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老師搬走了,畢業後分配到我校。她在這裏上班的時候見過穆瘋子,知道這個可憐的女人流落到此地安了“家”,卻不曉得穆瘋子認沒認出她。

單憑陶老師的回憶無法將我和瘋子的幾次遭遇連成一條連貫的線,我的故事講成這樣也肯定不夠豐滿。所以,下麵我要憑想象將其中的空白段落彌補:

穆瘋子在這座小區裏誰也不認識,沒人搭理她,就算有人開“天恩”關注她一眼,不是指指點點便是竊竊取笑。終於有一天一個活潑可愛的小男孩願意將手中的雪糕與她分享,從此穆瘋子不再孤單,她有了認識的人,有了想守護的對象。她想為孩子做些什麽,作為每天一口雪糕的報答。

她撿了很多別人扔掉的娃娃,拿回窩棚裏用橡皮膏粘好,想找機會送給男孩。

天有不測風雲,一場突如其來的爆炸,讓穆瘋子再次看見鮮血淋漓的孩子屍體。她怕了,她怕那個給他雪糕吃的小男孩也和那個讓擔架抬出來的孩子,以及她兩個不幸的兒子一樣被傷害。她要找到那個善良的男孩把他保護在身邊。

於是她四處搜尋,甚到不惜上樓敲門。她在小孩聚堆的地方等,抓住路過的同齡人辨認,然而小天使不知所蹤。

居民們不理解,報警把她抓了,連積攢的娃娃也被抄走扔掉,隻留下她聳人聽聞的流言。警察關了她幾天,發現她隻是個沒身份的瘋子,不會傷害人的瘋子,便把她推回社會。

也許派出所的民警曾經對居委會老太太有特別交代:安排個地方,別讓她隨便搭窩棚,有礙市容,萬一冬天凍死了對社會主義建設影響不利。老太太們便把穆瘋子安排到那間廢棄的平房裏。

可瘋子回來發現一切都不同了,每個人都對她都充滿敵意。有人打她,有人罵她,有人攆她,她再也不敢安安靜靜坐在樓根底下曬太陽等雪糕了,隻好老老實實躲在不見天日的平房裏,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出去找口吃的。終於,她又撿到一隻被人丟棄的娃娃,精心修好,等待機會親手送給喂她雪糕的小男孩。

男孩終於出現了,已經長高了。穆瘋子很高興,可男孩看見她就跑。穆瘋子隻想追上男孩,將娃娃送給他。好容易追上,男孩卻突然被一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女人截住。穆瘋子瘋,但不傻。她懂得壞女人說的話是騙人的,甚至可能馬上要對男孩下毒手。

瘋子不幹了,她要保護她認識的人,她要用尖利的指甲,給壞女人留下刻骨銘心的教訓……

再次強調一下,這隻是我的想象,不是誰講給我聽的。雖然這想像有太多我根本填不上的坑:瘋子哪來的橡皮膏,為什麽她回來這麽久我從沒見過她等等等等,但這些疑問恐怕永遠不會得到答案了。我幻想瘋子是好人算是一種自欺,能夠稍稍平複我對這段回憶無可磨滅的陰影。

民警臨走時陶老師替瘋子求了幾句情,說她不是壞人,是個可憐的女人,裏邊一定有誤會。

麻主任聽著陶老師的話麵色陰沉,但並沒有反駁什麽。那天間操時間,麻主任在大喇叭筒裏當著全校師生的麵點名批評了陶老師,說學前三的學生安全意識淡薄,帶班老師沒有盡到應盡的責任。

打這開始,誰都能看出麻主任故意針對陶老師找茬,有事沒事指名通報。不多久,年輕的陶老師便放下金飯碗離開學校,去了哪裏不得而知。

上大學之後,有一年國慶假期我從學校回家,下火車走出站台,便被一個係著紅紗巾的女人攔住:“小夥兒住店不?二十四小時熱水,有線電視。”

女人手裏拿著一張印著標準間照片的紙板,老式的黃綠警服舊的已經灰白,臉上曾經的青春痘變成滄桑的皺紋。過去太多年了,我沒敢認,無論認錯還是認對,都不好。試問,如果陶老師對離開學校耿耿於懷,她會恨後來混成了麻校長的麻主任、恨穆瘋子、還是恨我呢?

穆瘋子這篇全部揭過去,我再也沒有遇到過她。那會聽大人說過,瘋子這次傷了人肯定被強製送去瘋人院。瘋人院裏麵的瘋子很慘,每天不是過電就是吃藥,弄得沒精神了也就不神經了。尤其像穆瘋子這種沒人管的,用不了兩年就給折騰死了。

民警走後,麻主任讓我找家長來談談。我回家沒敢跟我爸我媽說,第二天硬著頭皮上學。可能麻主任新官上任日理萬機,把我這茬忘了。陶老師也沒提,我算稀裏糊塗混過一關。

緊接著,共和國迎來嚴峻考驗,世界都在關注著東方巨龍那顆紅色心髒的起搏跳動。我不懂局勢風雲變幻,或許大人也不懂,我隻記得透過十二寸黑白顯像管滲出的血腥蕭殺。不過,這跟剛滿七歲的我沒關係,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我即將成為一年級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了。

九月,我從學前預備班光榮畢業,正式升入小學。入學前很多家長都忙著找關係,想把孩子送進二班或四班。江湖傳言:這兩個班的班主任有多年教育經驗,帶出來的學生個頂個學尖子人**,從業三十年,無不良記錄,包教包會,無效退款。小學教育哪家強,二班老田四班老唐!

我不知道我爸我媽往這方麵使沒使勁,反正報到時第一眼就見榜上赫然寫著“一年五班陳光”。我正準備去簽到,迎麵許文彬得得瑟瑟和他媽一起來了,他張嘴問我:“老陳頭,你分哪個班了?”

我說:“一年五啊。你呢?”

他伸出兩根手指頭,故作神秘:“一年二……”許文彬這德行一般隻有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才露出來,別人麵前總是乖的跟個孫子似的。這孫子囂張完發現我爸站在我身後,頓覺不妥,立馬換上一副知書達理,秀外慧中的表情,“叔叔好!”

我爸和他媽客套兩句就把我們各自送到班級去了。我在一年五的教室裏坐下沒一會,許文彬也夾著尾巴進來了,他湊到我身邊坐下,嬉皮笑臉的說:“老陳頭,咱倆又一個班了。”

我有點發蒙:“你不是一年二嗎?”

他滿臉嚴肅:“我們不是說,要永遠做好朋友嗎?”

一年級的小豆真單純,我信了。就像我倆去穆瘋子家探險那次,他說我跑了以後又蹦出個男瘋子拿骷髏頭砸他……總之我倆再次分到一起,共同迎接六年的小學生涯,每天還可以放學結伴在外麵玩。挺令人納悶的是,上小學後我居然養成一個令人拍案叫絕的習慣——不管玩多瘋,晚上六點整指定回家看田連元老師播講的評書《楊家將》,誤差不超三分鍾。當時也沒塊手表,生物鍾準的沒誰了。

一年級上學期對我來說十分輕鬆,這套教材入學前畢老師教過,學前預備班也教過,所以很容易在期末考試中混到雙百。隨著期末考試結束,時光跨入了新的一年。

一九九零年,我學會了開汽車,上坡下坡壓死二百多。警察來抓我,我跑進女廁所,女廁所沒有燈,我掉進了粑粑坑。我和粑粑作鬥爭,差點沒犧牲!這個段子我聽一位來自湖南的大學同學也念叨過,隻不過他把“粑粑坑”改成了“茅屎坑”。至今我也不太明白,為什麽學汽車,非得在一九九零年,而那一年,是我最不開心的一年。

來自東北農村的趙大叔初登春晚舞台,送給許文彬一個跟了他半輩子的外號——徐老蔫兒,自此我再不叫他老許頭了。但趙大叔的登場並未給我的家庭增添一絲一毫的歡樂。

春節過完,我爸我媽在整整曆時一年的無聲冷戰後終於重新交談了。估計這次交談他們並不打算讓我聽見,因為交談是在他們以為我已經熟睡的深夜進行的。

自從去年他倆吵架之後,我和我媽睡大床,我爸自己睡沙發。半夜的時候我媽突然問了一句:“老陳,你睡著了嗎?”

我爸含糊的回答一聲:“嗯……”

我媽確定我爸醒著,說:“年也過完了,你答應我過完年咱倆就去把事辦了的。”

我爸有些刻意回避這個話題:“大光醒了,明天再說吧。”

我嚇了一跳,我爸怎麽知道我醒了,但我沒敢動繼續裝睡。

我媽扭頭看我沒動靜,說:“你要實在想要孩子,我不跟你爭。隔三差五讓我來看看就行,也別不讓大光去他姥兒家。”

我爸不知道聽清沒聽清,隻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嗯。”

然後我媽也不說話了。

我背對著我媽躲在被窩裏,鼻子酸,想哭,可是又不敢。我怕他們發現我根本沒睡著,也怕像去年元宵節那樣,眼淚淌在臉上,會很疼。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生活依舊,似乎昨夜的對話隻是場夢。吃完晚飯,有人敲我家門,是居委會的一群老太太來調解了,我才真正確定我爸我媽今天白天去辦離婚了。老太太們像蒼蠅一樣你一言我一語,說什麽“小兩口過的挺好孩子都這麽大了離什麽婚呢?”“又不是第三者插足,都有感情基礎。”“你看誰誰誰和誰誰誰鬧了半輩子到老不也互相是個伴嗎。”說的我媽嗚嗚哭,我爸抽煙無語。

最後突然一個老太太問我:“你爸你媽離婚,你跟誰呀?”

我恨這句話,從骨子裏恨。

後來我爸背著我媽問過我:“我和你媽離婚,你跟誰呀?”

我媽背著我爸問過我:“我和你爸離婚,你跟誰呀?”

七大姑八大姨問過我:“你爸你媽離婚,你想跟誰呀?”

街坊四鄰問過我:“你爸你媽離婚,你跟誰過呀?”

問得人太多了,後來就連我自己也偷偷問自己,爸爸媽媽離婚,我會跟誰在一起生活?

半個月後我媽騎自行車馱著一床被褥回到我姥家,結果終於明朗了——我跟我爸——滿足了閑雜人等的好奇心。

我爸沒有失言,節假日讓我去姥兒家看看。但更多的時候,他在外麵幹活,我獨自在家裏等他回來。我爸沒告訴我,他們單位已經幾個月沒開出工資了,他在外麵打著好幾份工。

在孤單等待爸爸回家的一個又一個夜晚,詭異的事情也不斷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