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在屋裏發飆,弄得鄰居很沒麵子。老舅姥爺狠叨了一句:“小偉,別沒大沒小的跟你叔說話。”
我小舅都有點激惱了:“爸,不是我沒規矩。咱堡子人太不像話了。你知道嗎,黃老胖子交公糧,往糧食裏摻沙子,稻糠子泡水也摻到裏邊,讓人糧站看出來給退了。他跑到糧食局找羅大哥,非讓羅大哥給想辦法通融通融。那是通融通融的事嗎?羅大哥不答應,他回來到處給人造謠,說人貪汙受賄,早晚得判,還說羅大哥偷國家糧食自己賣。還有劉矬子,聽人家說倒盤條能發,死皮賴臉找二哥要盤條。那東西國家都是有配額的,能隨便給他嗎?他逢人就吵吵二哥投機倒把。羅老三是嘚瑟了點,又蓋房子又給他媽大辦喪事的。可你們誰看見他做買賣的時候為了省幾毛錢,舍不得坐公共汽車,扛著幾大包貨走十幾裏地遭的那洋罪了?我跟你們說,大壩底下那橋塌了誰出錢給修的?那是他上村委會捐了錢還不讓宣傳。最可氣的就是賣油炸糕那個孫寡婦,說四姐當三陪還傍大款。不就是因為四姐沒答應跟他侄兒處對象嗎?那小子你們又不是不認識,吃喝嫖賭,是個好餅嗎?四姐是找了一個二婚的,可那男的就是一個窮教師。他以前媳婦兒嫌他沒錢才跑的,現在教師的兒子跟四姐比親媽都親!我就奇了怪了,這現世報怎麽沒把那些編八兒說瞎話的都報進去呢?”
小舅剛義憤填膺的發表完這通長篇大論。屋裏的人全都沉默著,誰也不說話了。
本來這個氣氛我一個小屁孩不應該多嘴,可剛剛的偉大發現我憋了太久,實在忍不住了,必須馬上找人分享。便顧不上禮不禮貌,偷偷跑到我姥兒跟前興奮地說:“姥兒,我知道他們家為什麽被雷劈了。”
我姥兒把我拽到炕沿上坐下:“大人嘮嗑兒呢,別瞎說話。”
可我是抱著絕對依據的啊,有些委屈的小聲嘀咕道:“我沒瞎說。上課的時候我們老師講過,下雨天不能把金屬物品放得太高,有電器更危險!特別容易遭到雷擊。”
據我的現場實地勘察,可能因為羅老三的確生性張揚,想讓全堡子的人都聽見他家在辦白事堂會,於是弄了幾個高音喇叭。不過他家四周都是房子,聲音傳播有限,便用了幾根長鐵管將喇叭舉到半空之中。本來棚子搭的就高,鐵管隻能盡量向上舉,這一來就成了那片空間中的至高點。
雷暴突襲,大家忙忙活活的就把這茬給忘了。高高的鐵竿子再加上扯著電線的喇叭筒,活脫就是一根高效率的引雷針啊,風雨交加的夜晚不被雷劈才沒天理呢。所以說,雷擊一定是必然。至於眾人口中的虧心事做多了遭天譴,我還是選擇相信科學吧。
但細細一品,如果老羅家真像我小舅說的那樣行的正坐的端,勤勞致富的話,最後的結果也未嚐不是一種現世報。因為老話說的好,不光惡有惡報,善良人還會有善報呢——出了這麽大的事居然一個人都沒傷到,不是善報還能是什麽?
臨走的那天,我路過老羅家門口。雷擊現場早已被收拾幹淨,隻有牆上還留著一大片熏黑。如果心細又有想象力,隱隱約約能在黑漆漆的紋理中,看出一個“好”字。
回去的時候,我和我姥兒沒坐火車,而是選擇了大客。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坐長途汽車上高速公路,以前淨聽說高速路上的汽車跟市裏的不一樣,那是飛一般的感覺,令我神往無比。
過了收費站,我心中激動的的默念著:飛吧,飛吧,快飛起來吧。可這輛快散架子的黃海大客卻始終像老牛一樣晃晃悠悠不比公交車快多少,眼巴巴的瞅著一輛輛小汽車從窗外邊飛馳掠過。我一頓納悶,問我姥兒:“上沒上高速公路啊?怎麽還這麽慢呢?”
我姥兒回答:“咱們的車太大,開不了太快。”
我特別失望,看著窗戶外麵枯燥的景色黯然神傷。又過了一會,客車不但沒快起來反而越來越慢,到最後停在路中央。車上的乘客紛紛抻長脖子往前看,終於有眼尖的喊道:“前邊好像肇事了!”
停了幾分鍾,客車再次緩緩啟動。終於可以看到前方兩輛小轎車橫亙在路上,一輛已經翻了,另一輛的車頭撞在路邊護欄上,玻璃碎片撒了滿地,占據了大半邊車道。
車禍應該發生不久,因為還沒有警察和其他的相關人員來處理現場。我們的黃海大客勉強從隔離帶和肇事車輛中間鑽了過去,兩邊的距離都不超過一拳,司機的技術也是杠杠的。
在我的座位經過肇事車輛時候,車身突然猛烈的梗了兩下,停住了。司機連忙擰鑰匙重新打火,可隻傳來電機嗡嗡的聲音,發動機並沒有啟動。司機罵了一句:“操!別擱這扒窩呀!”
還沒等乘客們意識到車出故障,突然,那輛翻盤的小轎車後車門突然被推開了,從裏麵伸出一隻手,繼而探出了一個滿臉是血的腦袋。那個人痛苦地向外爬著,上半身還沒全出來,便無力的停止了動作。
車上的人注意力全被吸引到窗外,霎時之間議論紛紛,“唉呀媽呀,撞太狠了”,“那人還行不行啊”,“瞅這樣夠嗆了”,“夠嗆啥呀,肯定死了”,誰也沒發現我們的司機早已滿頭大汗。
後麵的車不知道什麽情況,按響了催促的喇叭,可不管司機怎麽試,車子就是打不著火。這時坐在最後麵的一個年輕男人經過我身邊走到司機旁,問:“師傅,你能……”
司機沒好氣地回答:“你看不著啊?我也想快點走啊!”
男人一愣,才說:“我不是催你,”他指了指窗外,“你能不能開門,讓我下去看看那個人怎麽樣了?”
司機瞥了他一眼:“你?你下去能幹啥呀?你是大夫還是警察?”
男人穩穩當當的回答:“我是大夫,麻煩你開開車門,人命關天。”
司機顯然沒料到他真的是大夫,猶豫了一下,說:“那你快點,不能讓一車人等你一個。”
大夫點點頭,沒說話下車了。我透過車窗看著他一溜小跑到了那個爬出來的人身邊,蹲下身檢查了一番,這個時候司機也掀起了駕駛座旁的發動機蓋子。
隻見下車的大夫檢查完傷者的傷情,又拉開了其他車門將身子探了進去,片刻鑽了出來跑向另一輛撞到護欄的小汽車繼續查看。
司機還在對著機器發愁,自言自語道:“沒毛病啊!”
大夫已經跑回了車上,口氣急迫的說:“都死了,就一個還有氣。你車上有沒有急救包,現在給他處置一下,還有救。”
司機正發愁呢,哪有心管別人的死活,他隨意的搖搖腦袋繼續盯著發動機。可大夫已經心急如焚:“那你有沒有大哥大?”
司機皺著眉看了他一眼:“你看我像趁那玩意兒的人嗎?”
大夫並不介意他冷漠的態度,大聲向車裏乘客詢問:“哪位有大哥大,借我報個警,再晚人就沒救了!”
可車上的人都冷冷的看著他,沒人回答。估計有錢人也不會坐這趟車,就算有人有大哥大還不知道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高速公路上有沒有信號。大夫見狀隻好再次轉向司機:“師傅,還有多遠能找著公用電話呀?”
司機隨口答道:“你看路邊有沒有應急電話亭。”
大夫往外張望:“沒有啊!”
司機有些不耐煩了:“那就服務區!”
大夫追問:“服務區還有多遠?”
司機沒好氣的說:“十多公裏吧。”
大夫緊追不舍:“那師傅,你看咱們能不能把傷員抬上車,直接拉到服務區呀?”
司機的脾氣終於上來了:“我給他抬上來有屁用啊,車都打不著火了!你沒看後邊都憋一大溜啦。”
大夫這才明白過味:“啊?車壞了?那我去問問後麵的車能不能幫忙……”說著就要往外走。
這時,坐在最前排的一個老爺子發話了:“醫生同誌,咱們這車擋著道了,後麵的車答應幫你運傷員也開不過去。”
大夫有點急了:“那可怎麽辦呐?再一會流血過多人就不行了。”
老爺子嗬嗬地笑了,白花花的頭發白眉毛,頗有一絲道骨仙風的味道。他不緊不慢地對司機說:“我說這位司機同誌,我跟你打個賭,你敢不敢?”
司機白了他一眼:“你有病啊?”
老爺子嗬嗬一笑,毫不在意:“我跟你賭你要是把傷員抬上車,咱們的車馬上就能走。你信不信?”
司機有些惱了:“你這老頭兒神經不好吧?”
老爺子並不反駁,繼續說:“如果車不走,你把我扔在這。如果車走了,你把傷員送到服務區就行,讓服務區的人往醫院送。你敢不敢賭啊?”
司機愣了,沒回話。老爺子笑意盈盈,不緊不慢的說:“反正你現在也打不起火,賭一下又不吃虧。萬一我贏了呢?你救人一命是多大的造化呀。”
大夫連忙插嘴:“老同誌,你好意我領了啊,我再想別的辦法。”說完又要下車。
這時,司機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行,我跟你賭,你可別後悔!”說著,就要和大夫一起下車去抬傷員。
可大夫又不幹了:“老同誌,這可不能鬧著玩兒啊,傷員動一下都是有風險的。千萬不能折騰上來再折騰下去。”
老爺子骨子裏透著自信:“醫生同誌,你看我像跟你鬧嗎?你信我的沒錯!”他的口氣滲透著一種奇妙的魔力,坐在後麵的我都開始相信了。
大夫一躲腳,和司機一起下車把傷員抬了上來。我沒聞到死人味,知道這位傷員十有八九死不了了。
等司機再次坐上駕駛位擰動鑰匙,發動機竟然一下就打著了。全車的人鴉雀無聲,司機一邊將車啟動一邊感歎:“老同誌,你可真神啊?”
老爺子慢悠悠的說:“不是我神,我活到今年快九十了,這個歲數的人能看見你們年輕人看不見的東西。告訴你,你也沒必要害怕,”他指了指躺在地下的傷員,“剛才他死去的朋友在車前擋著呢,咱們要是不救他,永遠走不了。”
老爺子的話音落下,整個車廂裏突然泛起了一股莫名的涼意。我站起身,透過後車窗回頭望望漸漸遠去的車禍現場,似乎有幾個影影綽綽的人在朝我們緩緩的招手,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另一批人在現場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