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人們陸陸續續從平房搬進樓房之後,便不斷開始探討關於人與人之間冷漠的話題。有人說:樓房就是沒有平房好,住了三年五載連對門姓什麽都不知道,還是平房時走東家串西家的有人情味。

有一定道理,但人情味絕對不應該是老人慘死家中無人問津這種人間悲劇的全部原因。畢竟鄰裏之間幫一把是人情,實在幫不了也是本份。說我冷漠也好沒人味也罷,反正該承擔責任的絕對不應該是兩個守在下水道前戰戰兢兢聽鬼叫的孩子。

其實,直到老人的遺體被抬出樓外,我和許文彬也沒把他和下水道裏的鬼當成一碼事。這是我為了寫故事挖空腦袋回憶素材的時候,才無意中聯係到一起的。想到老人因為意外摔倒在廚房不能動彈,先是呼救然後抱怨繼而絕望直至死去,他的生命因為兩個孩子的恐懼而被忽略了,我實在分不清自己的感覺是後怕還是後悔。

老人死在家中的慘案變成流言,被人們拿來在茶餘飯後閑談扯淡,唇齒相傳中大家發現類似的情節其實不少,而故事的主人公從獨居老人到老兩口,再到一家三口人花光家裏最後一分錢買了頓肉,拌上耗子藥燉的香噴噴吃掉撒手人寰……我不知道傳言裏麵有多少水分,但我能感覺到,生活,在許多家庭中已漸漸開始艱難。

有些人說,東北蕭條是由於東北人懶,不思進取。我承認,東北人的確沾過計劃經濟大鍋飯的便宜,即使在最困難的年代生存依然能夠得到保障,所以不太懂得居安思危。但全都歸結到一個懶字上,肯定有失偏頗。至於還有什麽其他因素,我不說,說了也不一定能發得出來。我就是個講故事的,我講好我自己的故事就夠了。

接下來我要講的一係列故事,年代人物背景我會全部打亂,盡量避免對號入座,看官們也不必深究,省得一些良心還沒有完全泯滅的涉事者寢食難安。

九一年年底之前,我媽的單位一直有效益,而我爸雖然停薪留職,但憑著技術還能混口飯吃。所以我家的生活還算可以,皮夾克就是見證。

到了一九九二年,我媽工廠的經營突然急轉直下,活兒照幹,錢卻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工人們連續開不出工資。

我爸的生計也不順利。隨著第三產業越來越發達,大批新興科技湧入。我爸以前因為興趣業餘時間研究過半導體,結果被領導知道非但沒有表揚,反而狠批了一頓。說什麽做好你的本職工作就行,你研究高精尖咱廠也沒有那些設備,還不如多琢磨琢磨怎麽維護老機器,讓那些古董多為四化運轉幾年呢。說的我爸灰頭土臉,學習的事情隻好做罷。結果集成電路程控設備一出現,好多活他都接不了了。再加上東南沿海的技術人員與川皖等地的勞動力衝擊,使我爸的收入銳減。

可幹不了俏活賣把子力氣總行吧?這時,單位突然一紙通知,把所有漂在外麵兩不找的職工都招了回來,說企業有轉機,必須人馬備齊,隨時準備開工。我爸開始還挺高興,畢竟從十六歲接我爺的班進工廠接受的教育就是:我是革命一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有困難找集體,生老病死管到底。有組織在背後撐腰,誰願意當個有今天沒名日的盲流啊?

我爸的單位離家很遠,騎車得一個半小時。據說那塊地以前當過刑場,槍斃過不少罪大惡極的犯人,所以陰氣很重。但大家都是說著玩,沒誰見過有怪事發生。

我爸返廠報到的第一天,想跟廠長張明誌打個招呼。廠長辦公室門沒關,我爸還沒進屋便聽到裏麵傳來了爭吵聲。

已經退休的何書記語氣很激動:“這個廠是我帶著那些老同誌們到大街上撿磚頭蓋起來的,我就算死了,拚上這把老骨頭也不能讓你這麽禍害!”

張明誌和顏悅色:“老書記,你怎麽能說是禍害呢?現在企業不景氣也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啊。你看,我不是已經組織恢複生產了嘛!”

何書記不依不饒:“你放屁!別以為我退休了就不知道你肚子裏那點花花腸子。拍拍良心問問你自己,對得起咱廠子三百多個工人嗎?你……你就是個王八犢子!你這麽幹得斷子絕孫!”

張明誌聽何書記罵自己,冷笑一聲:“老何,退休了就在家養養花,帶帶孫子。我尊重你是老領導給你麵子,挺大歲數了別給臉不要臉……”

何書記有些不相信他張明誌敢這個口氣跟自己說話“你……”

話還沒出口,便被張明誌又搶了回來:“你什麽你呀?上我這倚老賣老,挺大歲數還學會搞破壞了。”

何書記被氣得語塞:“我……我搞什麽破壞?”

張明誌的語調突然變得很痞:“問我呀?我整倆警察過來跟你說道說道?”

我爸聽到這,覺得他一個普通工人還是少摻和管理層的矛盾好,便識趣的先回自己工作的配電室去了。

配電室裏有很多機櫃,控製著全廠各種高低壓設備的供電,是個閑人免進的地方。我爸一進門,看見以前跟他搭班的電工小段正焦頭爛額的忙活著,見我爸來了後腦勺兒差點兒沒樂開花兒:“陳師傅,你來的太是時候了,我實在捋不明白了。”

我爸湊上前去:“咋的了?”

小段抹了一把腦門上的汗:“總配電箱燒了,把繼電器全都打壞了。廠長讓我明天下班前必須修好,我這水平不行下不去手哇!”

我爸邊擼起袖子邊問:“啥時候燒的呀?”

小段說:“那我不知道,反正今天我來就亂七八糟了。”

我爸看了一眼,狐疑道:“這是燒的嗎?這肯定是故意破壞的……”

小段有些不自然:“是嗎……”刻意想把這篇扯過去,“行啦,別管怎麽整的了,趕快修好是真的。”

我爸沒多問,撅屁股就開始幹活。幹著幹著,外麵傳來了一陣救護車的警笛聲,響了幾分鍾又急匆匆的離去。我爸和小段不明所以,議論了幾句接著趕工。兩人連口水都沒喝,一直悶頭幹到晚上十二點多,其他工人都下班了才結束。

倆人累的筋疲力盡,尤其是我爸還得騎一個半小時車回家呢。他穿上衣服,跟小段說了聲:“太晚了,我道遠先回去了。你在這裏觀察個三五分鍾,就撤吧。”

小段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謝我爸還來不及呢,當然不會計較早走晚走這十分八分的:“得虧你今天回來了,要不我肯定抓瞎。趕緊回去吧,嫂子該等急了。”

我爸推開門,直奔自行車棚,可還沒走兩步碰上一個人影,正直勾勾的站在配電室門口。我爸嚇了一跳,抬頭一看原來是老何書記,趕緊打招呼:“何書記,這麽晚了你咋跑這兒來待著了?”

何書記雙目無神,已難以察覺的幅度點點頭。我爸平時跟廠裏的高層也沒有什麽交集,以為老書記不稀得搭理他,便也點點頭走了。

第二天一上班,廠長張明誌竟然在門口堵他呢,一見麵劈頭蓋臉的問:“你啥時候回廠的?”

我爸有點蒙:“昨天啊,看你挺忙就沒找你,我跟人事科打過招呼了。”

張明誌急頭白臉的:“昨天你都幹啥了?”

我爸越來越糊塗:“跟段兒一起修配電箱來的呀?”

張明誌追問:“你是不是先走了?”

我爸挺不好意思的點點頭:“是啊,我太遠了……”又覺得不太對勁,“廠長,你到底有啥事啊?”

張明誌狠狠一跺腳:“小段昨天半夜過電了,打更的發現的,現在還在醫院搶救呢?”

我爸差點兒沒坐地下:“不能吧?昨天都已經推上電了,我就讓他看幾分鍾沒事兒就走。他怎麽可能過電呢?”

張明誌懶得跟我爸解釋:“行了,我不是跟你追究責任的,現在設備還是供不上電,你快看看去吧,別耽誤事!”

我爸答應下來,又回到配電室,屋裏亂七八糟的,幾個大鐵櫃子門都敞著,裏麵的電線像亂麻一樣。

我爸看著滿目狼藉,心裏琢磨開了:不對呀,昨天明明都收拾好了,難道是小段自己發了失心瘋,把一天的勞動成果給摧毀了。而且,修好前明明就是遭到破壞,以小段的水平不至於看不出來,今天又是一堆爛攤子,莫非我不在工廠這段時間,廠裏發生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疑慮歸疑慮,但維修還是自己的本職工作,我爸歎了口氣埋頭幹活。由於有昨天的經驗,而且損壞的程度沒有昨天嚴重,今天雖然隻有一個人,進度卻很快。下班之前,我爸終於把現場恢複了正常。

離廠前,張明誌吵吵全體員工開大會。他坐在主席台上,意氣風發地講著:“改革東風吹進門,企業職工抖精神。雖然前一段時間,咱們單位因為各種原因遇到了一些困難,但是經過廠領導的不懈努力,終於可以恢複生產了!”講到這,他自己帶頭鼓掌,見大家拍得差不多了,又舉起雙手示意大家平息,“恢複生產,對我們全體員工來說是一件大事,是一件好事。廠裏領導以及公司的領導都給予了相當的重視,特別是我們的何老書記,都退休了還三番兩次的跑到廠來關心同誌指導工作。可是老書記身體不好,又跟著咱們著急,昨天中午一下就突發腦溢血了。同誌們都看見了,是救護車拉走的。現在還昏迷不醒呢。老同誌尚且如此,咱們這些年富力強的年輕同誌們是不是應該拿出點精神頭兒來,抓緊生產努力工作,不要愧對各級領導的關心呐……”

國營企業的會,就像懶婆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我爸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那些套話,本來沒往心裏去,可聽到老何書記昨天中午突發腦溢血到現在還昏迷的時候,似乎覺得哪裏不對勁。合計來合計去終於合計過味兒來——昨天半夜老何書記不是還在配電室門口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