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大護法”三個字,黃媽媽全身猛的一震失聲驚叫道:“你們……你們是一貫道!”

一貫道是清末成立的一個邪教組織,據說在國民時期成員達到幾百萬。與其他邪教一樣打著“大劫將至,須得信奉”的旗號無惡不做,大肆斂財,後來還滲入汪偽政()府的高層當了漢奸,直到新中國建國初期才被剿滅。黃媽媽雖然沒什麽文化,可前些年沒少聽關於破除迷信的宣傳,還看過一部叫《一貫害人道》的電影,所以對“護法”、“香壇”以及“師尊”、“師母”這類詞匯有印像。再趕上全國上下一片紅的特殊時代,章寡()婦突然冒出這麽個詞,怎能不讓她害怕。

章寡()婦似乎比黃媽媽更緊張,她蹦起來就去捂黃媽媽的嘴:“哎呦喂,我的天呐你可別瞎說,別讓人聽著……”

黃媽媽見對方這個反應直往後躲,章寡()婦見她不說話才放開手,心有餘悸的說:“他們都是害人的,是化成人形的妖精,我們可不一樣!不行,我得讓護法給你好好說道說道!”邊說邊拽著黃媽媽的胳膊往屋裏拖。

窗戶上掛著簾子,再加上院裏茂盛的槐樹冠遮住了許多陽光,令屋子裏黑漆麻烏的。老太太盤腿坐在**閉目養神,章寡()婦急三火四的說:“大護法啊,這也是一個被迷了心竅的,您快給她渡渡!”

大護法眼皮都沒抬:“能見到我就是你的造化,你是有福的人呐!”

黃媽媽見她神神叨叨,沒敢接茬。大護法輕蔑一笑:“凡人眼睛不淨,分不出好賴我不怪。你不是來給孩子看咳嗽的嗎?我就讓你看看本護法的神通。”說著,吩咐章寡()婦,“去把聖水給她們娘倆拿一瓶帶走。”

章寡()婦畢恭畢敬的答應,便在一個抽屜裏翻出個小瓷瓶,跟她剛剛在胡同口掏出來的那支一模一樣,遞到黃媽媽手中。

大護法接著說:“聖水你拿著,今天孩子再咳嗽,你就給他喝一口,喝完你自然就信了。記住,這是聖水,不是藥水,千萬不能讓不別人知道,否則就不靈了。回頭你要是覺得我能治你家孩子的病,再過來找我。”

就這樣,黃媽媽懷揣瓷瓶,領著小黃皮子回到家中。說也奇怪,鬧不清是不是章寡()婦給小黃皮子喝的那口聖水的起了作用,居然一下午都很消停。晚上黃爸爸下班問了問情況,黃媽媽怕挨罵,戰戰兢兢把醫生告訴她的話複述了一遍,沒敢提大護法與章寡()婦的事。黃爸爸聽著靠譜,於是也沒深問。直到睡覺前,小黃皮子又有些犯病的趨勢,黃媽媽趁老公沒注意,偷偷給孩子喂了一口聖水,果然藥到病除,踏踏實實睡了一整宿。

連續兩天,小黃皮子隻要一咳嗽,黃媽媽就給他來一口,一口能頂小半天。小黃皮子似乎對這東西也並不煩感,而且越來越愛喝。第三天頭上,聖水終於被喝光了,小黃皮子再次劇烈的咳了起來。黃媽媽沒辦法,隻好回到大護法住的院子。

大護法還是前兩天那副架門兒,眯縫著眼睛拉著長音問:“這回你信我的了?”

黃媽媽有求於人,點頭哈腰:“信信,仙姑,那聖水真管用。”

大護法十分不快:“胡說,我不是什麽仙姑,我是天神派到這一方的護法!”

黃媽媽立馬糾正:“對對,護法。大護法,你那個聖水能不能再給我點呀?”

大護法用鼻子不屑的哼了一聲,沒答話。章寡()婦見縫插針的對黃媽媽說:“哎呦,那聖水哪能是隨便給的呀?你當是你們家井裏就能打出來的呢?”

黃媽媽一怔,旋即明白了她話裏有話,從口袋裏掏出了幾毛錢:“啊,我……我帶錢了,我拿錢買行不行啊?”

章寡()婦露出一個讓人看不懂意味的笑容,問老太太:“大護法,您看他黃嬸心也挺誠,要不您就再開開恩?”

大護法輕輕點點頭,章寡()婦馬上把黃媽媽手裏的錢搶了過去,才走到抽屜前拿聖水。可瓶子還沒交給黃媽媽,大護法突然痛心疾首的哀歎一聲:“唉!可憐啊!”

黃媽媽嚇了一大跳,不知大護法何故出此動靜。隻見大護法睜開眼睛,下了床,從章寡()婦手裏拿起瓷瓶重重拍在黃媽媽手上:“這聖水隻能讓你家孩子不咳嗽,卻去不了根。你孩子身上有惡業,除不了,病就好不了。可憐呐!”

黃媽媽差點把聖水摔在地上:“啊?那……去不了根可咋辦呀?”

章寡()婦繼續敲邊鼓:“那天我也跟你說了,你家孩子得的不是病,是業——惡業。不把惡業消了,他怎麽可能好呢?”

聖水的功效早已讓黃媽媽對大護法的本領深信不疑:“那你給指點指點吧,我就這麽一個孩子,他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麽活啊?”

大護法語重心常:“要想消了惡業,你就得積德行善做事兒,隻有善才可以消惡!”

黃媽媽眼淚都快流下來了:“行行,我回去就去行善積德,消惡業。”

大護法卻不慌不忙:“那你知道怎麽才能積德嗎?”

黃媽媽試探著回答:“就是……就是誰有難處了幫一把,誰吃不上飯了給他口吃的,誰缺錢了給他倆錢兒花……”

大護法邊聽邊點頭:“理兒是這麽個理兒。可你得知道,你身邊兒的人不都是人。有好些是惡鬼道裏跑出來的惡鬼,投生到世上就是專門來禍害人的。你要是幫了他們,別說德積不了,惡業還得加深啊!你行善的時候,分得出來誰是好人,誰是惡鬼嗎?”

這下,真把黃媽媽給問懵圈了,她肉眼凡胎的一個普通人,上哪修煉出火眼金睛的道行呢?章寡()婦見她幹嘎巴嘴說不出話,馬上接口道:“他黃嬸,你也不用鬧心。你分不清,不還有大護法在這呢嗎?大護法肯定分得出來呀?要不然,你以後每個月交兩塊錢,五斤糧票,讓大護法替你去布施,積了德全算你的,怎麽樣啊?”

聽章寡()婦開出了價碼,黃媽媽有些猶豫:“這麽多啊?”

怎料到大護法聽聞此言,臉色吧嗒撂了下來:“德積在你身上,又不是別人身上,你自己合計合計吧!這麽不通情達答理,小心你孩子以後遭報應!”

當媽的最怕有人拿孩子說事,黃媽媽糾結了半天,終於咬咬牙,同意了。

打這開始,黃媽媽隔三差五往大護法這跑。一開始是求聖水,大護法和章寡()婦借機給她講講天地人神鬼都是怎麽回事,如何消災解惑之類的話題。後來小黃皮子的病情漸漸緩解了,黃媽媽卻習慣了沒事找大護法和章寡()婦聊天。一來她在家閑著沒事寂寞;二來農村長大的她小時候確實沒少聽人講這些玄乎的故事;不過最主要的,是她希望自己能有福報。

一轉眼半年過去了,黃媽媽對大護法頂禮膜拜,每月按時獻糧納錢。當時黃爸爸是幹部,工資五十六塊。由於家裏人口少,倒也夠花。黃爸爸大男子主義,懶得算計每月的具體開銷。黃媽媽雖然沒工作,不過戶口從農村落到城裏,糧本上三口人都有名字,所以一個月擠出五斤也不算什麽難事。

直到快過年的時候,連續發生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章寡()婦突然失蹤了。大護法沒告訴黃媽媽章寡()婦究竟去了哪裏,隻是淡淡的說她行善的心思不純,現在掉隊了。而不久前地獄鬼門大開,僅僅是布施已經很難保住福報了。要想繼續消除身上的罪孽,必須去渡人——也就是像章寡()婦一樣找人來大護法家每月交兩塊錢五斤糧票,以供她統一拿去幫助有困難的人。黃媽媽被忽悠得深信不疑,拍著胸脯應承下這樁光榮任務。

而第二件事則是——黃媽媽懷孕了。

黃爸爸臉上沒表現出太多興奮,但添丁進口的事肯令他十分開心。他對黃媽媽說話的口吻都溫柔了許多,並叮囑她沒事少出門,盡量在家多休息。可黃媽媽心裏卻有另外一番想法。她認為,新生命是這半年來自己在大護法的英明領導下收獲的福報,所以更要再接再勵的去做好事,做善事,去布施,去渡人。於是,每天隻要黃爸爸一上班,她便溜出門去找街坊四鄰宣傳大護法的教義。

不過各位看觀們千萬不要忘記了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社會環境。估且不論大護法是真有神通還是騙子,誰敢在大庭廣眾下宣傳這類封建迷信的東西肯定不是小事。有好心人偷偷告訴黃爸爸妻子每天的所做所為,氣得黃爸爸暴跳如雷,若不是有孕在身,他恨不得狠狠修理修理這個不懂事的女人一頓。

但如今的黃媽媽與半年之前早已盼若兩人,她不哭不委屈也不還嘴,隻是斜眼看著黃爸爸冷笑。黃爸爸麵對軟硬不吃的妻子無可奈何,等他罵累了,黃媽媽居然傲慢的哼了一聲:“哼,原來你也是隻惡鬼!”

黃爸爸終於忍不住了抽了她一耳光:“我看你是魔怔了!”

黃媽媽真的魔怔了,她對丈夫的憤怒和越來越熱烈的時局全然不管不顧,依舊我行我素的跑出去替大護法渡人積德。終於有一天下午,在她揪住後街一位老伴病重的大娘眉飛色舞的宣講之時,一群帶著紅袖箍的青年人天降奇兵般湧了出來。

他們興奮而激昂的大聲喊道:“盯了你好幾天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