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仨沒有在姚丹丹的房間裏擺拚圖,而是你一言語我一語的討論起替死鬼的話題。談話的內容其實也沒什麽營養,無非是道聽途說與添油加醋。隨著交談的內容越來越跑偏,詛咒信風波到此正式告一段落。
中午,姚丹丹的爸爸盛情挽留我們在家吃飯,我爸卻之不恭隻好客隨主便。姚父覺得跟我爸聊得挺投緣,又張羅著喝點小酒。我爸雖不勝酒力,但為了麵子咬牙相陪。基本有酒的飯局必然磨嘰,吃到後半程三個孩子就有點坐不住了。
姚丹丹跑到廚房拿出個飯盒,精心的從盤子中挑出沒動過筷子的好菜好肉,說:“爸,我去給樓下卞奶奶送去。”
姚父帶著幾分醉意從兜裏摸出幾張零錢:“去吧,你們願意在外麵玩就玩一會。注意安全。”見我爸顯得很擔心,又勸慰道,“放心老陳,人警察都說了,跟那信有關的孩子沒有出第二回危險的。”
姚丹丹口中住在一樓的這位卞奶奶是個獨居老太太。可以感受得到,姚丹丹與她的關係十分親密,相處起來跟我和我姥差不多,臨走卞奶奶還給姚丹丹塞了零花錢。從卞奶奶家出來,許文彬好奇的問:“姚丹丹,她不是你親奶奶吧?”
這問題有點弱智,我鄙視的搶先回答:“許老蔫你傻呀?哪有喊自己親奶還帶著姓的,是不是姚丹丹?”
姚丹丹滿不在乎的說:“我親爺親奶早死了,我都沒見過。我姥和我姥爺又在外地,小時候我爸我媽上班都是卞奶奶帶我,她跟我親奶也沒啥區別。”
許文彬極其努力的模仿著大人的口氣接茬:“這麽大歲數了,她怎麽一個人住?沒人管她嗎?”
姚丹丹對卞奶奶的家庭情況很熟悉,也學著成年人的樣子長歎一聲:“唉,她家人都在北京呢,嫌她累贅不要她了!”
如果光看卞奶奶的樣子,說她八十歲不過分。但她其實沒有看起來那麽老,今年才六十五歲。她一輩子生過兩個男孩,大兒子很優秀,二十出頭因為工作出色留在北京一所著名的化工企業工作,後來安家在北京。
老大離開後不久,卞奶奶與老伴卞爺爺居然又生下一個小兒子,取個乳名叫老孩。那一年是一九七六年,卞奶奶四十四歲,卞爺爺剛剛知天命。
老孩長得很好看,幾乎繼承了家族中所有的優點,哪怕把“膚白貌美”這個通常隻用來形容女孩子的褒義詞放在老孩身上也沒什麽不妥的。
老兩口養了一個有出息的大兒子,如今又老來得子,這家人的福氣著實惹人嫉妒。夫妻倆也看著天真無邪聰慧機靈的老孩樂的合不攏嘴。可惜好景不長,老孩三歲的那年,從炕上掉到地上磕了一下腦袋。傷得其實不重,但不知是嚇著了還是其他什麽原因哭鬧不止,緊接著高燒不退,送到醫院折騰了一個多月,命雖然撿了回來,可孩子的眼睛卻不見了從前的靈光。
起初,卞爺爺卞奶奶以為老孩大病初愈,身子骨弱沒精神頭,也就沒太當回事。過了幾天,他們終於意識到老孩是不是腦子燒壞了?老孩說話早,兩歲就能跟大人拉家常。可自從從醫院裏出來,他連一句利索話都沒冒過,哼哼唧唧的仿佛重新回到了牙牙學語的年紀。不單單語言功能出現障礙,他每天鼻涕口水淌得到處都是,甚至大小便也不能自理了。
開始的時候老兩口還像照顧嬰兒似的照顧老孩,可他們已經是年過半百的人了,精力不比年輕人,再加上走遍大小名醫尋盡民間土方,卻一次次失望而歸的打擊,時間久了便聽之任之了。
老孩傻了的消息迅速的在四鄰八裏之間傳了開來。然而不幸的遭遇並沒有獲得人們的同情,反而成為了大家茶餘飯後的笑柄。
“該!叫他家嘚瑟,嘚瑟大了老天爺都看不過去了吧?該!”
“不就是大兒子在北京嗎?有啥牛逼的?看看他在北京掙多錢夠貼補這傻弟弟。”
“黃土埋半截了還生孩子?真不嫌丟磕磣!”
舌頭根子壓死人,為了逃避這些閑言碎語,卞爺爺和卞奶奶把老孩鎖在了家裏。但老孩並不願意,他心裏還惦記著和小夥伴們一起玩耍,隻要沒人看著他他總會用已經秀逗的腦瓜想盡一切辦法往外跑,站在小朋友上下學的路上啊吧啊吧的叫著,樂嗬嗬的麵對其他孩子們不懷好意的捉弄。
老孩五歲那年姚丹丹出生了,可以說,她是看著其他孩子欺負老孩長大的。在她的記憶中無數次出現過這樣的畫麵,一個渾身髒不拉幾的男孩拽著路旁的野花傻笑著,忽然不遠處有人學著老孩的樣子吧啊吧啊叫了兩聲。老孩立馬轉過身,向挑逗他的壞男孩啊吧啊吧啊的回敬著笑容。壞男孩見成功引起了老孩的注意,便會假裝脫褲子,漏出半拉屁股,又伸手在屁股上輕輕拍幾下。老孩見狀立馬也會扒掉自己的褲子,挺著**不斷變長的肉蟲子,橫叉著雙腿像隻類人猿似的朝壞孩子靠近。
壞孩子嗚嗷一聲跑掉,老孩在後邊吃力追趕著,沒走兩步,肉蟲子的嘴裏就會吐出濕濕粘粘的白色的水,散發著雞蛋清的腥味。每到這個時候,老孩會站在原地盯著肉蟲發蒙,壞孩子則停下腳步撿起一塊石子朝老孩丟了過去,砸在他的頭上。老孩疼的仰天長嘯,撿起石子胡亂還擊,繼而開懷大笑——他隻把壞孩子下流的惡作劇當成了一個善意的遊戲。
每當看到這一幕,姚丹丹的爸媽就會給她拽回家,嚴厲的告誡以後不許再盯著老孩看。可我讀過齊曉亮借給我的《女班長》,隱約猜得出是怎麽一回事。
年複一年的過去,歲月沒有在老孩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可能煩惱才是在麵容上留下皺紋的刻刀。老孩沒心沒肺,所以始終保持著不老的容顏,隻是比以前更邋遢了。
卞爺爺到了退休的年紀,身體也越來越差。大兒子三番五次的想接父母去北京養老,無奈因為老孩的存在,老兩口隻能留在家照料。
老孩十二歲那年,一戶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遠房親戚找到了卞爺爺卞奶奶,說他家裏的房子沒有了,想在老卞家借住一段時間,並且他們可以幫忙照顧老孩。當時平房還沒有動遷,卞家有院子還有一小間偏房。親戚的要求不高,能在偏房裏給他們一個安身的地方便感恩戴德了。恰逢卞爺爺罹患重症,大兒子幾次催促卞奶奶帶父親到北京求醫。老兩口私下裏一商量,便決定暫時把老孩留給親戚看管,旋即踏上進京的列車。
在北京經過一個多月的治療,卞爺爺手術恢複不好還是撒手人寰,卞奶奶獨自返鄉。由於當時通訊不發達,卞奶奶回來之前沒有事先通知親戚,到家之後驚異的發現,親戚早已堂而皇之的搬到正房,而老孩則被鐵鏈子鎖在院子裏。聽鄰居說,經常發現老孩在外邊撿垃圾吃。
老伴不在人世,自己的房子也被親戚霸占,卞奶奶回想起往夕一幕幕苦辣酸甜,不禁老淚縱橫。她在偏房裏給老孩洗了一個澡,又燉了了一鍋肉,自己沒吃,看著老孩兒狼吞虎咽的吃下,又在老孩的口袋裏塞了一把糖。本來吃的挺高興的老孩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仿佛明白了母親的用意。可卞奶奶沒有哄,拎著鐵鍬默默出門了。
卞奶奶走後,老孩的肚子慢慢開始痛了起來,躺在院子裏不斷打滾哀嚎,驚動了正房裏的親戚。他們再沒有人性,也不敢放任一個瀕死的孩子在眼前自生自滅,報警找來救護車將老孩送進醫院保住了他的命。
而卞奶奶卻被帶上了警車,她臨走之前對老孩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兒子,媽挖那坑一直給你留著啊。”之後就再也沒有任何消息了。
據姚丹丹說,上小學之前偶爾還會在垃圾堆附近看到老孩的身影,不多久,老孩終於徹底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不難猜出老孩的結局,餓死,凍死,病死,總之老孩最後一定是死了……
時光渡過了三十個月,整整九百一十三天,卞奶奶回來了。親戚已無法再將卞家的房子繼續據為己有。因為這塊地方動遷了,連片的棚戶變成了整齊劃一的樓房,而回遷戶上寫的是卞奶奶的名字。不知是哪個部門分配給卞奶奶一套沒人愛要的一樓,老太太便開始了獨自一人的生活,她有出息的大兒子也從來沒回家探望過她。
說來也很奇怪,自小沒有爺爺奶奶的姚丹丹就是莫名覺得卞奶奶很有眼緣,經常去找她說話。寂寞的卞奶奶當然不會拒絕這份純真的親近,把姚丹丹當成親生孫女一樣寵著。姚家與卞家是多年的老鄰居,相互知根知底。雖然卞奶奶有著不太光彩的往事,但姚丹丹的爸爸十分體諒老人的難處,於是,對女兒的這段忘年交並未過多幹涉。
姚丹丹還說,卞奶奶仍然會記掛老孩,可現在要找老孩的下落已經不可能了。有時候卞奶奶想老孩想的狠了,就會到她當年挖坑的地方燒上一把紙,再埋怨自己不應該把親生骨肉當成拖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