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室裏的保衛和打更的確認了老何書記病重住院的消息。我爸滿腦袋問號,除了做夢,沒有什麽能合理的解釋剛才發生的經曆了。

值班室的三個人邀請我爸一塊兒留下,他們可以不打“掐一”,改打“對主”,可我爸哪有玩的心思,悻悻的回到值班室。他對著敞開的配電室櫃門,不禁一個勁的後怕:剛才再往前一點,恐怕自己就得和小段一個下場了。

想到小段,我爸似乎又抓到了一絲若即若離的線索,莫非他也遇到了同樣的情況,隻不過欠缺了一點幸運?

我爸翻來覆去想不明白,雜誌也看不進去,想眯一會兒,腦子裏亂糟糟的怎麽都沒辦法踏實的閉上眼睛。好不容易熬到天光放亮,工人們還沒上班,廠長張明誌到先皮笑肉不笑的來了。

他一進配電室的門,先問了一嘴:“小陳,昨天沒啥問題吧?能不能當誤今天的生產呐?”

我爸趕緊站起身:“沒事兒,我這裏都正常。”

張明誌聽到這個回答春風得意:“太好了,太好了!真是辛苦你了,咱們廠子以後效益要是好了,頭一個就給你表彰。”說著,看到我爸因為疲憊而通紅的雙眼,我又換上一副長者的表情,“小陳啊,你這連著上了二十四個小時了,能不能辛苦辛苦,再堅持完這個上午。一會兒九點多領導就能來,他們一走你就趕緊回家休息,我放你兩天假。”

我爸雖然累,但卻一點也不困,點頭答應了。

果不其然,不到十點鍾工廠裏又來了幾位陌生的領導,在張明誌的陪同下,視察了工人們在車間裏裝模作樣的把成品拆了裝裝了拆的生產現場。轉悠了二十多分鍾,張明誌又安排車把他們接走了。

我爸越合計越覺得這次張明誌召集大家回廠目的不那麽簡單,裏麵肯定有貓膩。生活的壓力,不得不讓我爸更慎重的考慮考慮——如果工廠真像張明誌所說的一樣,得到領導重視,順利扭虧為盈自然皆大歡喜;可萬一不是這樣,我媽單位那邊已經開不出支了,他再坐吃山空,日子可得怎麽過呀?

思來想去,我爸決定去看看小段傷的怎麽樣,說不定能從他的嘴裏套出一些有價值的消息,畢竟小段在我爸外出謀生的這段時間一直沒有離廠。

我爸沒急著回家補覺,而是找同事打聽到小段住的醫院,買了幾斤水果騎著自行車前去探望。

到了病房,小段已經醒了。整條右臂都包著厚厚的紗布,聽說肯定會留下殘疾。

我爸沒好意思開門見山直說自己的來意,先是噓寒問暖了一番。小段雖然身體仍然挺虛弱,不過精神狀態還算可以。借著小段老婆下樓去洗水果之際,我爸坐在床前問:“段兒,你這是咋整的?”

小段搖搖頭:“陳師傅,別提了。就該著我倒黴,命裏有這麽一劫。”

我爸笑了笑:“這話讓你說的,咱們電工危險性本來就高,以後注意點就行了。”

小段看著自己的胳膊,十分頹唐:“注意啥呀?我以後夠嗆了。”

我爸安慰道:“至於嘛,哪個電工還沒過過電呢。我昨天半夜也差點摸電門上。”

小段聽我爸這麽說瞪大了眼睛:“張明誌昨天讓你值夜班兒了?”

我爸點點頭:“對啊,我這不剛從班兒上下來的嗎?”

小段把半臥在**的身體挺了挺:“那你昨天碰見啥怪事兒沒有?”

我爸被他這麽突然一問,心中直犯嘀咕。怪事確實是碰到了,可怎麽張嘴跟別人說呀?說臥床不起的老何書記三更半夜跑到廠裏搞破壞,不得讓人當成精神病啊?

我爸這一猶豫,居然被小段發現了問題,他掃了一眼鄰床的病人,壓低聲音說:“你也看見何書記了?”

我爸比摸了電門反應還大:“段兒,你……”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失態,趕忙坐下小聲說,“你咋知道的?”

小段的表情說不出有多難看:“前天半夜,你前腳剛走我就看見啦……”

我爸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了:“何……何書記……去幹啥了?”他記得,那天晚上他走出配電室的門,也看見何書記了,隻不過何書記沒答理他。

小段再次看看臨床的病人,確定沒人注意到他倆,把聲音壓得更低的說:“陳師傅,我跟你實話實說吧。你剛回來那天,配電箱壞了我跟你說是燒的,是張明誌讓我這麽說的,其實……配電箱是何書記砸的!”

信息量太大了,我爸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理解:“何書記為什麽要砸配電箱啊?不可能啊!”

小段使勁點點頭:“誰說不是呢?咱廠是何書記帶著一幫老員工建起來的,比他自己眼珠子都愛惜,上次我扔根電線被他看見都把我一頓數落。前天你回來之前,他拎個鐵鍬進來就砸,自己差點沒過電,攔都攔不住。要不是張明誌來的及時,配電櫃還指不定保不保得住呢。張明誌告訴我別亂說,有人問就說是燒了。何書記不知道哪來那麽大氣,差點把廠長給打了!”

我爸覺得聽到的一切太不可思議:“何書記都退休多少年了?跟張明誌犯的著嗎?”

小段使勁點點頭:“誰說不是呢……”

兩個人陷入了沉默,各自思索著其中的緣由,可管理層之間的矛盾他們普通工人又如何想的明白。

見小段沒話了,我爸才想起來問:“對了,那你是怎麽回事啊?你說你看見何書記了,何書記那時候不是進醫院了嗎?”

小段第三次觀察了周圍有沒有人在注意他,又以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小心翼翼的說:“陳師傅,我就跟你一個人講,你可千萬別不信。那天你剛走,何書記就進來了,我還納悶兒這麽晚他來幹啥呢?誰知道他一句話都不說,直接又奔配電箱去了,他還想拿手直接砸。那我能讓嗎?砸不砸壞的再給他電著。可我一攔,他人就沒了,我自己手到杵到配電箱裏了,你說這事邪乎不邪乎?”

我爸倒吸一口冷氣,小段的遭遇跟他昨晚上的經曆驚人的相似,他還沒想好怎麽回答,小段又歎了口氣,接著說:“我今天早上醒了,聽我媳婦說何書記也在這醫院住著呢?現在身上插著管,一直昏迷,估計要夠嗆了。陳師傅,我都不知道該說啥好,這不是活見鬼了嗎?”

正說到這裏,小段的老婆捧著一堆洗好的水果回來了。她熱情地對我爸說:“陳師傅,大老遠還特意讓你過來看他,他還挺有功了唄!快吃點兒水果解解渴吧。”

我爸看小段對自己使了個眼神,意思是當他老婆麵別說這些。我爸心領神會,也客氣地說:“他是工傷,肯定有功啊。我過來看看是應該的,你別麻煩了,我這就走了。”

小段老婆挽留道:“這才坐多一會兒啊,著啥急呀。你倆在嘮會……”

我爸連連擺手:“不了不了,別影響段兒休息。我也值了一宿夜班,得回家睡覺了。對了,何書記住在哪間病房你們知道嗎?”

小段老婆歪著腦袋指了一個大概的方向,我爸便告辭了。

沒費多大功夫,便找到了何書記住院的地方。何書記躺在**,嘴上扣著氧氣罩,兩眼緊閉雙眉緊鎖,即使在昏迷中他的表情依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爸拘謹的向陪床的何書記老伴打了個招呼:“大姨,我是何書記單位的職工,過來看看他。”

老太太上下打量我爸一翻,懷疑地問:“你是廠裏的領導?”

我爸突然意識到,剛才路上買的水果都給小段留下了,自己空著兩隻手爪子,哪像個探望病人的樣子啊?隻好硬著頭皮說:“我不是領導,我就是普通工人。下了夜班正好路過,聽說何書記在這裏住院,我就順便來上來看看。”

也不知道老太太信不信,她緩緩的點點頭:“哦,那你……坐吧。”

我爸尷尬的坐到了床前的椅子上,問:“何書記怎麽樣了?”

老太太拿起一隻蘋果,用小刀兒耐心的削著皮:“不太好,溢血麵積太大,昨天一天就抽了兩回血。”

我爸點點頭,雖然他也聽不太明白老太太說的具體是什麽意思,不過完全能夠感覺到何書記病的很重:“那大夫說啥時候能出院了嗎?”

老太太苦笑著搖搖頭:“歲數太大了,誰敢保證這個準兒啊……”說完,繼續平靜的削蘋果。

我爸有些後悔過來了,他跟何書記本來就不熟,與何書記的老伴完全是陌生人,現在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屁股沒坐熱呼就要走又實在不像話。

這時,旁邊病**的一個穿著病號服的老頭,一邊雙手叉腰活動著關節一邊插嘴道:“我看這老哥就是氣的。我不也是跟兒子生氣,犯的病嘛!”

老太太抬頭瞅了他一眼:“是啊,就是氣的,咱們家老頭子年輕的時候脾氣就急。”

那老頭兒還感歎呢:“我現在總算合計明白啦,身體好,比啥都強。你倒下了,把你氣病那人還不一定怎麽偷著樂呢。”

老太太幽幽的說:“是啊!咱家老頭子倔,擋了人家道了,不知道多少人盼著他趕緊死呢。”說完,又刻意問我爸,“你說是不是啊?這位同誌。”

我爸嚇了一跳:“怎……怎麽可能呢?何書記人緣兒多好啊。”

老太太將削好皮的蘋果遞到我爸手中,似笑非笑的說:“這位同誌,我也不知道,你是單位裏的什麽領導。不過呢,麻煩你回去跟張明誌說一聲,工廠是我們家老何一輩子的心血,他姓張的要是真把廠子賣了,老何做鬼也不會饒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