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鄉城。

關羽扶刀立於城頭,默默的凝視著城外重重的長沙軍營壘,重棗般的臉龐上,湧動著從未曾有過的疲憊與黯然。

身後的城中,人聲依舊嘈雜,這一座隻有五千百姓的小城,因為戰爭忽然的降臨,一城人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關羽抬頭看了一眼,雲很低,仿佛馬上要落下來壓在頭頂上似的。在斜前方,幾縷夕陽透過城牆般厚實的雲殼,為灰撲撲的天空增添了幾條血色的赤線。

關羽從未曾想過,自當年的徐州之敗後,時隔十餘年,自己又一次陷入這等內無糧草,外無援兵的絕境。

令天下英雄為之悚然的美髯公,今曰卻被囚困於這樣一座不起眼的小城之中。

恍惚之中,關羽有一種錯覺,仿佛上天故意要捉弄於他,從北到南,繞了一大圈,似乎他的人生又回到了起點。

絕望的起點。

神思之際,突然間,逼城下寨的長沙軍有了動靜,數十騎人馬衝出轅門來,直奔承鄉北門而來。

關羽心思收斂,刀柄一擊地麵,沉聲令道:“準備應敵。”

如果換作從前,麵對區區數十騎敵人,關羽連眉頭都不見得會動一下,但是現在,窮困至此,手中隻有五百兵馬,在被劉封一敗再敗之後,他已如驚弓之鳥,再不敢有一絲的鬆懈。

北門的一百殘兵,立刻振作精神,列於女牆之後準備迎敵。

那數十騎長沙軍如旋風般逼近,但近至城前一百餘步之外時,卻忽然勒住戰馬,從背上卸下弩機,向著承鄉城瞄準。

區區數十張弩機,又能夠造成什麽樣的殺傷了,劉封這畜生意欲何為?

關羽狐疑之際,城前的敵弩已然發動,數十道寒光劃著曼妙的弧線,直奔城頭而來。

士卒們本待低頭躲避,但他們卻很快發現,敵人的弩箭並未衝著他們而來,而是越過城牆,直接的飛入了承鄉城中。

第一輪的射擊之後,城前敵騎也不停手,一口氣將箭壺中的弩矢盡數射出。然而,這些弩手卻像是從未經過訓練的新兵一樣,數百支弩矢,竟然無一支命中目標,全部從城頭關羽軍卒的頭頂掠過,漫無軌跡的落入了城內。

麵對這般“菜鳥”般的敵人,城頭的關羽軍卒們頓時放鬆了心情,甚至還有人指著敵人肆意的嘲笑對手箭法拙劣。

關羽的眉頭卻微微一凝,他很清楚,劉封絕對沒那麽簡單,不會無聊到派一群新手跑到城下來逗他開心。

須臾,趙累從城下匆匆的跑上來,將手中一支裹著白色帛絹的箭矢雙手奉上,“主公,這是剛才敵人射入城內的箭矢。”

原來箭矢上附有書信。

關羽將那箭矢接過,拆開所附的帛書一看,一張棗紅色的臉驀的變得紫紅難辨,隻覺胸中氣血翻滾,差點又氣血攻心噴出血來。

原來這箭上所書的書信,是一封煽動承鄉百姓作亂的信,信中可謂是恩威並施。

劉封在信中威脅,如果城中的百姓敢對關羽兵馬資以錢糧,城破之後,整城的男女老幼都獲罪受屠。反之,如果城中之民棄暗投明,主動的抓獲關羽獻城投降,一城軍民都將獲得封賞。

這實在是一招狠毒的招數!

關羽將那帛書撕了個粉碎,急怒之下,隻覺頭腦暈沉,身體晃動便有站立不穩的跡象。

趙累嚇了一跳,忙想上扶,但又想起上一次的教訓,隻能焦慮的問道:“將軍,你且息怒,身體要緊。”

關羽強壓胸中的怒氣,閉著眼睜僵了半晌,翻滾的氣血方才稍稍平伏下去。

見得關羽神色稍稍好轉,趙累小心翼翼道:“將軍,如今荊州的形勢已不可收拾,依末將之見,不若趁著賊軍剛剛圍城,今夜咱們趁機突圍入蜀,待與主公會合之後再做打算。”

關羽原本是有入蜀的打算,逗留於承鄉也隻是權宜之計,但經曆了今時之事,忽然間卻又改變了主意。

冷視著城外遁去的敵騎,關羽咬著牙罵道:“劉封這畜生想要我關羽的人頭,豈能那麽容易,我偏偏就要在此與他耗下去,看他能把我怎樣。”

趙累一聽,大吃一驚,忙道:“將軍,現下南郡盡失,我們內無糧草,外無援軍,以區區一座小城,如何能撐得下去呀。將軍,恕末將直言,此時萬不是意氣用事之時。”

“左將軍奪取益州在即,一旦他聽聞荊州有危,到時必會率軍回援,且宜都郡一地,尚有孟達三千精兵駐守,聽聞我有難,必定會前來援救。隻要紮根在此,就能牽製住劉封,為蜀中的援軍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這一次,關羽並未有斥責趙累的冒犯,反而耐心的解釋了自己的用意。

趙累還待再勸,關羽擺手道:“你不必多說了,速去將射入城中的敵人蠱惑之書收繳起來,免得被那些百姓看到心中生亂。”

趙累暗歎了一聲,隻能依令而去。

此刻,城外長沙軍的中軍大帳中,劉封正與剛剛抵達前線的龐統談笑風生。

“先生,你這一招果然夠狠,我看那關羽還有撐多久。”

幾乎兵不血刃的得到南郡要地,又將關羽逼得這等山窮水盡的地步,如此奇功,足以名垂青史,此時的劉封言語不免也有幾分得意。

龐統卻隻淡淡笑道:“關羽非同一般,我這計策隻能是錦上添花而已,接下來幾步棋該怎麽走,還得看關羽的反應。”

話音未落,一名親兵匆匆入內,將一道由江陵陳到送來的十萬火急快報呈上。

劉封拿來一看,本是得意的表情,瞬間變得驚異無比。

“先生,局勢有些出乎我們的意料,襄陽的曹仁突然出兵南下,大軍正向江陵城星夜殺奔而來。”

當劉封道出這個消息時,縱使一向雲淡風輕的龐統,此刻也不免微微一驚。

先前龐統的判斷是,曹艸的主力被孫權牽製於淮南,劉備的主力又在和劉璋激戰,所以,劉封能在無外界幹擾的情況下,全力襲取荊州。

但龐統千算萬算卻忽略了一點,那便是身在襄陽的曹仁,竟然會在沒有得到曹艸的允許下,突然舉兵南下進攻江陵。

“是我疏忽了,忘了曹仁有不經上報,臨機決斷的權力,他此番南下,這是想趁火打劫呢,這個意外還真是有些棘手呀。”

龐統踱步於帳中,眉頭微微而凝,顯得略有些憂慮。

“先生,江陵叔至手中隻有兵三千,曹仁此來卻有近兩萬的大軍,現在這種情況下,我看隻有撤承鄉之圍,率軍立刻渡江增援江陵一條路可選了?”

劉封好不容易才得到江陵,如果就這麽被曹仁撿了便宜,那這筆賣買實在是虧得太大,相對於要關羽的命而言,江陵顯然要重要百倍。

龐統沉吟了片刻,卻道:“關羽乃劉備手中第一大將,若是放虎歸山,將來必為大患。而且馬幼常正在攻打宜都,若是關羽走脫,會合了宜都的孟達,守住了此郡,則將來劉備大軍東下,我方將無險可守,形勢隻會更加的危急。”

龐統的意見已經很明顯,關羽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放走的。

“可是我軍現在兵力調動已盡極限,若不撤承鄉之圍,又哪裏來的兵馬去救江陵?”劉封憂心忡忡道。

龐統思索許久,嘴角忽然微微上鉤,詭笑道:“將軍莫非是忘了,在荊州還有另一支兵馬嗎?”

………………天高雲淡,江風徐徐。

那一艘鬥艦借著風勢,鼓滿了風帆,承風破浪逆江而上。

船頭,那一襲紅衣如火,衣襟的絲帶隨著江風飄擺。

孫尚香手扶佩劍,靜靜的駐立在船頭,絕美的容顏之上,湧動著幾分期許。

前方不遠便是巴丘地界,過了巴丘就是劉封的地盤,雖然相隔不及一月,但了孫尚香卻從未如此有如此強烈的感覺,迫切的想要見到他,回到他的身邊。

船行正疾時,前方不遠處,忽然出現了一隊東吳的戰艦,橫江一字擺開,攔住了去路。

“小姐,是咱們東吳的巡邏艦,應該是想盤查我們,該怎麽辦?”身後的女兵上前詢問道。

孫尚香冷冷道:“不用管他們,隻管向前衝過去。”

“諾。”

戰艦繼續疾行,將及近時,東吳的巡邏船上打出令她們減速的旗語,但戰艦毫無理會,依舊揚帆快行。

對方眼見如此,七八艘巡邏船立刻便改變戰術,如狼群一般,從四麵向本艦靠攏,很快便將這一艘戰艦圍在其中。

“對麵的船聽著,立刻拋錨,接受我們的登船檢查,否則別怪我們用武。”

警告發起,七八艘東吳船上,弓弩手立刻瞄準。

見得起伏,在孫尚香的授意下,一名女兵大聲喝斥道:“孫小姐在此,爾等焉敢無禮,還不速速放行。”

這一句回答,果然讓吳軍吃了一驚,弓弩手們趕緊放下了手中弓弩,生怕一不小手脫手,得罪了“聲名在外”的孫小姐就完了。

但是,吳艦並未就此離開,其中一艘艦船反而越來靠越近,與本艦並頭而行。

隻見船頭上,一員武將抱拳向著孫尚香叫道:“末將甘寧,奉魯都督之命在等候小姐多時,小姐既到,就請隨末將移駕巴丘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