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沙暴般的塵霧,正以飛快的速度向本方所在卷來,能造成這般聲勢的,除了大隊騎兵外還能有誰。
蔣琬猛然間想起,劉封擊敗曹仁之後,收降了大批的曹軍,其中必定不乏騎兵,這一回的入蜀作戰,那劉封豈能不帶上這批精銳的騎兵。
一瞬間,蔣琬的心頭又被重重一擊。
敵方來勢甚快,本方這幾百號殘兵,人困馬乏的,逃不了多遠就會給追上,以這樣的陣勢,必會輕而易舉的被敵方騎兵隊衝垮。
蔣琬別無選擇,隻得下令三百敗卒背依大山列陣,準備應對敵騎的衝擊。
曠野之上,步軍列陣而戰是抵禦騎兵的惟一手段,逃跑,隻有死路一條。
三百軍卒中,有不少人兵器已然丟棄,弓箭手也沒有幾人,蔣琬隻能依現有的情況,零時的拚湊出一個淩亂不齊的步軍方陣。
轉眼之中,沙暴逼至近前。
蔣琬駐馬陣中,手持著利劍,灰頭垢麵的臉上盡是沉峻,一副準備慷慨赴死,血戰一場的神色。
士卒們卻無他這般心堅如鐵。
蔣琬讀聖賢書,心懷著什麽忠臣不事二主,慷慨赴義之類的大誌,所以他可以慨然死戰。
士卒們則不然,這些益州兒郎,本就是被劉備脅迫而戰,眼下城池已失,己方潰不成軍,追兵又是騎軍,他們也不是傻子。
他們很清楚,這般再戰,隻有死路一條。
握兵器的手在顫抖,心跳在隨著敵人的逼近而加速。
當那洶洶騎兵,如從地獄殺出的修羅一般,從那衝天的大霧中奔騰而出時,所有人的心都砰的一跳,如同遭到一記重拳,整顆惶恐的心都幾乎要從胸腔中迸射出來一般。
三百步,兩百步,一百步。
“啊~~”
在這般強大的氣勢壓迫下,陣中不知是哪一人精神率先崩潰,大叫一聲抱頭就逃。
這一座淩亂的步軍陣,就像是一道脆弱的玻璃牆,一點擊破,全盤即碎。
三百殘卒,轟然而動,嚎叫哭喊著四散而逃。
“站住,都給我站住,敢擅動者軍法處置。”
蔣琬厲聲吼叫著,試圖壓製這潰亂之勢,他甚至還揮劍親手斬了幾名從身邊逃過的士兵,但卻依然無濟於勢。
兵敗如山倒。
蔣琬之中,身邊已剩不下幾人。
大勢已去。
蔣琬長歎一聲,勒馬轉身,一同加入了逃跑的隊伍。
他不停的揮鞭,抽打著**疲憊的戰馬,身邊的士卒越來越少,到最後,隻剩下了他一人一騎,孤零零的在這山道上奔行。
而身後,敵人卻依舊窮追不舍。
蜀地之馬,焉能同北地的良馬相比,**這匹戰馬狂奔一曰,現下已是筋疲力盡,在蔣琬逼迫下強奔出數裏,很快已是氣喘如牛,口噴白沫。
突然間,馬蹄踏入一個隱藏在草叢中的低窪,戰馬四蹄一軟,慘鳴一般倒跪倒於地。
蔣琬甚至來不及驚異,整個人便被向著甩了出去。
摔在地上之後,因是慣姓的原因,蔣琬向前滾出足足有三丈之遠方才停下。
幸得地麵盡是沒腳的青草,抵消了不少撞擊力,饒是如此,這一撞之下,蔣琬也感到渾身筋骨劇痛無比,如同散了架一般。
當蔣琬按著似乎斷掉的肋骨爬起來時,後麵的追兵已經在幾十步外,而他那匹可憐的坐騎,也已是躺在地上吐著白沫抽搐不止。
逃生無望,再圖作掙紮,隻會讓敵人笑話。
蔣琬索姓盤膝坐在了地上,雙目緊閉,一副坐而等死之狀。
蹄聲漸漸止歇,追兵似乎在幾步外停止了腳步,耳畔所能聽到的,隻剩下戰馬此起彼伏的鼻息聲。
當劉封看到盤膝而坐的那個人時,他一眼就認出了是蔣琬。
他先前雖然不曾見過蔣琬,但自從在巫縣被這個對手阻於城下時,他便命識得其麵的人畫了數幅影形圖。
眼前此人雖然一副灰頭土臉樣,但依稀還是辨認得出幾分臉形,還有那份旁人難以啟及的氣度,自然劉封一眼認出。
曾經曆史上那個諸葛亮的繼任者,蜀漢四大賢相之一的蔣琬,現今卻這般狼狽的坐在這裏等死,這也真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看到這幅情景,劉封先前對蔣琬惱火也煙銷雲散了,作為一個勝利者,他反而覺得蔣琬有點委屈可憐。
翻身下馬,劉封徐步走到蔣琬跟前,看著那張雙目緊閉,鐵板似的臉,笑道:“公琰先生,在這荒山野嶺盤膝打坐,你真是好興致啊。”
蔣琬索姓連嘴巴也一同閉上,隻如雕像一般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就差連氣也不喘。
劉封看到蔣琬這般神態,愈發覺得眼前這文人出身的儒將有幾分可愛。
“來人啊,拿酒來。”
親兵急是解下兩袋酒囊,劉封自取一袋,另一袋放在蔣琬麵前,爽朗道:“公琰先生,此間景色宜人,正所謂秀色可餐。佳肴當前,怎能無酒,來,我陪你好好喝一回。”
蔣琬眼皮微微抖動,依舊沒有回應。
劉封也不管他,自己仰頭大灌一氣。
“好酒啊,痛快。”劉封抹著嘴巴讚道。
蔣琬眉頭隱隱皺起,似乎為劉封的舉動頗感不解,搞不清楚這小子在玩什麽鬼把戲。
劉封探上頭去,瞪著圓睜的大眼細細的瞄了蔣琬一番,嘴角上鉤,露出一抹詭笑,遂將那酒囊口湊到了蔣琬的鼻前。
“公琰先生,這麽好的美酒,你也真能忍得住啊。”
蔣琬狂逃了一夜,滴水未盡,粒米未沾,此刻正是饑餓難耐之時,那酒色之氣撲鼻而來,頓時引得他饞蟲大生,本能的便咽了幾口唾沫。
劉封搖頭一歎:“看來你是打算慷慨赴死了,既然如此,這酒就當是給你送行,難道你還怕我這酒中下毒不成。”
蔣琬實在忍受不住,便想反正也是死路一條,死之前何妨喝個痛快。
思緒一開,蔣琬猛然睜開了眼睛,瞪了劉封一眼,拿起跟前的那囊好酒,仰起頭來猛灌不休。
在眾目睽睽之下,蔣琬竟是將那整整一囊的酒灌了個幹幹淨淨,一滴不剩。
飲罷之後,他將酒囊往地上一丟,橫眉道:“要殺便殺吧,我蔣琬豈會懼死。”
一個文人,竟也有幾分赳赳武夫的豪氣,果然不愧是諸葛亮的接班人。
殺人不難,不過是隨手一劍而已。
誅心才最痛苦,劉封要誅的,正是劉備和諸葛亮的心。
蔣琬就是那柄誅心之劍。
“公琰,人死很容易,不過一瞬而已,可是你死了,你留在荊州的妻兒怎麽辦?”
劉封拿出了他最有利的武器。
蔣琬心頭猛然一震,本是慷慨赴死的決心,因那“妻兒”二字,一下子便消減了不少。
“不光是你的妻兒,還有你的老母,你做為一家之主,把一家老小棄之不顧,卻為劉備那個假仁假義之徒殉命,你覺得值嗎?”
蔣琬知道劉封搬出自己的家人,乃是為了勸誘自己歸降,明知如此,可當他想到老母和妻兒的麵孔時,那份堅定如鐵的信念,卻還是在不知不覺中開始融化。
“我受劉皇叔厚恩,豈能背叛於他。我知劉將軍你有仁君之風,想來應該不會為難我的家小。”
蔣琬的語氣終於不再那麽決然,盡管語氣中還聲稱自己不會背叛劉備,但劉封卻能感覺得他的意誌已經在動搖。
劉封淡淡一笑:“兩軍交戰,禍不及家眷,這一點我劉封豈會不知,若不然,我大可像劉備一樣,拿益州將士的家眷做人質,脅迫他們替他賣命。”
有了劉封這句承諾,蔣琬安心不少,對劉封那種抗拒敵意似乎也煙銷雲散。
劉封見狀,遂將一封書信從懷中取出,“我對公琰先生素來仰幕,入蜀之前,曾去府上拜訪過老夫人,她老人家有書信在此,托我轉交給公琰。”
一聽有老母的書信,蔣琬心情頓時激動起來,一把搶過那書信,展開來細細去讀,漸漸得不禁眼眶含淚。
其實劉封哪裏有拜訪過蔣琬老母,隻不過是臨時派人回荊州,讓龐統去蔣琬家中求得了一封書信。
不過這信倒也非脅迫而得,信中內容,大抵都是老夫人向兒子報平安,希望一家能早曰團聚而已。
隻是,蔣琬看之,心情卻大受波動。
慷慨求死之意,因這慈母之詞,轉眼一掃全無。
“公琰先生既然不願降我,我劉封也不是那種強人所難之輩,隻是,事到如今,我也不能放先生去劉備那裏繼續與我為敵,如此,我又何以向浴血而戰的將士們交待。
這樣吧,我就送先生回荊州與家人團聚,至於將來之事,將來再說。”
劉封這是給蔣琬一個台階下,讓你名義上不背負背叛劉備之名,心裏上能夠得到自我安慰。
至於你回往荊州,到時候在我劉封的地盤上,事過境遷之後,早晚還不是要為我所用。
劉封算盤打得很好,蔣琬也是明白人,自然知道其中用意。
隻是事到如今,他思母心切,也別無選擇。
劉封已是給足了他麵子,再不鬆口,就要真的與老母妻兒天人相隔了。
權衡良久,蔣琬搖頭苦笑,長歎了一口氣。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