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聽長輩們談論過:有些植物挨著墳地容易招陰,民間也不乏桑柳榆槐成精作怪的傳說。更何況一株槐樹長在了墳包頂上,的確很難不令人浮想連篇。

老漢把鐵鍬戳在地麵,伸手從腰帶間摘下一把鐮刀,躬身趴在墳頭上開始清理樹幹上支出來的杈。他砍得很慢很仔細,每次隻揪住一根藤,緩緩的用鐮刀內刃來回鋸,輕手輕腳的樣子似乎很怕驚動了墓主人的安眠。突然,他無意間發現我們這群送葬的隊伍裏有不少人在看著他,著實有些尷尬,便像自言自語般的嘀咕道:“墳頭長刺槐,傷丁又敗財,墳頭不長草,陽壽長不了。這玩意長墳上最有講究!我說這一年幹啥啥不順當,在工地把腰給砸了,差點殘廢,以後重活一點都幹不了了。工頭好容易賠點錢,回來道上還便宜賊了,他媽了巴子的你說晦氣不晦氣?”

沒有人回答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老漢的腰傷看來影響很大,他隻割斷了三四根小樹枝便吃的力用手拄著墳包翻身下來坐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大喘氣:“哎呀哎呀,真成廢人了,以前幹這點活算個屁呀?媳婦兒你還記著不,當初提親的時候你爹不樂意,嫌我能吃!嗬嗬,我那陣年輕,也愣,直接找你爹講理去了。我說我能吃我也能幹呀,咱堡子裏論幹活我二寶子數第二沒人敢當第一。可你爹不信啊——我知道他不是不信,他就嫌我沒爹沒娘沒家沒業的是個孤兒,還說我八字犯五鬼,誰跟著我過日肯定沒好下場。哈哈,媳婦,我說了你別生氣啊,我也在心裏頭罵過他,死老頭子你牛什麽牛啊?這麽大數就養過這麽一個閨女,堡子裏人背地都偷摸叫你老絕戶,整的像比我強多少似地——那天我也是置氣,你不是說我能吃嗎?我倒要讓你看看我能吃可不白吃,咬牙就把你家驢給卸下來了,自己套上磨盤拉了一上午歇都沒歇,給你家驢都看傻了,打那以後它見到我都不敢叫喚。要不是你娘心軟怕給我累出個好歹的,我能一直拉到太陽落山。後來電視上演《西遊記》,一看到豬八戒在高老莊幹完活能吃一笸籮饅頭我就樂的不行了……”

說到這裏,老漢真的忍不住笑了起來:“哎呀,要說我最感謝的是你娘。要不是她跟你爹說二寶子窮點怕什麽呀?我看這小子不錯,沒爹沒媽沒學壞就不易。能踏踏實實過日比啥不強?再說咱們老倆口就這一個閨女,真嫁給四眼溜齊的主公公婆婆還伺候不過來呢,等咱老了誰管?二寶子沒拖累,他能給我們養老!這才讓我把你娶到家。那時候我是真窮啊,就一間破土房,四麵漏風的。我還倔,說啥不當上門女婿,怕被人嚼舌頭根子。咱倆成親的鋪蓋全是你娘置辦的。你都不知道,我背著你偷偷抹過多少眼淚,真把老太太當成自己親媽了。其實你爹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別看他從來不拿正眼瞅我,三天頭給讓你娘給咱倆貼補。我不瞎,我也有良心,他們二老為咱們做了多少事我都記著呢。”

老漢長歎一聲,目光眺望遠方陷入了無盡的深思:“你爹去得早,咱們成親不到一年就走了,那時候你正大著肚子。你信不媳婦?我都合計了,不管生男女生女我都打算讓孩子隨你爹姓,不叫姥爺叫爺爺,給堡子裏那幫扯老婆舌頭的癟犢子們看看,老頭不是老絕戶,有後!可惜呀……自打你爹走了你娘越來糊塗,後來嚴重了誰也記不住,管你叫三姐。嗬嗬,我都不知道你娘還有個三姐。可哪天該給你爹上墳了、哪天該給你爹燒紙了老太太記得比誰都清楚,多邪性?我記著你爹周年那天,咱倆帶著你娘和孩子去給他老人家上墳,墳頭長出一棵槐樹苗。我說那玩意兒不吉利,想給拔了。你娘說啥也不讓,非說你爹活著的就喜歡看青兒,給他留著吧。結果沒出仨月,你娘也走了。這老太太一點也不拖累人,臨死還幫著咱們看孩子呢。她是把大小子哄睡才走的,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她靠在炕頭上像睡著了似的那個樣……”

老漢揉了一把眼睛,撐著地麵吃力的站起身,撿起地上的鐮刀重新爬上墳頭割樹枝:“媳婦呀,你說我是不是真的像你爹說那樣八字犯五鬼呀?你娘走的時候是夏天,上秋她的墳頭上就長出棵槐樹枝。你還記得她百天咱們去上墳,回來我跟你吵吵起來了不?跟你說實話吧,我不是想跟你耍驢,我是真怕了,有火沒地方撒才拿你們娘倆出氣的。大小子讓我嚇得哇哇哭,他越哭我越鬧心,一腳給他卷門外頭了——這是我這輩子幹過最後悔的一件事兒。我咋曉得他擱外頭能著讓風吹著涼呀?沒成想大小子一發燒……唉!把小命還燒沒了……”

鐮刀尖突然打了個滑,老漢的食指一下戳到了尖銳的樹枝上,一滴暗紅色的鮮血滴落到墳頭,瞬間被土吸了進去。老漢連忙把手放到嘴邊舔了舔,尷尬的笑了幾聲,滿臉歉意的說:“你看你,一提大小子就跟我激惱。這都多少年了?還恨我呀?你是孩兒他媽,可我也是孩他爸呀,能不心痛嗎?堡子裏的鄉親都說這麽大點孩子死了叫……對!叫夭折,不能像大人那樣發送,最好隨便找個野地一扔,至多淺淺的埋了算拉倒。我哪舍得呀?他可是我的血你的肉啊!我不聽,非找先生選了個好風水給他立個墳頭,年年去看看……”

聽說上了歲數的人血液比年輕人更粘稠,果然沒費多大勁老漢便把血止住了,繼續忙活手中的活計,嘴裏的話也始終沒停:“一晃二十來年了,咱家總算平平安安的沒再出什麽大事,你又給我生了個老二。嘿嘿,我還挺瞧不起當初勸我別給大小子立墳頭的那些人呢。你在那邊最惦記的就是老二了吧?不是我說你,你是恨不得把大小子的福全給他一個人享了。瞧瞧把老二慣成啥德性了?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啥事都得可著他先來,啥飯都得可著他先吃,啥錢都得可著他先花。大前年國家修路,規劃到大小子墳那了。遷墳的時候大小子的墳頭上也長了一棵小槐樹,那把你嚇的,生怕老二再有個三長兩短。沒想到,沒想到……”

老漢哽咽了,雙手顫抖不得不把鐮刀暫時放到了墳頭上:“沒想到是大小子想他媽,把你叫去了。唉!老二這個犢子玩意兒,你屍骨還沒寒就張羅著要結婚,原來這小子擱外邊早就處相好的沒告訴咱倆。你走了他惦記上房子了,把我攆到你爸你媽那破院裏去了。你說那院子多少年沒住人了?他有良心嗎?得了,啥也別說了,兒女都是爹媽的仇,回來討債來了。隻要他能好好過日子,我也沒啥計較的。可這小兔崽子結了婚還天天伸手管我要錢,不給就鬧。我沒辦法,趁著這把老骨頭還能動彈,出去賣大力氣去吧。嗬嗬,當初為娶你甘心給你爹當驢,你爹不管怎麽說拿我當個人看。如今可好,給兒子當驢!”

老漢重新揀起了鐮刀,朝樹枝比劃了兩,好像不太順手,再次放下:“媳婦呀,我挺替你叫屈的。我出門打工這些日子老二過來給你上過一柱香燒過一把紙沒有?你這墳頭草都長多高了?嗬嗬,不是嚇唬你呀,我腰讓腳手架砸了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月。這一個月我天天做夢,夢見來你給上墳,你墳頭上就長了這麽一棵小槐樹,我玩命的拔,拔掉一棵又長一棵拔掉一棵又長一棵,灑石灰都不好使,咋拔也不拔不完。嚇得我呀,總以你是看老二的做派看不過眼了想把他叫到你身邊親自教訓教訓,急得我剛能下床就跑回來了。你是不知道昨天我來看見這樹差點沒拉褲兜子,回去跟老二一說他還不當回事,罵我老封建老迷信。他是不知道墳頭長刺槐傷丁又敗財的老理兒。咱家因為這個帶走幾口子了,我合計合計就哆嗦?現在我想明白了,媳婦,你不是想老二了,你是不是想我了?你看我活著也沒啥意思,想接我過那邊咱兩口子一塊享福?咱爸咱媽是不是都挺好的?大小子指定特別孝順你吧?得,我倔了一輩子,不撐著了,死要麵子活受罪,聽你一回!”

老漢的精神頭突然泄了,一副十分疲憊的樣子,索性倚在了妻子的墳包上,半閉著眼睛:“累了,真他娘的累了。媳婦啊,等我回去歸置歸置,就回來陪你和咱爹咱娘。對了,讓老大給我燙壺好酒,我也好好享受享受當爹的滋味!”說完,他一軲轆翻身站了起來,拍拍衣服上的土,拎起鐮刀和沒有用過的鐵鍬朝樹林外走去,經過我們的時候還笑著打了個招呼。

就在老漢的背影即將消失之際,他莫名奇妙的冒出一句:“你想陪我呀?行,正好回去看看咱家現在啥樣了。唉呀,我能走,你不攙著我……”

話音未落,我猛的發現老漢走路的姿勢變了。他沒拿鐵鍬的那條手臂不再前後搖擺,而是微微彎著不動,很像被人攙住了胳膊。