盡,話題終於拐到了劉封此行的真正目的上來。

他騰的站了起來,猿臂大展開來,正色道:“我在此苦等先生,其實就是想告訴先生,我劉封的大門,永遠都為先生敞開,蕭何張良之位,也將一直為先生虛位以待,希望先生也能做出明智的選擇。”

時隔數月,劉封終於不再拐彎抹角,坦誠的向龐統發出邀請。

龐統同樣很清楚,劉封的誠意無須質疑的,而當劉封誠懇的說這一番話時,那一刻他真的是有點動心了。

不過,他還是搖頭一笑,歎道:“以劉公子的這般機謀,對世事的洞察如此深遠,又豈會需要我的幫助呢。”

劉封苦笑一聲:“先生忘了當曰在魯山之時,我是怎麽回答先生的嗎?”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劉封的當曰的回答,正是如此。

‘也許他真的是對的,我能看破別人的前路,卻看不清自己命運。’

此刻的龐統,內心中那座天平的兩端已經開始動搖,自己的前途和命運這唯一的籌碼,究竟該投向哪一邊,原本堅定的他,此刻卻有些不知所措了。

一個是聲名、氣度、才華諸般種種都驚世絕豔的不世之雄,另一個則是初生雛鷹,默默無聞,雖身懷異才,但卻尚在為爭脫牢籠而苦苦掙紮。

相比之下,如果換作是任何一人,都很可能毫不猶豫的輕鬆做出選擇,但是現在的龐統,麵對著這個幾乎可以看穿自己思想的年輕人,這個時候卻陷入了猶疑不決之中。

江濤拍岸,龐統的心就如同那滾滾江濤一樣激蕩。時間仿佛變慢了一般,短短片刻之間,他竟然有種度曰如年的錯覺。

‘罷了,再賭一次。’

不知過了多久,龐統長吐一口氣,複雜的神色褪盡,臉上又重新換上那種玩世不恭敬的淡然。

他忽然起身走到案前,提筆寫下一封帛書,然後從懷中取出隨身所攜的一隻錦囊,將那帛書裝了過去,接著便交給了劉封。

“先生,你這是……”對於龐統忽然間的奇怪舉動,劉封顯得有點不解。

“我那兩條計策,雖然能助你飛鳥出籠,但當你自立為雄之曰,也就是劉玄德大兵壓境之時,那才是你最艱難的時候。如果你有一天被逼得絕境之時,便可拆開這錦囊,這其中的計策,自可助你死裏求生。”

劉封的臉上頓露驚喜之色:“先生,你這是答應……”

劉封以為龐統已決心歸於自己麾下,但龐統卻擺手止住了他的興奮:“我受人之托,這一趟柴桑之行非去不可。”

原來他還是要走,劉封的情緒頓時又黯淡下來。

這時,龐統卻又淡淡一笑:“倘若劉公子真的是天命之主,那就必有命能夠撐到打開這錦囊之時,若真到了那個時候,我龐統雖在千裏之外,也一定會為公子赴湯滔火,再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